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他是在一次教會活動上認識的。那次我們隻是淺淺地打個招呼,彼此通報姓名,他自我介紹說他叫約翰。
約翰四十歲上下,渾身卻透出一種老於世故的沉穩。我問他是否真的信仰上帝,他說不是。“我隻是試圖讓自己相信些什麽。你知道在這個時代,當我們不再相信的時候是多麽迷茫。”
我微微一笑,算是認同了他的這個說法。
之後我們的交集並不多,偶爾見麵偶爾一起上讀經課,我能夠看出他跟我一樣心不在焉,卻又做出極其努力的樣子。他努力的時候眉目間就會呈現一種勉為其難的狼狽神氣。看著他總好像是我在照一麵鏡子。他跟我有說不出的相像之處。我隱約覺得,他是一個有過一些特殊經曆的人。
那天我們又在一個讀經小組學習。當牧師宣講到約翰福音裏那段著名的“丟石頭”的經文:你們中間誰是沒有罪的,誰就可以先拿石頭打她……約翰忽然麵露煩躁神色,坐立不安地東張西望,然後他突然俯身到我耳邊問,“你能不能陪我出去說一會兒話。”
講經時中途離開是很不禮貌的事情,不過我從來沒有看到約翰那麽慌亂焦躁的樣子,便順從地陪他一起走到外麵。
外麵天空很藍很高,約翰走在我身邊,半天沒有說話,神情卻慢慢平靜下來。
你說耶穌說的話對嗎?他忽然沒頭沒腦地問了我這樣一句。看我迷惑,他就低聲重複了剛才牧師的那句話:你們中間誰是沒有罪的,誰就可以先拿石頭打她。
我笑了笑。這的確是一句容易讓人產生疑問的話。誰是絕對的無罪呢,不過難道就因為此不再定任何人的罪,不再懲罰那些公然犯了罪的人嗎?
你說那個婦人究竟有沒有犯罪。眾人究竟該不該拿石頭砸她。約翰遲疑著問我。
看來你真是一隻迷途的羔羊。我忍不住笑。要不我們回去繼續聽牧師是怎麽講解的吧。
可是耶穌不是沒有定她的罪,放過她了嗎?約翰並沒有回應我的提議,自顧自問我。
又一個被誤導的人。我打趣他。你應當記得這個故事裏耶穌對那婦人說的最後一句話也是最重要的一句話:“去吧,從此不要再犯罪了!”從這句話裏你覺得在耶穌眼裏她是犯過罪還是沒有犯過罪的呢?
約翰沉思了好一會兒,突然醍醐灌頂地大叫,原來是這樣啊!
由此我想他是聰明的。可惜很多人都被丟石頭那句話蒙蔽,更有一些別有用心的人利用這句話來為自己的犯罪進行狡辯。
你願意聽我說個故事嗎?約翰轉頭誠懇地問我。
洗耳恭聽。我笑著說。我知道他是個有故事的人。
我原來是個律師。約翰點了一根煙從這裏開始。五年前我經手辦了一個案子,在當時轟動一時,那是我一生中辦得最成功的一個案子。約翰仰起臉眯著眼睛用力吐出一口煙。我依稀可以看到他當時意氣風發的模樣。
我最欣賞有為的律師了。我說。這是我的真心話。
那個案子真是成功,可以寫入當代法律經典案例裏了。他咬著煙咧嘴一笑,目光看向天空。你信不信最好的律師可以讓黑白顛倒?他漫不經心地隨口問我。
我被他的這個問題問得遲疑了。最好的律師和黑白顛倒是不相幹的兩個概念。不過的確有很多律師可以做到黑白顛倒,這是現實裏越來越多的不爭的事實。當然我也知道這種黑白顛倒更多時候對一個社會而言是多麽不公平又危險的事。
五年前我接手的那個案子本來是一件很普通的偷盜案。一個女傭偷竊了女主人的價值五十萬元的水晶項鏈。人贓俱獲,鐵證如山,犯罪嫌疑人也當場認了罪。
我微微揚揚眉毛。哦,那你是為偷竊的女傭辯護的律師了。
約翰灑然一笑,正是在下。我是為女傭提供法律援助的辯護律師。
結果呢,反敗為贏?我笑著問。
約翰笑得更加意氣風發。風吹得他額前的短發有些淩亂。他把吸到一半的煙扔到地上,再狠狠碾上一腳,用力地來回碾著,直到餘下的煙蒂變成一小灘可憐的碎末。
我不單幫她打成無罪,還差點把她的女主人弄個栽贓誣告。他語氣緩慢地述說裏掩飾不住的自得。
那到底是不是女傭偷的項鏈呢?我有點迷惑地問。
這還用說。當然是!不是女傭偷的話這個案子根本就顯現不出我的能力了。約翰有點懊惱我的遲鈍。
厲害!那你是怎麽做到的?我一副醒悟過來的樣子,饒有興趣地問。我想他是在等待我好奇的追問。
利用人性,動用輿論的力量啊……約翰終於慢條斯理地抖開他的包袱。你知道現在的人多麽容易被思想控製,隻要有人用言論持續不斷地發出無罪的辯護,這個聲音就會深植人心,然後會有越來越多的無罪聲音加入進來。
你利用了人心無原則的善良。我恍然醒悟。
聰明!約翰手拍大腿,目光發亮地緊盯著我大叫,老弟你也可以當律師去了!
我不置可否地笑笑,繼續追問他,難道人心真的那麽好利用嗎?
嘿嘿!眾口鑠金,積毀銷骨啊!約翰得意地狡黠一笑。這一笑全然暴露出了他的職業特征。他果然是個相當精明的律師。
不過我很懷疑你是怎麽得逞的。人們怎麽可能是非不分,罔顧偷竊的事實轉而同情一個偷竊犯呢?我不是不明白其中的奧妙,卻還是忍不住問他。
善良啊。沒有人希望被人說不善良。就像皇帝和大臣們不希望有人說他們愚蠢一樣。約翰輕笑著說。
我暗自點頭,約翰深知人性。每一個人都希望自己裹一件華麗的袍子,你不去近距離打開它,便不會知道它下麵掩蓋著怎樣不堪觸目的腐朽肉體。
所以那個女傭一定是激發了人們廉價的同情心了,更在此之上讓人們自我感覺良好地穿起善良的外衣。我說。但凡有點廉恥的社會對著善良這個詞都有幾分敬畏和退讓。
正是這樣。約翰臉上的笑容慢慢收攏。事不關己的時候,誰不希望自己以聖人的形象示人呢。善良與愛接近,沒有其他任何時刻可以讓人自我感覺自己與上帝這麽接近了。約翰忍不住為他的這句話笑出了聲。
可是,一旦善良越過了理性的底線,它就很容易演變成愚蠢感情的泛濫。那麽任何不可意料的事情都會發生。我爭辯道。我相信約翰不會不知道這一點。
那不正是我期待的嗎?約翰笑我的天真。那個女傭是一個年輕漂亮楚楚可憐的女孩兒,她有一個離婚再嫁的母親,還有一個生活不能自理需要她供養照顧的癱瘓父親和年邁的祖母。
你想想吧,約翰繼續說,那麽年輕漂亮活潑伶俐的女孩兒做女傭已經夠讓人覺得心酸了,再加上她的身世簡直就可以用天妒紅顏來形容。而那個女主人,是個冷若冰霜的中年喪夫的女強人,億萬家財,隻有一個兒子在國外讀書。
這樣各方麵懸殊的兩個人放在天平兩端,一個普通人會從感情上更偏向誰?約翰側頭看我,仿佛在詢問我的答案。
可是偷竊這件事本身與偷竊者的身世沒有任何關係,更與被偷竊者的財富毫不相幹。這是完完全全的兩回事。感情怎麽可以替代理性,甚至決定律法呢!我憤憤然。這是任何一個有點理智的人都能夠看清楚的事情啊。
約翰又是狡猾一笑。老弟你一定是書讀多了,太天真了。知道我為女傭辯護時第一個拋出的觀點是什麽嗎?他頓了頓,說,我拋出的就是耶穌的那句話:你們中間誰是沒有罪的,誰就可以先拿石頭打她。
結果人們紛紛放下了手中善良的石頭。我歎了口氣說。
沒錯!我讓女傭在法庭上痛哭陳述自己對祖母的孝敬體貼溫順,對癱瘓的父親的辛苦照顧和她作為一個年輕女孩兒在生活裏的百般艱難和孤苦無助……
你不能想象在此之後法庭上出現了怎樣的感情逆轉。曾經指責她的人們紛紛開始爭搶著表現自己的善良,寬容,聖潔的一麵。人們想象女傭的偷竊不過是因為生活所迫,她用偷來的錢治父親的病,孝順祖母......這是一個多麽善良可愛的女孩兒啊。所有的人都被女孩兒打動。一種愛的光輝籠罩了人們的麵容。每一個人腳下都升起了一朵祥雲,連法官都老淚縱橫……
沉浸在回憶裏的約翰眼睛閃閃發光,連敘說的聲音也跟著泛起濕漉漉的淚痕。我能想象當時的情景。這是多麽滑稽可笑的逆轉啊。
人們開始覺得那一串價值幾十萬的水晶項鏈對一個億萬富婆來說根本不算什麽。那串項鏈該戴在像這個女傭那樣年輕貌美的女孩的脖頸上。她需要愛,也需要錢。何況她還那麽善良,任勞任怨地照顧自己的父親和祖母。現如今還有多少年輕人能夠無怨無悔地做到這一點呢。我們怎麽可以指責這樣一個好的女孩兒偶爾犯下的一點點小小不言的錯誤呢……
於是眾人轉向請求嚴厲的女主人寬恕放過這個可憐的女傭,而在得到否定的回答時,眾人的矛頭便戲劇性地一齊指向女主人,說她為富不仁,心地狹隘,自私自利,陰險狡詐,有人甚至指出她的那億萬家財肯定來路不正,不知道背地裏用了多少見不得人的手段,而那些手段又多麽為正人君子所不齒,最後那個女主人簡直就是個十惡不赦的老妖婆了……
可是,我極其鬱悶地打斷約翰的回憶,難道他們不覺得,他們這樣的態度對被偷竊者而言是多麽不公平嗎?他們每對著女傭放下一塊所謂的善良的石頭,便是把同樣份量的一塊石頭壓在了那個被偷竊的女主人身上。
那種時刻誰還會在乎那個又老又醜冷冰冰的女主人的感受呢!約翰不耐煩地揮了一下手,仿佛我的那句話太幼稚不值一答。誰會覺得一個處處完滿金錢名利都不缺的人需要同情呢。應當是她失去的越多人們才越會覺得公平。沒有什麽比看到一個得意的人失意更能安慰凡人心情的了。
難道就沒有人覺得這樣對女主人不公平嗎?難道這個女主人平時對人很苛刻嗎?難道這個女主人的金錢地位不是她自己遵紀守法辛辛苦苦打拚來的嗎?我憤憤不平地問。
誰在乎這些呢。即使有人在乎,站出來說幾句,立即就會有無數口水淹沒他:陰暗,嫉妒,小人之心,幸災樂禍等等等等。欲加之罪嘛,難道還找不到措辭?約翰輕描淡寫地笑。你大概想象不到,有一二個女傭曾經的女性朋友站出來指證女傭有過類似偷竊行為,結果立即被人說她們隻是嫉妒女傭的美貌,在給女傭潑髒水。之後,之後就沒有人再站出來了。
不過是因為與己無關吧,眾人才這麽寬容大量。誰會願意為不相幹的人和事背負陰暗嫉妒的罵名呢!如果偷他們的幾十萬讓他們有傾家蕩產的感覺或者偷的是他們救命的錢不知道他們還會不會這樣善良大而化之。我忍無可忍了。
那是一定會原形畢露的。約翰哈哈大笑。老弟你很通透嘛!人性自私。與己無關不做做樣子還有什麽時候可以做樣子呢。每個人都希望自己活得道貌岸然一點。披一張善良的皮至少看起來很美,無論這張皮之下究竟是什麽樣的一顆心。
即使最後女傭被判無罪,也沒有黑白顛倒吧,你是怎麽讓它黑白顛倒的呢?我想起約翰最初的話。
很簡單啊。約翰一笑,隻要順勢而為就可以了。我讓女傭在眾人善良的聲援之下改了口供,說自己最開始是害怕才招認罪行,而實際那條項鏈根本就是女孩家裏極其私密的祖傳家寶。因為敬愛女主人特地借給女主人戴過,後來要取回,結果女主人起了貪心,翻臉不認,反誣告自己偷竊。
這怎麽可能!眾人難道就相信她的話了嗎?我問。這麽匪夷所思難以置信的事情。
相信。為什麽不相信。那項鏈上又沒有寫著姓名。女傭對項鏈特征的描述甚至比女主人還細微詳盡。比起真相,人們更願意相信一個美麗可愛的女孩兒不會偷竊,那麽她很有可能就是被誣陷的。反正對眾人而言,相信了於他們沒有實際損失,不相信於他們也沒有任何實際收獲。不如相信,至少還有一場鬧哄哄的鬧劇可看。約翰不屑地聳了聳肩膀。
我啞然失笑。世上還有這麽荒誕的事。而這麽荒誕的事竟然是你導演成功的。失敬失敬!
約翰的臉卻忽然陰沉下來,像一片鉛沉的天空,隨時會滴下水來。我說這是我平生最成功的一個案子,這句話我其實隻說了一半。因為這也是我最失敗的一個案子。據說那個女主人迫於輿論後來得了抑鬱症自殺了。而那個女傭,並沒有改掉她偷竊的毛病,再一次事發後被捉進牢房去了,聽說判了好幾年。而那次女主人還一再懇請法官從輕判處她,“隻要給她個教訓就好。”
我默不出聲。這真是一個沉重到沉痛的經驗。
那麽你呢?你從中得到了什麽?半晌我問約翰。
我,約翰用手背揩了揩眼角,我從知道那個女主人自殺的消息之後就決定不再幹律師這一行了。我其實一直都知道她是一個非常正派的女人,雖然不苟言笑,卻是很正直慈悲,她給女傭的薪金是普通女傭的三倍價錢。我還聽說她在遺書裏把幾乎全部的錢都捐給一家慈善機構,專門用作法律公正基金。我覺得我有罪,為了虛名薄利毀掉了一個女人。
你毀掉的不是一個女人,是人們對善良的認知。我說。我想結束這場談話了。
你說我是不是該對她的死負責。約翰轉臉問我,神色茫然。我那時候隻想著讓人們放下扔向女傭的石頭。後來想,女主人其實是被另一些石頭砸死的。
人總歸都有一死。她的死能讓你幡然醒悟,也是值得了。我說著,跟他告辭。
讀經會已經結束了,人們三三兩兩走出教堂,驚起一群氣定神閑的鴿子四散飛開,然後教堂的鍾聲恰到好處地及時敲響,當,當,當……
抬起頭看著藍天上的白雲,我想起母親的話:沒有公正和良知的血肉,所謂的善良不過是一具愚蠢的皮囊,根本不值得稱頌!
我始終沒有告訴約翰,那個不苟言笑正直慈悲的女主人是我的母親,她並非死於抑鬱,而是身患絕症。
假如我的死可以在一潭死水中攪動起一點漣漪,我早死幾天又算什麽呢。母親做出的決定不容我勸說。
忍了好久的眼淚終於慢慢湧出眼眶。我想母親千辛萬苦策劃的死畢竟泛起了一點什麽吧,即使隻是一點點。
太精辟了。江湖上笑得最開心的是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