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之花(8)
“ 你現在忙嗎? ” 中午的時候文秀正在吃三明治,張雨再次出現在 MSN 上: “ 不耽誤你吃午飯吧?”
“ 沒關係,我吃三明治,可以一邊吃一邊聊。今天不太忙。 ”
“ 謝謝。我一直想找你聊聊。可是你突然消失了。 ” 張雨說。他們之間有一種異性間的張力,雖然不超出友情的範圍,談不上愛慕,卻帶有異性相吸的因素,知道在某些方麵是受到欣賞的,並感覺能互相信賴和理解。
“ 那段時間我和天俊都失業了,股票也虧很多,一塌糊塗的,像做了一場噩夢,跟朋友們很少聯絡的。你們發生什麽事了? ”
“ 那件事讓我覺得很羞恥。一年多了,我隻想把它忘掉。但是有個問題一直困擾我,我想跟你求證一下。因為你是女的,也許知道得最清楚。 ”
“Okay.”
“ 我想知道,如果一個女的把男的當成跳板,過了河就馬上把他甩掉,那這個男的在她心裏到底算什麽?是不是個窩囊廢? ”
“ 你那麽肯定她隻是把那男的當跳板? ”
“ 被當作跳板的感覺真的很羞恥,所以我一直想把它完全忘記掉。就是那個冰花,你還記得吧。在那個 ‘ 相忘於江湖 ’ 的遊戲裏,你把我跟她寫得很美。你知道我這個人很少讀小說,從不喜歡文謅謅的東西。但是你把我跟她寫得那麽好,我就多看了幾遍,慢慢的就像中了邪一樣,覺得那是真的。 ”
“ 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我那時隻是隨便編的。 ”
“ 不關你的事,是我自己不好。現在回過頭去看,我那時可能太無聊了。那時將近聖誕節,沒什麽事做,天氣很冷,我就整天泡在網上。有人建議玩神話版殺,那時你的 MSN 顯示你整天都是 Offline.”
“I see.” 文秀想起來,就是三年多前的聖誕節前,他們趕在冰天雪地的日子裏搬家。為了省錢她們自己一趟一趟慢慢搬,搬床頭櫃的時候,她滑倒在家門前的行人道上,扭傷了腳腕。。。
“ 我百無聊賴,就答應了演董永。我根本不知道董永是什麽人,披上馬甲就老老實實地上去問:
‘ 這董永到底是什麽人啊?誰給普及一下?不要讓俺真的懵懵懂懂的還要懵懂到永遠。 ’
有個叫七仙女的笑迷迷地對我說:
‘ 董永是牛郎,我是織女。親愛的,我倆是牛郎織女,天造地設的一對。 ’ 我當時就怪叫一聲:
‘ 額的神!原來是要做牛郎!得!有你七仙女這樣的仙女陪著,俺做牛郎也認了! ’
大家哈哈大笑。七仙女說我敦厚可愛,暗地裏對我柔情蜜意、披肝瀝膽的。告訴我她是警察,要我掩護她。我心甘情願地為她賣命,因為她的圖像十分漂亮,還有悄悄話裏的甜言蜜語迷死人,而且她那個警花形象毫無破綻、惟妙惟肖的。我幫著她把兩個警民關進大牢後被她殺了,還在遺言裏掩護她,簡直是被賣了還幫著數錢。結果當然是殺手完勝,警民一敗塗地,我成了眾矢之的,被大家打倒在地再踏上一萬腳。 ”
“ 嘿嘿,中了美人計了! ”文秀打出一個鬼馬笑臉。
“ 我自己倒是無所謂。遊戲而已,不是騙人就是被騙嘛。但是七仙女好像很過意不去,要了我的 MSN, 暗地裏給我發了她的照片,說是補償我。我才知道她就是冰花。 ”
“:O)” 一個驚歎的紅臉蛋。
“ 事情就那樣開始了。我再回過頭來讀你原先寫的關於我跟她的故事,越想越像真的。我告訴了她,她說她也是這個感覺。我們天天都 MSN ,一聊就好幾個小時。我以為我知道了她的一切:比我年輕 8 歲,嫁了個很差的丈夫,懶惰、粗魯、木訥。在公司裏做檢測工程師,無所作為不求上進,回到家皇帝一樣大手大腳癱在沙發上,吃垃圾食物喝啤酒,有個兒子兩歲,她正在讀 MBA, 打算一畢業就離婚。。。你知道人都是互動的,那時候我也告訴她我從不知道什麽是幸福,我跟孫潔性格很不一樣,我在家裏就是個賺錢的機器。我說我發現自己喜歡比自己年輕弱小的女人,喜歡照顧女孩的感覺,不喜歡像機器人一樣被老婆按照程序來操作。 ”
“ 這樣說話太不公平了。 ”
“ 我知道。但是那時我真的像發了燒一樣。每天就渴望跟她聊天,那樣過了差不多半年,實在忍不住了,我們就約好了一起回國一個星期,在北京見麵。 ”
“ 在北京,我們見了麵。是先在麥當勞見麵的。她的真人比照片漂亮生動得多。十分年輕高挑,還是個少女的樣子,根本不像是有孩子的人。而且十分善解人意。我實實在在是愛上了她。 ”
“ 我們約好晚上再見,但是那天晚上她打電話給我,說她病了,發燒,她媽媽在家照顧她。直到我回家時,她的病都沒好,我們沒有機會再見麵。她隔了一個多月後才重新回到美國。那段時間我心裏全是她,心想為了她我什麽都願做。那時論壇有人寫小說接龍,我平生第一次寫起了小說,把她寫成高貴的冰美人,是七仙女下凡的。並且開始往她所在的 SD 城發簡曆,我決定無論如何都要搬到她身邊去。 ”
“ 孫潔同意你們搬過去嗎? ”
“ 我一直向她遊說去 SD 城的好處。反正也由不得她不同意,我那時一心隻想著跟冰花在一起的事,我根本沒有去留意孫潔和孩子們的心情。 ”
“ 那你的孩子呢?家庭呢? ”
“ 我沒想到那一步。我並不是激進的人。如果冷靜地想,我會知道我永遠不會是能做出拋妻棄子的行動的人。我那時隻是想著要到冰花的身邊去,其他沒考慮那麽多。等到冰花回到 SD 的時候,我已經拿到了兩個 Offer.”
“ 我興衝衝地把消息告訴冰花,沒想到她開始變成了冰塊。簡直跟以前判若兩人。她告訴我說:她從來沒考慮過要跟我在一起。以前沒有,現在沒有,將來也永遠不會考慮。她說她會跟她老公離婚,但是她就算離了婚也不會跟我在一起。 ”
“ 我那時快被氣瘋了!我覺得自己就像是一袋垃圾,被她隨便拋到垃圾堆裏。我逼問她原因,她說她從沒想過要跟我走到那一步,無論如何她都不願意走到那一步。我發瘋了似的求她,她幹脆消失了。我想盡辦法找到她最好的朋友風,從她那裏知道了她的另一麵。 ”
“ 有些女人真的很可怕,我發現了,女人間的友誼也很不可信。風一直給我印象挺好的,人很直爽大方,有點江湖義氣的樣子。她一開始也是以冰花的保護者的形象出現的。她警告我說: ‘ 冰花是我妹妹,你不要傷害冰花,不然我不放過你 ’ 。但是後來聊著聊著,從她口裏的冰花卻很不可愛,甚至可怕。我不知道她是說真的,還是故意的。如果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她是什麽心理。她告訴我:冰花的老公其實很軟很善,什麽都讓她。是冰花自己蠻橫暴躁,把老公踩到地上。又說冰花的媽媽離過三次婚,是個水性楊花的女人,冰花在那種家庭長大,沒有安全感,喜歡把男人玩弄於指掌之內。等等。 ”
“ 這個風真的很討厭! ” 文秀忍不住插嘴說。她最恨踩女人尤其是損自己朋友的女人了。
“ 是的,跟她聊了之後,我徹底對女人失去了信心。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自作多情,我感覺風在安慰我的時候,好像另有企圖的樣子。冰花告訴過我,風的老公也是洋人,比她大十多歲,很胖,也沒什麽錢。風跟她老公並不好,老想離婚,風在一個時事論壇看上過一個北大才子,專門飛去看他,見了麵大失所望,那個才子很矮,而且沒有風度,基本的禮貌都沒有,不會幫開車門,讓女士先走,等等,而且人很俗氣,但是最後兩個人還是上了床,過後又視同路人,等等。風對我有興趣,那種感覺讓我有些飄飄然,但是也很看不起她。不過經過那麽一折騰,我對冰花的感覺真的變了,就隻是覺得羞恥。我真的十分羞愧自己為什麽讓自己落到那樣的角色上。 ”
“ 冰花那麽做應該有她的道理吧。我覺得她就是不想破壞雙方的家庭。事情過去了,你就盡量想著你們美好的地方就好了。 ” 文秀安慰道。
“ 我後來徹底離開了攝影藝術論壇,就是因為那件事一想起來就讓我感覺太羞恥了。這一年多來,我強迫自己忘了它,但是我開始問你的那個問題還是一直困擾我。我真的不知道,冰花選了我做感情跳板,到底是為什麽?照你看來,她為什麽選了我?是因為我窩囊還是因為我看起來安全?聽風說:網上追她的人一大把,那她為什麽選了我呢? ”
“ 她應該是真心喜歡過你吧。你應該那麽想。而且,你現在應該不再在意了吧。 ”
“ 不能說還在意。我一心隻想忘記那件事。隻不過老是覺得很羞恥,自尊受了傷的感覺。而且一直憋著不能說出來,很難受。 ”
“ 就讓往事留下美好的回憶好了,隻記住那些美好的,忘記那醜陋的。 ” 文秀建議。心中沒來由地有些煩躁。 “ 孫潔怎麽了?我那天看她臉色不是很好。我希望你沒讓她知道這些事。 ”
“ 她好像是感覺到什麽了。她那人很好強,什麽也不問也不說。倒是張奇出了點問題。都是我的錯。 ” 張雨打出了一個哭喪的臉。
“ 怎麽了?出了什麽事嗎? ” 文秀著急地問。她記得張奇的性格跟田玉有點像,是比較敏感內向的。
“ 一年多前,就是我跟冰花那事之後,孫潔比較沉默,忙著搞教育基金,不再那麽緊張孩子,我們都不那麽在意孩子的事,日子就是按部就班的。結果有一天學校來電話說:張奇在學校裏出事了,他不會跟同學合作,不善於交流,動不動就把同學推倒,那天把一個孩子弄傷了。學校如臨大敵,張奇被罰坐冷板凳,寫檢討,見家長的時候,輔導員建議我們帶他去見心理醫生,讓醫生教他學會控製情緒。開始是兩個星期見一次,後來是一個月見一次,已經見了一年多了。 ”
“ 現在好了嗎? ”
“ 現在是好多了。但是我們全家就像大病了一場一樣。 ”
“ 病好了就沒事了。好好愛惜孫潔和孩子們吧。孫潔真的是個好妻子呀。你要好好珍惜。 ” 文秀真心誠意地安慰他。
“ 我知道。跟你聊了這麽久,感覺好多了。謝謝你耐心聽我的故事。 ”
“ 沒問題,我真心希望你以後開心幸福。 ”
“ 謝謝你。再見。 ”
“ 再見。 ”
張雨下了線。文秀看了看時間,天啊,一共聊了一個半小時!
愛情也不過那樣,轟轟烈烈過後,隻是平庸!千篇一律的平庸啊。她想。然後開始埋首工作。再過一個小時,傑夫應該會進來了。想到傑夫,她似乎少了以往的激動。也許,一切也不過平庸如此吧,何苦呢!她自嘲地笑了,同時感到很悲涼。
但是那天下午傑夫沒有來,到快下班的 時候,他給技術組發來 email 說:接下來的一段時間,他會在家裏辦公。他列了技術組需要集中火力攻克的幾個難題,並激勵大家在項目死期之前做最後衝刺。不久文秀又接到他的電話,請求她去他的辦公室把電腦打開,好讓他可以通過 VNC 工作。他的聲音有些疲倦,讓她不安。曾經有一次她生病在家,第二天意外地收到他的問候信,囑咐她好好休息盡快恢複身體。後來再生病的時候,就多了一點期待,總是希望能看到他的信。欲望是如同火焰般可怕的東西,一旦點著,便會燎燃,使內心失去安寧。這一次,她又要經受怎麽樣的等待的痛苦?等著他不知何時到來的電話、 Email 、聲音、身影。。。
文秀站起身時,頭有些發暈。她雙手撐著辦公桌,深呼吸了一會兒。晚春的傍晚,天色陰沉,窗外飄著蒙蒙細雨,空落落的辦公室一片寂廖。他沒有說多長時間才會回來。她穿過長長的走廊,輕輕推開他辦公室的門。
好像私自闖入別人的私人陣地一樣,文秀覺得有些心虛。遠角的黑皮沙發看起來有些陰冷,一盆一米多高的圓葉灌木在沒有陽光的角落裏獨自寂寞。巨大的橢圓形辦公桌一塵不染。就是在那裏,她曾跟他麵對麵坐著,她笑著說:那天她向傑夫走去的時候,感覺有上帝的光照到自己的身上了。那時有燦爛的陽光從窗子裏透射到他的身上,他的頭發閃耀著金光。
桌子上擺著他的一兒一女的照片,都是一本正經的大頭像,估計是進入中學的時候讓學校請來的攝影師幫照的,田玉就照過好些這樣的相片。他們都有十分美麗的藍眼睛,看起來無憂無慮的。真是一對金童玉女。
她打開了電腦,旋即看到密碼欄有星符跳動。她似乎看到他那雙似笑非笑的藍眼睛正在某處觀察著她的一舉一動,頓時心慌意亂,落荒而逃。
回到座位戴上耳機,那首已經聽過無數遍的“風之花”頓時憂傷地吟歎。為什麽動人的情歌總是如同挽歌一樣充滿憂鬱呢?文秀想起 6 年前,她暗無天日地陷入無望的網戀中的時候,他經常為她播放的,是周華建的“讓我歡喜讓我憂”。深情的歌聲無休止地回響:“你這樣一個女人,讓我歡喜讓我憂,讓我甘心為了你,付出我所有。”,使她無法自拔。她生命中最富於感情色彩的時光,都會跟特定的某一支歌曲想聯。初戀的歌是一首古老的愛爾蘭民歌“夏日裏最後一朵玫瑰”,她一邊彈著吉它一邊低聲吟唱,她含苞欲放的青春在自哀自憐的歌聲中仿佛凋零了。
隻有跟天俊的相戀是例外。年輕時的天俊是個陽光俊男。他的耳朵比較遲鈍,對音樂或是噪音毫不敏感,眼睛卻異常敏銳,喜歡悅目的色彩,迷戀於繪畫和雕塑。有一次在一家小畫店裏,他指著一張畫著一個嬌柔沉靜的少女抱著瑤琴,如同嬰孩般卷曲起身子凝聽琴聲的油畫,說這幅畫美極了,看見它就馬上想起文秀,可惜太貴了買不起,不然一定買回家掛在臥室裏。文秀聞言便細細品味那幅畫。畫裏秀美的少女秀目微閉,嘴角微微翹起,神態憂傷而迷幻。她撫著琴弦的手靜靜地垂著,裸露的腳丫無力地卷曲,雪白的橢圓臉蛋、纖細的手指和腳丫從黝暗的背景浮現,如同嬰孩一樣稚弱純真。“你真的覺得我像她?”文秀問,天俊認真地點點頭。她的心裏溫暖地感動著。他們又戀戀不舍地欣賞了很久,後來還有意無意地去看了幾次,一直到幾個月之後,那幅畫才不見了。
也許很多東西都有隱喻般的命運,愛情也是如此。沒有結果的愛就籍著那些挽歌般的情歌,有時從記憶中跳出來,讓人心醉魂迷地悼念一番,對著那些逝去的熱情微笑一下。如此而已。她想。
張雨那推心置腹般的傾訴在文秀回憶裏變得阻滯和不潔起來,使她感到反胃般的不舒服。她想她是不喜歡自己扮演了一個垃圾桶一樣的角色,那完全破壞了他們之間原本溫情脈脈的關係。她很清楚一個男人如果向你說了他的秘密戀情,兩個人之間就超越了性別,假如不能變成知己,就會慢慢滋生出猜疑和防範了。他們會成為知己嗎?她想起張雨第一次到她的家,在最初的輕微尷尬和不安之後,她向他抱怨自己的電腦不知道為什麽速度很慢,張雨立即去埋頭檢查電腦,後來說少了工具,便拆下來帶回家去修理。第二天送過來時,速度快了很多,圖像卡和音卡也已經更新。那樣的事發生得非常自然和理所當然。她記得那天是周末,他們約好這天他帶孩子來她家,讓孩子們一起玩。但她沒料到他們來得那麽早。她因為有些頭疼還在睡午覺,朦朧地爬起來走下旋轉樓梯的時候,看到他帶著兩個孩子站在門口,清俊的麵容有些不知所措的表情。而她在慌亂中套上寬大的白麻紗長裙,頭發來不及梳理,素麵朝天。她感覺自己不修邊幅,羞得臉都紅了,所以才胡亂地扯到電腦。現在那些有著淡淡的異性相吸的情愫已經逝去了,而超越性別的真正知己關係,她看不到在他們之間有存在的可能。
文秀不知道的是,張雨回想著他跟文秀的 MSN ,也是越想越羞愧和沮喪。他想不清是什麽樣的心態使他失去防範,如決堤之水滔滔不絕。那本來是他的秘密,他的恥辱,他發過誓要一個人帶到墳墓去的。但是那天跟她偶遇,時光便好像倒轉了回去,她還是名如其人地文靜秀美,一點兒也沒有變。當她跟他說話的時候,她的眼睛似乎看穿了一切。於是他覺得,那在心中積累了很久的話,隻能跟她說了。
也許他內心深處是有些把那件事歸咎於她吧。是她操縱著命運之手,點撥了那一次無疾而終的豔遇。時機到了,那件事必然會發生,但是對象是冰花卻是偶然。對象變成冰花的條件是文秀先入為主地把他跟她排成天作之合,之後冰花又演了七仙女他演了董永,使他覺得那是天意。
他記得第一次到文秀家,是在文秀拜 訪他家之後的兩個星期。她從旋轉樓梯下來,寬大的白裙罩著瘦削的身材,顯得空蕩蕩的,臉上的表情像受驚的樣子。如果不是她後來不告而別地搬了家,同時從網上完全消失,對象也可能是她啊。今天他對她的傾訴中,有兩句話是真的,一句是說喜歡 比自己年輕弱小的女人,喜歡照顧女孩的感覺,還有一句是跟孫潔在一起不知道什麽是幸福。她也許不比自己年輕,但是那脆弱無助的氣質,我見猶憐。假如不是時過境遷,為什麽不能是她呢?至於跟妻子孫潔,兩個人早已乏善可陳。她太自主強壯,健康活潑,後來更是發展到肥胖噪呱令人生厭的地步。不知什麽時候起她熟睡後會發出刺耳的鼻鼾,使他覺得她簡直不再算是個女人。那麽多年沉迷於照相藝術,使他逐漸感染了所謂的藝術家品味。女人如果沒有文靜優雅憂鬱秀美,還能能算女人嗎?所以最近幾年,他們甚至很少性交,他將絕大部分時間把自己關到曬照片的暗室裏,兩個人即便一起吃飯睡覺也極少真正交談。
其實他已經不太記得冰花的容貌。他曾無數次在記憶中搜尋她柔弱深情的一麵,覺得從她年輕的外表中看見了那樣的氣質,但是現在已經不確定那是不是僅僅出自自己的幻覺。那天在麥當勞的見麵太不像情人相見了。在那麽喧嘩的地方,眾目睽睽之下,她走進來,看起來十分年輕,生氣勃勃甚至有些盛氣淩人的樣子,使他立即自慚形穢不敢逼視她。心中十分後悔自己的愚蠢:為什麽不選在晚上見麵,在酒吧或者咖啡館的一個幽靜雅座裏,燈光幽暗,音樂悠揚,那才有情人私會的情調。是她選在麥當勞見麵的,說是那裏容易找得著。雖然與他的初衷背道而馳,他卻一時昏了頭答應了。他現在才想明白了,那樣的選擇表明了她的自信,她的俗氣和對他的不在乎。
假如那時能夠一親芳澤,也就不會覺得有什麽遺憾和傷害了吧。苦戀了那麽久,竟然那樣草草而終,實在太讓他感覺羞恥了。那樣的羞恥變成了一個黑洞,後來拚命想去她的身邊,也許隻是想修補這個黑洞而已,可是她並沒有給他修補的機會。
究竟在冰花的心中,他算什麽?他那麽急切地問文秀這個問題,而她並沒有真正回答他。其實他想知道的是,在她們的心中,他究竟算什麽?但她沒有回答,也許是無法回答。
算了吧,忘掉一切是對的。他想。整件事情中真正受害的是兒子張奇。他把自己關在暗室太久,忘記了做父親的責任,從今以後要好好補償他。
接下來的三個星期,傑夫一直沒有露麵。等待的時光是焦灼難熬的,文秀重新投入股市之中,一顆心隨著股海的驚濤駭浪沉浮動蕩,喜怒哀樂完全受賬號的漲跌控製。就像吸毒者一樣深陷其中無法自拔,忘記了身邊的人,也忘記了隱秘的情傷。
直到某一個星期五下午,那個久違了的身影突然出現在她的眼前。那時股市關門不久,她因為當天挺而走險地玩了十多次期權日內衝拚殺,已經力竭神疲,臉色蒼白,雙眸布滿血絲。他的突然出現使她熱血上湧,眼冒金花,幾乎沒昏厥過去。
他隔著桌子伸過右手,看起來是想撫平她鬢邊的亂發似地,而後突然垂下來,抓住她的左臂,扶住她驚慌失措地站起來時搖搖欲墜的身體。
“你好嗎?”他的眼睛流露著憐惜的目光,手停留在她的臂上一會兒才放了下來。
“我很好,謝謝。” 文秀迅速回複了平靜,本能地答道:“很久不見了。”
“是的,很久不見了。這段時間大家的工作都做得很好,看來公司並不需要我,我可以繼續休假。” 他笑道。
“我希望我也能休一個長假。”她說。同時想到那部她很喜歡的日本經典電視劇的名字“長假” 。 雖 然是喜 劇,卻流露著難以言喻的感傷情緒。。。她一邊笑著一邊想。
“真的嗎?我還想著要給你增加一項工作呢!”
她的心沉了下去,像掉進冰窟裏,一時說不出話來:難道他知道了她最近對工作心不在焉,浪費太多時間在股市中了?如果是真的,實在讓人羞愧難當,不能原諒自己。她努力地工作的時候,他投來的欣賞的目光是讓她最快樂和自豪的。。。
“不過看起來你現在需要的是休息。走吧,出去喝杯咖啡放鬆一下。”
她像夢遊般站起來跟著他走。技術組的辦公室人很少,因為公司實行彈性工作製,星期五下午有人提前回家了,有人出去消磨長長的幸福時光了。所以他們一起走出去的時候,幾乎沒有人留神地看一眼。
已是盛夏時分,多數人這個時候會選擇到西餐館露天陽傘下喝冰啤酒或冰汽水消磨時光,傑夫卻把她帶去了附近的一個小越南餐館。也許他以為越南人跟中國人樣子差不多,吃的東西也相似嗎?這個念頭一閃而過,文秀心裏突然覺得不太舒服起來。
“這裏的咖啡很不錯。” 他們坐下來之後,傑夫說。“越南的咖啡真是特別的又濃又香。你喝過越南咖啡嗎?”
“沒有,我基本上不太喝咖啡。”
“那麽你想喝什麽?”
“不用,偶爾喝一杯咖啡沒有問題。我也想嚐嚐這又濃又香的咖啡。”
他問她想吃什麽?她搖搖頭。他就點了兩碟海鮮粉卷和一碟春卷。一邊說:“我請客,你應該多吃點,你太瘦了。”
兩個人麵對麵地坐得這麽近,她也沒有勇氣直視他的眼睛,而是背靠著椅子微歪著腦袋輕笑著,眼睛的焦點落在他肩膀後麵的假花上,忽閃的眼光從不停留在他的臉上超過三秒鍾。即使是這樣,她還是留意到他看起來瘦了很多,用“清俊” 來形容最貼切了。兩鬢也有了灰白的頭發。
咖啡從小茶爐一樣的越南咖啡壺一滴一滴地滴下來,香氣四溢。
“謝謝,聞起來真的很香呀。” 這樣說著的時候,她感覺到他正在凝視她,慌亂地低下了頭。這一切都太荒唐了。而且,這些日子她已經不修邊幅,頭發一定很淩亂,膚色也很難看吧。她的臉燒了起來。
“你看起來真的很疲倦。這段時間工作太辛苦了吧!” 他用歉意的口氣說。
“我還好,謝謝。好在項目的第一個版本已經發行了,以後的升級版應該問題不大吧。” 文秀用下屬應有的謙恭又自信的語氣回答。
“是的,謝謝大家的辛苦工作。上個星期我去了一趟倫敦,簽好了投資合同,下星期一的公司大會上將公布這個好消息。” 傑夫也換了上司的語氣說道。
這樣的情景其實很微妙,把握不好就尷尬了。文秀的樣子看起來平靜而淡然,但是她的背部緊緊地壓到椅子上,神經緊張得像拉得緊繃的琴弦。
“你提到過要給我增加一項工作。請問是什麽?” 文秀受不了那壓迫人的寂靜,搶先問道。她的眼睛掠過那蔚藍眼眸旁的眼角細紋,也許在某個夜晚的夢中,她曾用手指輕柔地撫摸過,企圖撫平過它們?
他笑了。“那個呀,其實我是想請你教我學中文。”
“噢!”她也笑了。“真的?不會是為了讀我的小說吧?”
“當然了,我相信你的小說一定能寫出來,我非常希望能讀到它。還有我將來可能會去中國開分公司,那也需要懂些中文。你也一定喜歡回中國工作一段時間吧?”他雖然還是笑著說,語氣卻是鄭重其事的。
“這樣啊,謝謝。 現在你真的給我壓力了,我不一定能寫得出來呀。 ” 文秀放鬆了身體,說:“如果能回國工作,我當然很高興。我做夢都想回家。謝謝你。”
“那麽就一言為定了?”
“可是我們現在說的是兩個不同的展望。如果想讀懂我的小說,那麽你得學正統的中文。如果隻是想跟人交流,你隻需學普通中文會話。你選擇哪一樣啊?”
“當然是選擇正統的中文。學好之後普通會話就沒問題了吧?”
“那當然,但是你得付出十倍,不,百倍的努力。赫赫。”
“是不是要當成一輩子未競的事業?我願意學個一輩子。”
可惜我不能教你一輩子。文秀差點兒脫口而出。到了嘴邊卻成了:“聽起來讓人難以置信。這是對中文最大的恭維了。謝謝了。”
“那麽說定了,你教我?”
“怎麽教?什麽時候教?”
“看來得先訂個計劃。下班之後可以嗎?我會付你報酬的。”
“恐怕我不能經常加班。我答應了我兒子要盡量準時回家的。”
空氣就像突然凝固了一樣讓人窒息。然後他說:“你總是這樣讓人吃驚。連戒指也沒戴,就有了一個兒子。他多大了?”
“十二歲了。我隻是不習慣戴戒指。”她不自在地雙手互握了一下。
“十二歲!不可思議!你看起來這麽年輕。”
“謝謝,聽起來真好,讓我也覺得我很年輕了。”
“既然這樣,如果你不介意,就請談談你的丈夫吧。他人好嗎?” 他兩手手指交叉著撐在桌麵上,似笑非笑的眼睛盯著她,問道。
“我想我可以說,他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信任的人,還有最不願意傷害的人。” 她不知為什麽內心突然起了保護丈夫的衝動,便宣誓般地這麽說了。仿佛不這麽說就會對不起天俊似的。
“是這樣的啊,這樣真的很好。非常好。” 他微笑著小聲說。眼睛離開了她臉,低下頭去喝咖啡。
這時她留意到他的左手無名指也沒有戴戒指。以前他是總是戴著銀環鑲鑽石的戒指的呀。她的心動了一下,眼睛不由自主地繼續凝視著他的手。
“是這樣的,我跟我妻子分開了。” 他留意到了她的眼神,解釋般的說。
她的心劇烈地跳動著。不由自主地盯著他,急速地問:
“為什麽?發生了什麽事?”
“她。。。跟了另一個男人,離開我了。” 他的聲調有些遲疑,卻沒有感情,就隻是陳訴一個事實。
“為什麽會這樣!是什麽時候發生的?” 她不能再掩飾自己的關心,焦急地說。
“就在上個月。那個星期六她說去見一個朋友,然後就不再回家。”
“這就是為什麽你一直沒來公司?”
“是的。我一時無法麵對那個事實。被撇如敝履,那個感覺很糟糕。我們已經結婚二十年了。” 這回 他的聲音有些傷感。
“我很遺憾。我一直以為,你很幸福。” 文秀同情地說。“這段時間你好嗎?”
“還好,最壞的時候已經過去了。我們已經辦好了手續,房子和孩子歸我,財產平分。她並不在乎這點財產,那個男人很有錢。他是個 Builder ,這個城市有一大片房子都是他起的。”
“那麽,她是因為看上他的錢嗎?” 文秀順著他的口風問道。話出了口才想到妻子即使為了錢跟別人跑,男人也許也還是深以為恥的,因為錢在男人心裏很重要。
“也許吧。” 幸好傑夫並不介懷,情神開朗地笑著說:“事情已經發生,我不願意再去追究原因。這事責任在她,並不是我的錯。”
他的話卻讓她覺得心裏不舒服。那樣的事情發生了,男人怎麽能說他沒有錯,沒有責任呢?作為女人,她突然起了對同類的同情心,好像要為自己辯護一般,不屈不撓地問:
“也許,你有沒有想過,也許你太專注於工作了,忽視了她?”
“也許吧,但是那不是出軌的理由。” 傑夫的語氣也強硬了起來,自衛般地回答。然後他又笑了,柔和地對她說:“你以前說過,我是你的導師。還記得吧。” 文秀點點頭。那時他經常來幫她解答疑難,她曾笑說:你真是我的 mentor 。
“作為導師,我再教你一點:對於不是自己的過錯的事,千萬不要招攬責任,這樣才能更加快樂。”
文秀心猶不甘,但還是點了點頭。還要追究什麽?為什麽要去揭他的傷疤呢。那已經是過去式,追憶隻會引起傷痛吧。她從來也沒有像現在這樣熱切地希望他幸福。但是幸福是什麽?也許現在的狀況對於他而言是解脫也說不定。他笑得那麽開朗,她之所以愛他,不就是因為這樣的一個陽光、自信、堅實的他嗎?就像父親一樣。。。
“ 孩子 們怎麽樣?他們還好吧? ” 文秀回過神來,終於找到合適的話問道。
“ 還好,好在他們已經長大了。愛得華已經十九,今年九月就入大學,依莎貝拉也十七了。他們都是自立的開朗的好孩子,不用我太操心。 ”
“ 那真是萬幸。我看過他們的照片,真是非常漂亮的孩子。他們的母親怎麽舍得離開的啊! ” 文秀由衷地感歎。
“ 黛比才不在乎這些,她總是把自己排在第一位的。 ” 傑夫苦笑著說。
“ 但我聽說依莎貝拉會彈鋼琴,跳芭蕾舞和唱歌,把孩子培養得這麽出色,她肯定是位好母親吧。 ” 話一出口,文秀的臉又燒了起來,對他的私事這麽門兒清,豈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 要是按照這些標準來看,也可以說她是個好母親吧。 ” 傑夫嘿地笑了一聲,又說: “ 你對我的了解比我對你的了解多得多了,似乎不太公平。說說你的兒子看,他怎麽樣?肯定跟你一樣聰明吧? ”
“ 謝謝,他是很聰明的。 ” 文秀遲疑了一下,低下頭說: “ 可惜他太敏感,按照通俗的說法是 EQ 不高,不是個快樂的孩子。我想是因為我這個母親太不稱職了。 ”
“ 你看你,又來了。我不是剛說過,對不是自己的過錯的事,不要隨便招攬責任的?當然你是個好母親,我憑感覺就知道這個。 ” 傑夫擔憂地責備道。
“ 不是隨便招攬責任。孩子不快樂,當然是母親的責任。我真的不是個好母親,你不了解的。 ” 文秀用兩手手掌捂住額頭和眼睛,苦澀地小聲說。
“ 不是那樣的,我很肯定孩子的問題不是母親一個人的責任。 ” 文秀感覺到他的手伸過來要撫摸她的頭發似的,趕忙把手放下來,慌亂地把身體往後移動,背靠到椅背上。但是傑夫隻是穩穩地坐著,雙手安靜地交疊在桌麵上,眼睛有深切的關懷的神情。文秀不好意思地笑道: “ 對不起,我失態了。我隻是突然很內疚。 ”
“ 不要那麽負疚。那隻是孩子成長的過程。我知道那個年齡的孩子要承受很多壓力,來自學校的、同學的、朋友的,還有更多是來自他們自己無法認清自己想要什麽,或者是想要但是又不知道怎麽樣才能得到的憂慮,等等。那些都是我們做父母的無能為力的,我們能做的隻是幫助他們學會樂觀麵對這些。 ”
“ 也許你說得對,不管怎麽樣謝謝你的開解。 ” 文秀說。心裏卻悲哀地想:你並不了解,你什麽也不知道,我孩子的問題是出自我對他的疏於關顧,是因為我的自私。
“ 多跟孩子交談,知道症結所在就好。就像工作一樣,解決問題的關鍵不在於解答本身,而在於找到問題的所在。 ” 傑夫伸出手來握住她的左手,說: “ 如果有問題需要商量,我願意隨時給你提供建議。 ”
仿佛全身的熱血一下子就都湧了上來,文秀感覺左手手心出汗了。她非常尷尬地想抽出手來,卻像石化了似的無法動彈。幸好傑夫很快又把手放開,安慰性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她身上的血才又重新流動了起來,她掩飾地捧起咖啡喝了一口,那濃得發苦的咖啡卻讓她感覺非常難受。
“ 我相信你是個非常好的母親。 ” 傑夫又說: “ 像黛比那樣的除了按一下按鈕那樣簡單的家務她才不排斥的女人,我都不願意說她不是個好母親,你怎麽可能不是個好母親呢。 ”
“ 你那麽說?她真的是那樣的嗎? ”
“ 是的。無論如何事實就是那樣。 ” 他若有所思地說: “ 我希望你快樂,永遠也不必去體會一些可怕的不幸。 ”
“ 什麽樣的可怕的不幸? ” 文秀突然感覺到難以言喻的恐怖之感,皺起眉頭問。
“ 其實,上個月還發生了一件可怕的事。 ” 傑夫的聲音顫抖了起來。
文秀驚疑地盯著傑夫,他卻垂下眼睛,仿佛不想驚嚇她似的輕聲說:
“那個男人的妻子自殺了,就在他 50 歲生日那一天。”
文秀覺得剛吃下去的海鮮粉卷從胃裏湧上喉嚨,腥氣直冒。她強忍著快要嘔吐的感覺,喝了一口濃咖啡,定了定神才說:
“太悲慘了。是什麽時候的事?”
“兩個星期之前。現在她的女兒把他這個後爹告上了法庭,要求分一半的財產。這醜聞鬧大了。”
“女兒得到財產不是理所當然的嗎?為什麽還要上法庭?” 文秀感覺胃裏更不舒服了。
“那個女兒不是這男人親生的,他們都是離過婚後再婚的,他另外有兩個自己的兒子。”
“真亂啊。他們兩個戴著那麽沉重的十字架今後都不得安寧了吧。”
“你說黛比和那個男人?他們才不會那麽敏感呢。現在他最關心的應該是怎麽樣保住財產而已。”
“可是他的妻子因為他們的事自殺了,難道他們兩個不會於心不安嗎?”
“據我所知,人心是很狡猾的。一般人的頭腦都會自動選擇忽視和忘卻對自己不利的信息,朝著使自己痛苦最小的方向想。所以我估計他們會認為那個女人的自殺隻是她愚蠢而已。”
文秀緊皺眉頭強忍住反胃,站了起來,微弱地說了聲對不起,轉身直奔洗手間,在裏麵搜腸刮肚大吐特吐起來。小餐館的廁所裏本來很濃的異味撲鼻而來,更使她連胃裏的酸水都吐了出來。
那次的越南飯店約談之後,文秀對傑夫的熱情莫名其妙地冷卻了下來。那天她臉青筋暴頭發淩亂從洗手間出來,他十分紳士地起身扶住她虛弱的身子時,從他的手掌傳到她手臂上的冷汗卻讓她的皮膚起了雞皮疙瘩。他身上的古龍水味夾著濃重的體味衝入鼻中,引得她幾乎要再嘔吐了。她突然想起天俊的手總是很溫暖沒有汗跡的,每次開車的時候都自然地伸過來握住她冰涼的手,想把它捂暖。他的身上沒有古龍水味也沒有汗味,他淡淡的體味從來不會幹擾她的嗅覺,而是讓她感覺很安心。那樣的想法湧出來,她立即挺直了身體,迅速地把彼此之間的距離拉到安全的範圍內。同時心裏知道,那著了魔般的暗戀被解咒了。
不久她就開始四處找工作了。因為把傑夫從仰慕者變成真正的上司,那樣的調節過程使她感覺很不舒服。當他在會議上或者私底下詢問她工作有沒有困難時,她會先習慣性地當成是他特別的關懷,然後才醒悟到那樣的詢問很可能有懷疑她的工作態度和工作進度的成分在內。於是她便亂了方寸,一方麵感覺羞恥,一方麵又狠狠地責怪自己。還好新工作很快就找到了,張雨的公司正好招人,聽她說要換工作,就把她介紹了進去。有張雨的推薦,一切都很順利,不久便拿到了 Offer 。
“該不是因為不想做我的中文老師所以辭職的吧?” 傑夫接到她的辭職信時,似笑非笑地問。
“不是的,能做你的老師是我的榮幸,更何況你答應過會給我報酬的。隻不過是因為我在另一間離家比較近的公司找到了工作。在高速公路開車總是讓我膽戰心驚的,到那個公司工作就不用怕了,開車上班隻要 15 分鍾。”
“如果是工資待遇問題我們可以再商量。。。”
“真的不是對工資不滿,是我自己的問題。我希望不必花費太多時間在路上,可以早點回家做飯,我兒子下午 4 點就到家了,你知道。”
傑夫歎了口氣,說:“看來是沒有辦法讓你回心轉意,隻好祝你好運了。” 他走到低頭靜立的文秀身邊,伸出手來:
“謝謝你為公司做的一切,我們會想念你的。”
文秀握住他的手,輕聲說:
“我也會永遠想念你,謝謝你給了我機會。我還沒有告訴過你,我是多麽感激你。非常感謝你一直以來的幫助和指導。”
所有曾經的愛戀和熱情又湧了出來,凝成眼角的淚水。她強忍著不讓眼淚掉下來,離開了這個曾把她從絕望的泥潭中拯救了出來,並點燃過她內心的熱情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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