浮生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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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水流年裏的遲來和我(小說)

(2017-01-13 06:38:33) 下一個

 

 

我是在漠然地關閉手機那一瞬間突然想起第一次見到遲來的情景的。

那是在大學的第一次新生見麵會上,我們的輔導員是一位教人生學的老師,他讓我們做自我介紹,並說說各人關於未來的理想。

那時剛剛脫離地獄般高中生活的我們並沒有即刻脫盡八股讀書郎的天真迂腐氣,在眾多幾乎千人一麵堪稱恢弘 的願景設計裏,隻有遲來略顯遲疑的聲音震撼住了我:“我……我對於未來沒有什麽想法。如果一定要說……我想在大學裏好好讀書,將來畢業後回到我的家鄉去建設我的家鄉。我們那裏太窮太落後了。”

遲來的聲音並不高,在一些竊笑中尤其顯得薄弱,卻一下子沿著耳膜進入了我的心。於是我記住了自己回頭看到的青春年少的遲來的模樣:眼睛低垂,神情裏有些淡淡的黯然,渾身散發著雨後泥土的清香,仿佛他是一顆剛剛鑽出地麵的嫩綠小草,又仿佛他把崇山峻嶺裏的家鄉層層疊疊的梯田和一幢幢冒著嫋嫋炊煙的小草房背在身上,讓他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鄉土氣,也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樸實無華。

那一次見麵會上也有不少學生來自偏遠的山村,卻隻有遲來一個人凜然拒絕了北京的車馬繁華想回到自己貧窮的家鄉。我雖然不能準確地知道那樣的理想對於一個好不容易躍過龍門的鄉村孩子意味著什麽,卻知道在我心裏,遲來的形象在他的理想中高大起來。

後來才知道他叫遲來,和我是同鄉。

 

遲來個子不高,瘦瘦弱弱的,仿佛在泄露他一心熱愛的家鄉並沒有給他多少豐潤的滋養。遲來跟我說起過他家鄉的事情,說到他要在大山之中走整整一天才能見到鎮子,我就覺得心馳神往:多美的景象,一個小小的人螞蟻一樣移動在群山之間。我簡直希望自己也能夠有這樣的家鄉可以回去建設。

漸漸熟悉起來之後,我私下問過遲來,是不是真的打算回去建設家鄉。大概是我不那麽嚴肅的口氣透露出調笑意味,遲來顯得不太高興,回答我一句:“當然是真的這樣想”,就不再繼續跟我談論這個話題。夏蟲不可語冰。我想遲來也許覺得我並不能真正理解他的理想,說下去隻會是徒然褻瀆他心中對家鄉的那份深情厚意。

不過這些都不妨礙那之後很多年,每讀到“知恩圖報”、“吃水不忘挖井人”、“花朵對春天的報答”等等這些句子,我就會聯想到遲來。我覺得有那麽神聖崇高理想的遲來可以代言它們。雖然後來,遲來漸漸地不再是當初的遲來。

 

因為遲來的理想,我一直對他另眼相看,而遲來也一點都沒有辜負我的眼光。

大一一次辯論課上,辯題是關於中國農民生活和思想的落後及原因。那是一場自由辯論,幾乎所有的矛頭都指向農民自身,說他們不求進取自甘墮落。有的同學甚至認為農民簡直是拖社會進步的後腿,他們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地認為,對無藥可救的農民,國家盡可以采用優勝劣汰的自然法則任其自生自滅。

讓人難以置信的是,這些觀點竟然沒有得到眾多農村學生的極力反駁,他們選擇了沉默。

隻有遲來堅定地站出來支持我的觀點:農民的落後有其自身原因更有曆史和社會的淵源。因此一個負責任的政府愛民如子的政府更是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幫助他們擺脫落後。

能夠不忘宗本,並且充滿真誠和正義的勇氣敢於挺身而出,這讓我對遲來更加青眼有加。

 

不過我和遲來建立起非同一般的友誼是因為一隻玩具兔。那隻玩具兔是我一次征文比賽的獎品。那天遲來去我的宿舍找我,一眼看到我的床鋪上這隻兔子,他一直盯著看,眼睛裏有無法形容的溫柔。

我問他是不是也喜歡這隻兔子。他說他看著這隻小白兔想起了他妹妹。他妹妹屬兔。要是他能給妹妹買一隻這樣的兔子做禮物,妹妹一定會高興得不得了。這樣說著的時候,遲來一雙清澈的眼睛裏充滿憂傷。我知道他沒有多餘的錢給他妹妹買禮物。

於是我二話不說爬上床取下那隻雪白的兔子遞給遲來讓他送給他妹妹。我至今記得那一刻遲來眼中的欣喜,那種瞬間飛上雲端的快樂。

遲來不擅於言辭,他不會說那些俗氣的話。那之後遲來和我就成為死黨,一直很多年。

 

畢業的時候遲來並沒有像我以為的那樣回去建設家鄉,而是出人意料地留在北京,和我一樣進入政府機關。那時從政是我的理想。遲來知道這一點。

說出人意料,確切地說隻是出乎我的意料。遲來的理想宣言對我來說記憶太深刻了,以至於有些難以接受他留在北京的事實,仿佛他留在北京就是拋棄了他的理想他的家鄉。其實遲來的大學成績一直非常優秀,留在北京是順理成章的事。

我們在車水馬龍繁華遮眼的北京終於都慢慢地徹底地安頓下來,成為它正式的一員。

即使做足了心理準備,知道掙紮會是不可避免的一道門檻,初入人世的我們依舊想不到將投身的世界是怎樣的。

 

在我的印象中,地理的北京像一個平麵的版畫,即使摩天大樓也不過是版畫上一個微不足道的凸起。而世俗的北京則像一座深不可測的大海,遠不是年輕氣盛的我們以為的可以浪遏飛舟的人生舞台,它裏麵包含了太多不可預見的暗流漩渦和我們根本就無能為力的滔天巨浪。

我跟遲來有時會相約吃飯喝茶,不過這樣的機會並不是很多。因為我們分布在北京城的東西兩端,見一次麵有千裏迢迢的感覺。

說起各自工作中的種種鬱悶之事,我跟遲來都是長籲短歎。有一次我忍不住告訴遲來,我一直記得他的豪言壯語。

“什麽豪言壯語?”遲來問。

“我要好好讀書,畢業後回去建設我的家鄉。我們那裏太窮太落後了!”我用當年遲來的語氣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出來。

遲來卻沒有我期待的興奮的反應,隻是輕輕哦了一聲,茫然地看向窗外說,“我還是覺得該回去建設家鄉啊。”

說這句話時的遲來目光裏已經沒有了當初那份遲疑卻堅定的光芒,身上也沒有了那種仿佛可以聞到的被春雨新翻過的泥土的清香。

 

大約工作不到三年的時候,遲來有一天急忙忙地給我打電話,說請我幫個忙。我自然是答應。遲來讓我幫的忙是幫他保管一個黑色皮包,沉甸甸的。

“在你這裏暫放些日子。”遲來說。他沒有告訴我是什麽,我也沒有打探。因為那天遲來表情沉重地問了我一句話:“要是我進去了,你會不會來探望我?”

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及至明白他在說什麽忽然不安起來,問他究竟怎麽回事。

“別問了,就說你到底會不會來探望。”遲來垂頭喪氣地問我。

“會!”我說。

 

日子惴惴不安地過,我一直擔心會傳來不好的消息。直到幾個月之後遲來找我取回皮包時我才知道,皮包裏麵是遲來的一些灰色收入。原來遲來真的打監獄的門口經過。

遲來隻是模糊地告訴我,那是一些派係之爭引出的事端,還好他站在正確的隊伍裏。這樣說的遲來臉上有著逃脫的僥幸。

“你真的做了那些事了嗎?”我問,有點不敢相信。步入社會的我已經知道,一些微小的錯誰都會犯,不過有些事不能做就是不能做。何況遲來在我眼中一直那麽正直樸實。

“身不由己啊!”遲來歎口氣。

我還沒有迂腐地提及原則和立場,更甚至於理想和人格,遲來又以一副過來人的口氣加了一句,“這就是政治。這就是江湖。”

我忽然覺得跟他同時進入江湖的自己很幼稚很不合時宜。

 

我終究不能適應這樣的政治和江湖。它離我的理想太遙遠了。我也不能指望自己像遲來說的那樣,為了更遠大的抱負,要學會把自己低進泥沼裏,忍辱負重臥薪嚐膽等待有一天開出白蓮花。

我等不到那一天。我怕我在到達那一天之前就已經是永不翻身的泥沼了。我記得尼采 的那句話:與惡龍纏鬥過久,自身亦成為惡龍。我不想做違心的事。所以我毅然決定放棄曾經的理想出國。

“多可惜啊!你提升得比我快。再熬一熬你就出頭了。”遲來說。遲來那時已經是他們機關裏的小頭目了。

“我可不想進監獄。”我開玩笑說,說罷便覺得後悔。遲來的臉色果然就黯淡下來。

壓力大,薪水低,良心時常受到鞭打——遲來這樣總結過他的工作。我自然知道他說的是什麽。不過良心遭鞭打的次數多了也會麻木了吧。

“每個人不一樣。我隻是不適合這裏。”我說。

 “你太理想化了。當我們無法改變世界的時候,就要學會改變自己。”這是後來在微信上流傳很廣的一句話,那時遲來就已經用來教育我了。

我自然知道一切都怪我太理想化了。隻是不是每個人都能夠做到改變自己適應社會。何況這個日益遠離我的理想的社會,果真值得我去麵目全非地改變自己嗎?我不以為然。

我們終於誰都沒有勸服誰。

 

我離國一去多年,在國外跌跌撞撞地討生活,辛苦,唯一的是良心幹幹淨淨。

起初跟遲來郵件聯係頻密,慢慢地就斷了聯係。中間偶有聽說遲來的消息:說遲來發達了,被一個領導看上做了上門女婿。遲來的職位一路節節升高。到他嶽父退休的時候,他已經被一路通暢地送到相當矚目的位置。

再次見到遲來是快十年之後了。乍見的遲來胖得讓我難以接受,好像他被一股莫名的氣體吹脹了整整三圈。雖然我出國的時候遲來已經顯露出發福的潛力,不過真正看到優渥的生活對一個人外觀的改變還是讓我倒吸一口冷氣。

而真正讓我倒吸一口冷氣的遠不止於此。

那時候遲來的事業正在上升時期,這從他臉上誌滿意得的神情可以看出來。不過遲來對我倒是親親熱熱不忘舊情的樣子。有人說,遲來能夠出麵請我吃飯已經是非常不容易。他很少跟同學們有來往。

 

之後幾年回國又斷斷續續見過遲來幾次。每一次都是遲來做東,坐在正中位置的遲來儼然一個脫口秀的主持人,話題葷素全有。我不知道遲來竟然這麽能說,口才這麽好。一桌人也都很給遲來麵子,無論他說什麽都會有人點頭應和,讓我對著他的言論而生的一番唇槍舌劍的反駁不能說出口,隻好隨著眾人笑。

我想我已經不適合出入這種酒場了。我很懷念當初遲來和我在小酒館的小飯桌上一碟花生米一碟韓國泡菜兩瓶啤酒的日子。

有一次遲來喝多了跟我說,“你那時候不出國多好,說不定現在我們是一個級別的,我們兄弟可以稱霸一方,多風光!結果你跑了,跑去給資本家賣命去了,拚了命還賣不了多少錢,你說你虧不虧……”他又轉頭對身旁的一位陪客的我不相識的人說,“這是當年我們班的大才子!有才著呢!就是不肯低頭。”他把眼光看向我,“這是社會啊!人得識時務!不低頭!不聽話!”他把目光又轉向旁邊的人,“不聽話就滾蛋!盯著你這位置的人多著呢!哪兒涼快哪兒去!你說是不是?!”旁邊的人一臉讚許認同的笑,點頭如搗米。

我聽著笑,並不反駁他。我想遲來已經深諳江湖之道了。

也是那一次,我們一幫人喝酒到淩晨,遲來一個人跑到一旁煲電話粥,喝多了的遲來顯然忘記控製他的聲量,誰都能聽出來,電話那一端陪他輕浮聊天的不是他的妻子。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遲來。我想我已經沒有必要再見他了。那個青澀又清新的遲來隻存在於我的記憶中。

 

再後來跟遲來的接觸就是在微信上。遲來很少使用微信,他甚至打算注銷賬號,據說微信上的言論都在某些部門的監控之列。

有一次我們正在班級群裏為雷洋的案件感歎,這注定是被載入法治史冊的一個案例。久未露麵的遲來突然插進一句:“雷洋的案子檢察院的不起訴決定完全正確!”

我不能相信這是遲來的觀點。這本該讓群裏一言嘩然的話,大家卻都紛紛沉默了下去。

“為什麽這麽說?難道雷洋就白死了嗎?這以後普通人的人身安全還有什麽保障可言?”我問遲來。

“誰叫他去嫖!誰叫他被捉住了還跑!在美國這樣的說不定早就被警察一槍打死了。”遲來言之鑿鑿地說。

“誰說他一定嫖了?誰說捉了跑就該被打死?誰說美國的警察就敢隨便打死人了?誰說他們錯誤地打死人就不承擔後果了?還有,怎麽就這種時候這種事情想起跟美國人看齊了?”我問遲來,突然很想跟他辯論一下。他太讓我感覺陌生了。

“警察要是因為這種事進監獄那以後誰還來做警察?”遲來避重就輕地轉移話題。

“這是兩回事。王子犯法與民同罪。即使是意外也該承擔後果,何況事情遠不是這麽簡單。”我不知道遲來何以對檢察院的決定書上寫得周全詳盡的過度暴力執法的事實置若罔聞。

 

又過了幾天,那幾個導致雷洋死亡的警察受到行政處分的決定在群裏流傳,大家唏噓著的時候又是遲來甩出一句:“我很擔心社會治安狀況會從此下滑。”

過一會兒又拋出一句:“現在是自己人打自己人。”

我恍惚了好一陣子,才明白遲來的意思是指致人死亡的警察被開除公職處分的事。

自己人。我被這三個字深深刺痛了。從某個角度看,這好像的確是犧牲了一位為黨國誓死效忠維護某些階層的權益的自己人。

在那一刻我突然悲哀地想起遲來跟我一起為農民的落後辯護,指責政府沒有盡到管理職責的辯論。若是再有一場這樣的辯論,此時的遲來,大概絕不會跟我站在同一立場上為農民辯護了吧。

 

我還沒有說什麽,遲來又說出一句:“我覺得聶樹斌案的平反是中國法治的悲哀。”

“為什麽?”我突然覺得好像沒有力氣跟誰辯駁了,尤其沒有力氣跟遲來辯駁。

“這是典型的輿論幹擾判決。政府太心軟了。這樣自己否定自己有損形象,是中國法治的倒退!”遲來振振有詞地說。

我已經徹底被遲來的邏輯打敗了。

那一刻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我跟遲來之間那深不可測無限擴張著的階層的鴻溝。它那麽幽深闊大,足以吞噬任何試圖連接鴻溝兩端的話語。

不再說什麽,我輕輕關掉了手機……

 

異國飄著雪的夜晚,一切真實得那麽虛幻,回憶起流水往事,有些什麽東西鋒利地刺痛著我。

我想起,我跟遲來認識已經快三十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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