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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我弟弟(小說)
知道弟弟出了問題的時候,我正在公司上班。那天,突然接到母親的電話,電話裏母親的聲音都變了。母親哭著說,快回來吧,你弟弟瘋了。
那一刻,要瘋掉的人一定是我。
我趕回去的時候,弟弟已經被父親綁在椅子上。弟弟的眼神散亂,不過倒還安靜。父親和母親緊挨著坐在一起,陪在弟弟邊上,看上去像三個互相取暖的小孩。
我在弟弟麵前蹲下來,一路上強忍的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掉。不能相信,眼前的這個神誌不清的人是我的那個聰明可愛的弟弟。
弟弟一向都是我的驕傲。如果說我們兄弟兩個有哪裏相像,那就隻有相貌相似。弟弟天資聰穎,從小就學習非常出類拔萃,除去年紀比我小,他任何方麵都比我強。
弟弟以全市理科第一名的成績考上北京的大學。弟弟收到錄取通知書的那天,是我們全家最開心的一天。弟弟是我們這個村子裏飛出的第一隻金鳳凰,而且一飛就飛到了北京。那一天我一直都記得,是1987年8月18日,也是弟弟的18歲生日。
我一直認為弟弟的未來會像那天的天氣那麽晴朗,可是,一切都終止在1989年的初夏。
1989年的夏天,還沒有到7月,弟弟比往年回來得早,整個人都變了,一副鬱鬱寡歡的樣子。我們並沒有太當一回事。我還跟弟弟開玩笑是不是失戀了。弟弟不說話。我也沒有在意。
然後就發生了前麵述說的一幕:弟弟在看電視的時候,突然發作,大叫著用拳頭把電視機砸碎,又瘋了一樣地撞牆……
誰都不知道弟弟在北京究竟發生了什麽,除去,我們可以從電視裏的一些畫麵隱約地猜測到一些。
弟弟就是從那時候徹底瘋掉的。雖然我一直不願用瘋這個詞。它跟我的那個聰明懂事的弟弟怎麽能聯係到一起啊。可是,又是事實。
有一段時間,父母實在弄不了弟弟,我又不能一直在身邊守著,也曾把弟弟送到精神病醫院一段時間。那些天,母親每天都跑很遠的路去探視。後來弟弟的病情緩和很多,母親堅決地把弟弟接回來自己照顧。母親說,弟弟不瘋,他隻是心裏有苦。把他一個人放在精神病醫院,她不放心。
弟弟從醫院回來,安靜了很多。他依然不說話。母親每天都會陪著他一起散步,聊天,像對待一個不懂事的小孩。有時候,看著弟弟麵無表情地坐在那裏,母親坐在他一旁絮絮而語,我和父親就隻有暗自垂淚的份兒。
母親像照顧嬰兒一樣,照顧弟弟的飲食起居。對此母親從來沒有過一句怨言,這是我對母親非常敬佩的地方。父親也不會抱怨,不過他常常會對著弟弟長籲短歎,一臉的一籌莫展。弟弟曾經是父親的驕傲,讓他在全村麵前臉上有光。如今弟弟變成這樣,即使沒有閑言碎語傳進耳朵,但也可以想象別人會說什麽。終日悶悶不樂的父親酒喝得越來越多,直到有一天,肝硬化導致大出血,父親在洗臉的時候,倒在地上,再也沒有醒過來。
父親的走讓母親一下子蒼老了很多,頭發全白了,而且視力也漸漸不好。弟弟卻像是對周邊的世界沒有任何感覺一樣。他活在自己的世界裏。有時候,他的眼光掃過我的眼睛,眼神裏竟然跟孩子一樣幹淨,唯一的,沒有快樂也沒有憂傷。我一直認為,弟弟生活在他自己的天堂裏。
因為弟弟的緣故,我的婚事一拖再拖。曾經有過一個心愛的女孩,最終卻是因為弟弟的緣故分手。她不能接受我有一個瘋子弟弟。
也是那個時候,我突然對這個社會有了清醒的認識,那種現實的冷酷比弟弟的失常更讓人心寒。我的弟弟,他是一個好人,即便他瘋了,他也從沒有傷害過一個人。你可以說他生活在一個黑暗的世界,也可以說他的世界是純白的,無論是黑是白,都比他身外的這個世界純粹幹淨。
後來我還是結婚了。是母親再三要求的。母親想抱孫子。我不可能不滿足母親的要求。當然因為這一點,我又不得不滿足我妻子的要求,那就是,結婚後必須搬出來,堅決不跟母親和弟弟同住。這樣的要求合理嗎?好像也沒有什麽不合理。我能理解她。所以,我結婚了。然後很快有了一對可愛的雙胞胎兒子。對這一點,我一直以為,另外一個兒子是上天格外恩賜的,我是幫弟弟生下了一個兒子——弟弟的生命,應當也得以延續。
母親日漸衰老,弟弟卻還是那樣,麵無表情地生活在他的世界裏。母親常常說,弟弟並沒有瘋,他隻是靈魂在沉睡著,不願醒來,不願麵對這個他不喜歡的世界。也許是吧。
日子應當這樣平靜地過下去的。直到那一天,母親和弟弟一同出門遛彎兒。弟弟現在已經可以回應母親,拉住母親的手了,或者說,他已經會攙扶步態有些遲緩的母親。然後,就在他們過馬路的時候,一輛汽車飛速地開過來,撞到了他們兩個人,母親當場身亡,弟弟的左腿被刮傷。那輛車並沒有停下來,而是飛快地逃匿。
後來聽目擊者說,當時同樣受傷的弟弟,不知道為什麽那麽清醒,或者說是瘋狂,他啊啊啊地大叫著,揮舞著拳頭,像個真正的瘋子一樣……
沒有人知道,弟弟的再度狂躁是因為自己的傷痛,還是母親的慘狀,還是別的什麽,隻知道,那是那麽多年以來,弟弟的第二次歇裏斯底地發作。
那段時間,我一邊安葬母親,一邊天天跑去醫院照顧弟弟。我沒有告訴他母親走了。弟弟慢慢平靜下來,隻是比原來更顯落寞。弟弟左腿上的傷痊愈後,留下一點跛足的痕跡,還好,不太嚴重。
是我決定把弟弟帶回家的。我記著母親的話,她不放心把弟弟一個人孤零零地留在瘋人院,弟弟並沒有瘋。
妻子並不樂意,隻是因為想到住精神病醫院同樣需要一筆錢,她才同意我的做法。我把弟弟領回家的當天晚上,妻子就跟我吵嚷。我叫她小點聲說,當心隔壁的弟弟會聽見,沒想到這句話卻激怒了妻子,她提高嗓音跟我喊,“你弟他是個瘋子傻子,他能聽懂什麽?!”
那一刻,我真的很想給她一個耳光。我們家人從來沒有這樣說過弟弟。他隻不過是跟正常人有一些不同罷了。他是我的弟弟啊。我結婚十年了,從來沒有過別的女人,我的心裏隻有父母的家和這個小家。我盡量滿足妻子的一切要求,我知道作為一個精神病人的嫂子,她也會承受一些精神壓力,可是,她也不能這樣對待弟弟啊。
那一晚,我在弟弟的床前坐了一晚上。熟睡中的弟弟是那麽安詳,像一個純淨的嬰兒。他的世界也是安詳的吧,不受塵世的打擾。我希望我能夠守護弟弟,像父親母親做到的那樣。
第二天一早我去上班,下午的時候,妻子打來電話,說弟弟不見了。他上午出去之後,一直也沒有回來。起先妻子沒有在意,後來三四點鍾了見弟弟還沒有動靜,這才慌了。
我又一次地匆匆趕回去。把弟弟可能去的地方都找了一遍,也沒有任何消息。就那樣在焦急中過了兩天,第三天早上,派出所打來電話,說從河裏打撈出一具屍體,不知道是不是弟弟。
我不知道是怎麽到達現場的。那個人已經被水泡得虛浮了,我還是一眼認出弟弟。
沒有人知道,弟弟是自己落水的,還是被人陷害。派出所推定為自己失足落水,因為弟弟是無行為能力人,類似事情發生過很多。不過我不太相信這一點。弟弟是明白的。我一直這樣認為。他隻是厭倦了吧。他一定是聽到了那天晚上我跟妻子的爭吵。他知道我沒有能力給他一個安寧的世界。
弟弟下葬的時候,我突然意識到,我已經有很多年沒有跟弟弟一起出過門了。
記得小時候,跟弟弟一起出去玩,我總是很自豪地說,他是我弟弟。那時候,弟弟長得漂亮清秀又聰明伶俐。說起來,弟弟還曾經救過我的命。那次我不小心掉進水塘,是弟弟從容鎮定地找來木棍,把我一點點地拖上岸。弟弟在我眼裏就像是一個神童。隻是弟弟出事以後,我就很少跟他一起出去了,甚至很少跟朋友提起弟弟。在我的意識裏,我還是覺得羞恥的,雖然我依舊深愛著弟弟,可是我已經恥於對世人說,這個在你們眼裏不正常的,受嘲笑和捉弄的人,他是我的弟弟。
我是懦弱的,虛偽的。而弟弟,他其實一直勇敢地生活在他的世界裏,他比我真實得多。
所以,那天,我決定在弟弟的墓碑上,寫上這幾個字:他是我弟弟。
我永遠都愛我的弟弟,不論在世人眼裏,他是怎樣的一個人。
也謝謝你的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