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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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夏(小說)

(2011-04-13 09:32:32) 下一個

 

 

老夏(小說)

 

 

 

 

老夏其實並不老,四十剛出頭。不過,他的樣子倒真的是很老了,本先個子就不高,應當不到160公分,又有點駝背,加上一隻腳略有些跛,更有那一臉的風霜,讓他看上去比一般六十多歲的人還要老。

 

 

老夏是我們機關後勤處的一個合同工,非常不起眼的一個角色,有一天突然轟轟烈烈地闖進眾人的視野:老夏撿到區委書記掉的公文包,不聲不響地親自送到書記的辦公室,沒有留下姓名就走了。

撿到書記的公文包,就好像是中到了六合彩,這種萬分之一的小概率事件,機關裏人人巴不得落到自己身上,借此平步青雲也不一定。可惜了,這種便宜事,白白地給老夏浪費了。

 

 

幸好書記眼尖,一次偶然在機關食堂吃飯的時候,認出了抱著飯盆心事重重的老夏。其實也不是書記的記性多麽好,怪老夏的臉孔太有特色了,他臉上的那份滄桑和落寞,讓人過目不忘。

書記在一次機關文明建設大會上,點名表揚了老夏,於是老夏一夜之間成了名人。

 

 

聽說後勤處長還專程帶領幾位同誌走訪了老夏的家,回來後,關於老夏的故事,傳得越來越多:老夏四十多歲了,卻一直都沒有結婚,他的外在條件,是有點太謙虛了,稍微正常一些的女人在他麵前都會很驕傲;老夏一直跟八十多歲的老母親同住,聽說他的母親癱瘓在床多年了;老夏家裏可以說是一貧如洗,因此除去有些氣味,倒是很幹淨整齊。

 

 

那些去過老夏家裏的人,回來歎著氣說,應當在機關召集一次專門給老夏的募捐,他過的----那是什麽日子啊,同在青天白日下,近在咫尺之內,竟有人還在舊社會裏水深火熱得觸目驚心。不過,很快有人反對,說,每次單位要求員工對外捐助時,老夏的捐款一點都不比誰少,他根本用不著別人的同情。

最終,那個募捐的提議,隨著時間的推移,公文包事件的陳舊,也很快就被人遺忘了。

 

 

關於那個公文包裏有些什麽,老夏隻字未提。不過,還是會有一些坊間猜測:現金,支票,名表,古董,甚至豔照也被裝進去。但是,大家也都隻是猜測而已,誰也沒有從老夏那裏得到過一個字的確認。老夏很沉默,不喜歡說話,更很少笑。即便突然變成了公眾人物,他臉上的表情,也還是那麽麻木,甚至有一些苦大仇深,根本不配合外界的表揚,至少也該笑逐顏開一下。

 

 

我跟老夏隻有過一次接觸。有一次,我宿舍的門鎖想換一下,我請老夏去修,他負責這種釘釘補補的事。於是老夏跟我一起到我的宿舍去。那時我還是一個小姑娘,說實話很有一些害怕跟老夏這種單身老男人打交道,會有一種頭皮發麻的感覺,何況他的神情,我總是覺得有一些古怪遙遠。

 

 

老夏雖然生得瘦小,不過做事卻很麻利負責。記得那天,看他滿頭汗珠地在我的沒有空調的屋子裏拆拆卸卸裏裏外外的幾把門鎖,讓我很是過意不去。我一直在一旁不停地道謝,老夏的表情還是那麽木訥,那一聲不謝給人千裏距離之感,倒讓我不那麽害怕他了。

我拿出水來給他喝,老夏搖頭表示不喝。他這麽客氣,我便有些肆無忌憚了,調笑他說,沒關係,你喝吧。領導要我們不拿群眾一針一線,但是,並沒有說不可以喝群眾的水啊。聽我這樣說,老夏的臉上突然綻開了一絲笑容,有一種孩子似的單純。不過那天,老夏終是沒有喝群眾的水就離開了。

 

 

拾金不昧的光環褪去,老夏還是那個沒有人會注意的老夏,幾分醜陋,幾分拘謹,幾分漠然。偶爾,在食堂裏,也會聽到一些司機班的師傅們取笑老夏:老夏,給你介紹個女人吧。每次,老夏都是在一片哄笑聲中毫無表情地穿過人群,走到角落裏,像是要把自己藏起來。

 

 

那時候,經常會有掃黃打非的行動。老夏就是在那種非常時期出的事。有一天,傳出老夏被派出所提過去做筆錄的消息。

一位在派出所的朋友告訴我,是一個女人出賣了他。那個女人因為掃黃抓進去,被要求積極提供線索,爭取寬大處理。老夏就成了那個女人減免罪責的犧牲品。據那個女人說,他們的關係持續了有大約一年,每次都是老夏看她不忙才叫她過去。老夏笨手笨腳的,不過很溫柔,不太像別的客人,出手也很大方。當聽說女人的弟弟妹妹都是靠著她的身體過活時,老夏每次甚至還會多給她些好處。

 

 

這樣的故事流傳出來,機關的人紛紛議論:真是知人知麵不知心……做出這種事,下流死了……看他的樣子,就知道一腦門的男盜女娼,太惡心了……

所以,老夏是不可能在那個後勤處呆下去的。那個幹淨尊貴的政府大院裏,怎麽能容下這種齷齪事齷齪人呢,即便是編外人員也不行。

很快,老夏被提前解聘,據說這種方式還比較人道,沒有開除他,算是給了很大的麵子,也許,人們還記著公文包的那點溫情。還有人說,老夏沒有被抓進去,也是因為占了機關大院名頭的光。不過,究竟後麵是怎樣的故事,始終沒有人知道,因為,並沒有誰真正的在乎。

 

 

老夏被掃地出單位那天傍晚,我回機關有事,迎麵看見了老夏,依舊是那身破舊寒酸的衣服,抱著一個同樣破爛的小紙箱子,從後勤處那麵走過來。我本來還想跟他打個招呼,老夏遠遠看見我,卻先自把頭低下去,幾乎要埋到箱子裏。從我身邊經過時,老夏始終都沒有抬頭。我張張嘴,終是沒有叫住他。

等老夏走出一段距離,我忍不住回過頭看他,瘦小的身子佝僂成一團的樣子,看不到一絲生氣。我想,他的人生,也許從來沒有光亮過,隻不過,這之後,會更加黑暗。

 

 

突然很希望自己是《皇帝的新裝》裏的那個小孩。這個世界如此冷漠世故,連孩子都跟著早熟,為什麽沒有人喊一句:他也是一個人,一個男人啊!

可是,我隻能沉默。因為,這是一個成人的世界。

轉過身,正巧看到書記跟傳聞中他的相好一前一後從機關大樓裏出來,我趕緊把腦袋偏向一邊,裝作什麽都沒有看見。眼角的餘光裏,看著他們鑽進了停在大樓前書記的轎車,絕塵而去……

 

 

那一刻,不知為什麽,就想到了那句著名的詩句: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從未有過的,覺得它形容得是如此精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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