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塵影

寫下一些塵事,留下一點影子。也許世界都忘記了,至少自己還記得自己。(原創所有,請勿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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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命之徒(小說)

(2016-11-22 10:55:33) 下一個

 

 

我在這個家裏住了七十多年了。

我是當時女主人的陪嫁品。我還記得我來時的第一天,那時我新嶄嶄的,被一塊紅布蒙著,由眾人小心翼翼地掛到牆上,伴隨著一個疏朗的聲音高喊一句“明—鏡—高—懸——”,遮住我眼簾的紅布便緩緩滑落:呈現在我眼前的是一個多麽喧鬧喜慶的世界啊!

 

一轉眼這麽多年過去了,我始終安靜地忠實地掛在牆上。

我沒有同伴,曾經有一座老式掛鍾,已經停止工作多年,終於有一天它被摘下來,一個麵孔上生著濃重鏽色的收古董的人帶走了它。

 

即使孤獨,我喜歡我所在的位置,高高地居於正堂,可以把一切盡收眼底。我看著這個家日日夜夜的生活,來來往往的麵孔,看有人出生,也看有人死去。

當然這一切對我而言都是混沌,除非他們主動把麵孔探到我的麵前,那時我會仔細地察看他們臉上每一個巨細靡遺的表情,閱讀他們眼睛深處風起雲湧的話語或者白雪一般的沉寂。不過他們並不是每時每刻都出現在我的視線範圍內,我隻能從他們的隻言片語中拚湊人類的故事。

 

時代在改變。它一度停止過,如今翻天覆地地向著人類從未經曆過的方向推進——這不是我的思想,是那些進入到我的視野裏的人們斷斷續續的話。

我能看到的是他們衣著變了,容貌變了,神情也變了,變得充滿焦躁。他們在我麵前閃現的身影越來越匆忙,我覺得他們快要忘記我的存在了。我感受到寂寞。

 

直到有一天,這個家庭裏的小主人從他的小床上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他穿著花棉襖,咧著小嘴,胖嘟嘟的小身子不安分地扭轉著,然後他看到了我,咧著的小嘴向後咧得更開,嘴裏發出啊啊啊的歡快的聲音,他要向我跑來,卻在中途被一隻小板凳絆了一下,結結實實地摔了一跤。不過他並沒有哭,而是四麵茫然地轉著臉環顧,直到目光落在我身上,他才揮舞著小拳頭露出心滿意足的歡笑。

我們從這一天開始建立了秘密又密切的同謀般的聯係。

 

我親眼看著他一日一日地長大,看著他終於長到足夠高,站起來就可以在我的內心裏看到他自己,他每次都對著我心滿意足地笑,像小時候,清冽的甘泉一樣的微笑。我知道他不是在對我笑,他是在對他自己發出這樣歡欣的微笑。

有時他在我的眼前做出矯健飛騰的樣子,那時他是一隻充滿靈性的小龍,有兩彎深泉一樣的眼睛,清澈見底又熠熠發光。

 

後來他在我眼前出現的越來越少,我每天隻能看到他忙碌的身影進進出出這個家門。這個家裏彌漫著一種緊張的氛圍。直到有一天一切突然緩慢鬆馳下來:他高考落榜了。

我看到他哭,趁家裏無人的時候,肩膀一抽一抽地抖動。

“考不上也好,省了一大筆學費,要不然還得砸鍋賣鐵供你。跟我學種地吧。”他父親沉著臉吸著煙說。

 

“種地種地!還有什麽地可種!那些地不是就要被收走了嗎?”他母親重重地歎氣,臉上籠著一籌莫展的悲苦。她好像一下子衰老了,兩鬢的白發讓她看起來尤其顯得暮氣沉沉。

“聽說這房子再過幾年也要被收走嘍——”他父親摁滅了煙,站起身出門去了。門外濃濃的夜色瞬間就吞噬了他的身影。

 

而他始終也一言未發。

我知道他還是想上大學。那天之前他還站在我麵前打量他自己,對自己說“再考一次!”。他還像小時候一樣在我眼前做出矯健騰飛的樣子,不過他顯然已經發生了一些深刻的變化。

他眼底那些熠熠生輝的光不知道何時消失了。他已經長得越來越像他父親,除去眼角眉梢還掛著因生澀而顯得淩厲的倔強——那是還沒有跟生活交過手,不知道失敗的滋味的人才有的倔強。

 

“不上大學怎麽了?!我自己學,比那些上大學的還要強!”有一天他終於釋然地對著我說出這樣一句話。

那之後他抱著書本用心讀書的側影時常落入我的眼中。有時候他會大聲朗讀出來,我喜歡那些時刻,仿佛我也在同他一起享受讀書的快樂。

 

再後來有一段時間,他開始頻繁地光顧我,那時他已經是一個成熟的男子了,比他父親還要健壯的牛犢一樣的身體,渾身散發著雄性的味道:他戀愛了。

不過也是在那段時間裏,有另一撥人開始頻繁地光顧他們家。他們從我眼前經過時,我能感到他們身上散發的戾氣。有時他們遠遠地正對著我,那時我就能看到這些麵孔上笑嘻嘻的男人,內心卻藏有鋒利的刀刃。

不!不是心藏刀刃,我赫然看到他們中有人手中就提著寒光凜凜的長刀。

 

之後我就聽到他們一家人亂糟糟的爭吵。

“把房子拆了我們去哪裏?我們世世代代住在這裏。為什麽要強行讓我們搬家?”

“這是國家的指令。”

“國家管過我們死活嗎?國家憑什麽拿走我們的房子?誰稀罕城市?!誰稀罕樓房?!要住你去住!我就要在這裏結婚,在這裏住到死!”

“這事你能說了算,還是我能說了算?!”

 

那是一場他們之間沒有結果的爭論。不過不妨礙在他們之外那既定的結果向他們有條不紊又堅定地推進。

“快走吧!推土機來了!”有一天有人經過他們家門口對著屋裏喊。

不過那時屋裏空空的,他們都不在家。我聽到嘈雜的轟隆隆的聲音,聞到空氣裏彌漫的百年塵土哭泣的味道,甚至感受到劇烈的地震似的震顫,卻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要是我有腿可以跑出去看看多好!

 

直到他們一家人回來我才知道發生了什麽。這個我存在了幾十年的老宅,如今隻剩下我所在的這間正堂大廳,其他房間已經被推土機推平。

那天夜裏,在這個一直安靜的家裏我聽到了從未聽過的撕心裂肺的哭聲。

“有這麽欺負人的嗎!欺負人也得有個底線吧!他們以為他們是誰啊!不就是一群仗勢欺人的惡狗嘛!”我看到他的眼睛都哭紅了。額際的血管劇烈地奔突著,仿佛他體內的所有鮮血都急於衝出體外。

 

“你小聲點!”他的父親喝止他。

“忍!忍!!忍!!!你這輩子除了忍還是忍!人家都不把你當人,跑你頭上拉屎,你還要說這屎真香真溫暖!這種日子,還活什麽勁啊!他媽的,要死一塊死!”

說完他猛然從座位上站起來,從我的眼前衝出去,像席卷一切的狂暴猛獸,我幾乎要被他卷起的瘋狂氣流擊碎了。

 

“順子!順子!——”他的母親在身後追趕他。

那天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他。

後來隻在他的家人嘴裏聽到一些他的消息。聽說那天一怒之下他衝出去殺了人,就是那個趁他們家沒人,下令用推土機把他們家推平的人。

 

“會不會死啊?”他的母親哆嗦著嘴唇問。她看起來更蒼老了,滿頭的頭發都白了。

“殺人償命!不死還等什麽。”他父親吸著煙,臉色比黑夜還黑。

“也不一定。有的人殺人了不是也沒有死?”他母親抱著一線希望喃喃自語。

“人家跟你一樣啊!跟誰比不行,跟當官有錢的比!不比還行,一比還是死了的好!”他父親賭氣摔了煙蒂,站起來要出門去。

 

“順子死了我們還有什麽活勁兒啊!——”半晌,他母親拖開了哭腔。

“不是你當初聽國家的話不肯再生第二個……”他父親的最後一個尾音被門外的風吹走了。

“你還賴我了!你有錢交罰款嗎?你個窮得叮當響的死老頭子,你就有本事跟我厲害!有本事去找人把順子救下來!”說著他母親又哭,哭聲越發淒厲起來。

 

從那以後,這個家就一直回蕩著他母親“順子順子——”的哭聲,就像很多年以前有人死去時親人為他招魂。我不知道他是否還活著。

最後的一天終於到來。

 

那天,又是幾個以前曾到過這個家的凶神惡煞一樣的男人出現在我眼前。順子的父母在前一天搬出了這裏。

“砸!給我狠狠地砸!往死裏砸!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東西!”一個男人發出指令,他的聲音又冷又狠。我幾乎要被他的聲音砸碎了……

還沒有等我繼續想下去,我就感到了重重的一錘。

 

先是一陣徹骨的疼痛,後來是一種解脫的輕鬆。我在離開那個我居住了快七十年的牆壁時,看到了這個家被粉碎後的一切。

當我終於墜落到地麵,我不知道我的身體都分散到哪裏去了。我隻知道我的一小塊碎片壓在了一本散開的書上,那書上還餘留著順子的體溫。

 

我不認得那些字,隻能把他們收進我已經斑駁的眼裏:“在暴政和不公的時代,法律壓迫人民,亡命之徒將永載史冊!”

要是順子在就好了,他可以用他年輕的聲音抑揚頓挫地讀給我聽。

這時耳邊想起轟隆隆的聲音,過去的經驗讓我知道,是推土機將要碾壓過來了。

 

在我完全陷入黑暗的深淵之前,突然靈光一現,我知道了這些天一直在心中懸著的問題的答案:順子死了。

現在,輪到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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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凡無憂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百花苑主' 的評論 : 謝謝。我寫這麽多字不如你這一段話痛快。謝謝你!:)
百花苑主 回複 悄悄話 好文! 賈敬龍案件的思考適應於任何國家和政體: 1.苛政猛於虎;2.哪裏有壓迫哪裏就有反抗(無論中國還是外國); 3.當一個人把別人逼到絕路,他也是為自已掘下墳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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