職業說謊者

 

我是在村上春樹獲得耶路撒冷文學獎的獲獎演說中看到這個詞：職業說謊者。當這個詞映入眼簾，我先是驚訝，然後莞爾一笑。

我看過的村上春樹的小說並不多，連《挪威的森林》都是站在朋友的書架前跳著看完的。最大的感覺就是細膩。那種似乎日本男人特有的細膩，像川端康成，大江健三郎，以及穀崎潤一郎他們文字中呈現的細膩，每每讓我慚愧自己的粗糙。而他們的文字又幾乎無一例外地讓我感覺潔淨，即使情色的描寫也極其潔淨，讓人仿佛置身雪國，一層一層的細雪覆蓋下來，既安靜又熱烈。這種表現功力在中國文學裏極少見到。我以為遠不是中國作家文字能力不逮，而是境界的差異。

直到那天看到一個坦蕩蕩的村上春樹，豁然明白日本文學的魅力來自何處，那大概就是誠實。

誠實地對待一切，白晝和美好，黑暗和醜陋的一切，包括自身，可以示人的部分，不可以示人的部分。

能夠坦然承認自己是職業說謊者就是極端的誠實了。這比人類賦予小說家任何偽飾性的光環都更加光明磊落。

這世上怎麽可能有沒有說過謊的人呢？說謊簡直是人的本能，是針對自身之外形形色色的條框和束縛人的自我保護以及保護他人的本能。並非所有的謊言都是罪惡。

可是就有人掩耳盜鈴地說自己隻說實話，從不說謊。遇到這樣的人，我隻是笑笑。不去戳破，卻絕不會給出相信。

我並不挑剔這個世界。但是我知道這個世上值得相信的人和事越來越稀少，像瀕臨滅絕中的各類動物，但願他們不會有一天完完全全消失。抱持懷疑有一點好處，可以增長智慧，學會分辨。壞處也顯而易見：讓人疲憊，徒增消耗。

這種時候，有人宣稱自己是職業說謊者，不能不讓人眼前一亮。我承認，村上春樹這個職業說謊者在那一刻贏得了我的信任。

誠實加上勇氣，這樣的人必然無敵。無敵之人處在一個凡人不可觸摸的境界。所以現當代日本文學在諸多方麵遠超中國文學也是必然之勢了。推展來說，一個民族擁有的誠實而有勇氣的文學所服務和率領的民眾大概境界也整體高於其他族眾吧。

以及政治。像村上春樹在演說詞中提到的，政治家也說謊。這是多麽不爭的事實。可是能夠誠實到有充足的勇氣在重大的場合將這些事實說出來，這樣的作家無論如何都是可愛又可敬的，而他精心編造的謊言即使不能完全抵達也會無限接近他想呈現的真理的彼岸。

於是想到村上春樹誠實的個性所依存的土壤，那曾為我們甚至依舊為我們中的一些人所不屑。我們的民族也有過那樣肥沃豐腴的時期吧，孕育出璀璨的靈魂，如今日益貧瘠，貧瘠到讓人失語，連一個像樣的謊話都編不出。

謊話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堅持說自己從不說謊話。而我一直認為，承認撒謊是真相之旅的起始。於人如此，於事如此，於國如此。

我本是個不憚於承認自己撒謊的人。看到村上春樹的言論，赫然有找到同類的驚喜。這讓我堅定了自己的堅持：撒謊著，並益於人類。

職業就職業吧。難得我終於謀到了一個職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