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葉

貝葉是一種可以在上麵寫上字的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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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旅(5)

(2008-01-31 13:17:21) 下一個

素貞明察秋毫的眼睛看見很多春笙所忽視的東西。那雙眼睛本來是極善於捕捉美感和詩意的,現在卻不得不直麵貧瘠,荒涼和無望的人生,因此變得黯淡憂愁。她看到春笙滿腔熱望背後的重負,常常望著他孤獨的背影歎氣。她也看到最心愛的兒子文恒從胖乎乎的寧馨兒變成了精瘦的野孩子,整天光著身子跟一群同齡孩子跳水摸魚,或者上山摘野果,本來連野草都不敢踩的,現在老是光著腳,踩在尖利的石頭上也不在乎。

“真是變成野孩子了啊!”她憂心忡忡地向母親香蘭抱怨,“將來不知道怎麽樣,心都玩散了。明川小學又這麽差。”

香蘭笑哈哈說天生天養,怕什麽。但那並不能消除她的憂慮。姐姐淑芬的絕情,還有過去的朋友的故意疏遠,其實還是傷了她的心。冷眼看人世,她竟然記起了小時候養父羅士坤經常念叨的什麽“英雄行險道,富貴似花枝。人情莫道春光好,隻怕秋來有冷時。”那時她隻是覺得父親的俗氣,現在卻能體會到那些俗語的深意。

香蘭的丈夫羅士坤是個落魄秀才,本來是個書香子弟,香蘭嫁他時已經家道中落,隻分了一間破舊的房子。還好房子當街,香蘭又極其勤快。很快地把破房子收拾成可以賣雜貨的門麵,靠了一雙大腳撐起了一頭家。士坤因為身體比較弱,就隻是坐在家中擺賣,由得香蘭穿州過省出外謀生,內心卻深以為恥。心中感歎陰盛陽衰之餘,不知何故竟然得了陽萎的毛病,因之香蘭無子。士坤卻把自己的無能和不如意都化成怨氣撒到香蘭身上,直到後來香蘭把剛滿月的素貞揀回來,使他有了寄托,才了了對香蘭的種種折磨。夫婦二人於是同心協力,對素貞愛如掌上明珠。自小教她讀書識字,把她當成男孩一樣養。

素貞記得小時候每天從外麵回來,父親總是在門口劃一道線,叫一聲:“素貞,來。”然後命她停在線外考她背書,有時背詩經,有時背論語,也有時要背五言詩的。背不出來就不能進門。素貞聰明伶俐,很少讓父親失望。五歲時就會模仿<<江南>>寫了一首<<采茶>>詩:

嶺南好采茶,
茶葉何青青。
女戲茶葉間,
女戲茶葉東,
女戲茶葉西,
女戲茶葉南,
女戲茶葉北。

士坤聽了滿心歡喜,說這個“女”字尤其好,比用蜂呀,蝶呀,蟬呀都好,點活了采茶女呀,素貞真的是有吟絮才啊。從此堅定了讓她上學讀書的決心。素貞十三歲即考上龍州高中,跟比她年長三歲的春笙同班。

素 貞雖然極富感性,卻不善於理性的邏輯的思考。她的一顆熱情敏感的心,是要為熱烈地體驗而跳動,而不是要沉靜地去探索。因此她在藝術,中文,戲劇表演等方麵才華橫溢,數理類科目卻頗感吃力。其時春笙卻憑著少有的靈性和韌勁,每一科目都遙遙領先,並跟同樣努力的劉信結為莫逆之交。素貞仰慕這兩個年齡稍長大的學長,二人也喜歡聰明純真的素貞,三人經常結伴而行,他們常在考試前幫她突擊複習,模擬測試,使她能順利過關。那樣快樂美好地過了一年多,在素貞十六歲時,父親羅士坤得了重病,香蘭為他四處求醫,直至囊空如洗。到父親撒手而去時,已經家徒四壁,素貞隻得退學回家,隻差半年未讀完高中。再過一年,全國解放了,春笙參了軍,劉信上了大學,素貞則在鎮上的小學謀了個教職。也是陰差陽錯,羅士坤的病逝使香蘭家貧如洗,卻也攤上個普通市民的清白成份,少受許多折磨。香蘭後來有時就又怨恨又傷心地感歎,說這死鬼算是有良心,死也會挑時辰啊。

素貞十八歲時,憑著美麗和才情考進了地區文工團,先是演苦菜花裏的配角,後來成了劇團台柱,也演過<<白毛女>>中的喜兒。二十五歲時,被已經快四十的劇團團長死纏,那人是個當年南下的紅軍,肥頭大耳的北佬。他向素貞跪地求歡,指天發誓會跟原配離婚。素貞惡心之餘急中生智,想到了春笙,就聲稱自己已經有了未婚夫,是個軍人。那時勾引軍人配偶罪大惡極,北佬不敢惹事,卻也懷恨在心。從此把素貞打進冷宮,不讓她再演主角。素貞找到春笙告知原委,聲淚俱下。春笙心生憐愛,逐漸與她發展了一段良緣。其後素貞調到軍分區文工團,主要負責寫劇本和背景藝術設計。直至劉信事發之前,兩人過了將近十年和美順遂的生活。

素貞這樣用長了厚繭的手撫摸著春笙的眼角時,春笙就能看到妻子惶惑和哀傷的眼神了。他會默默地伸手把素貞抱到胸前,好像是安慰一個驚慌失措的孩子不要害怕一樣。他習慣地用左手貼著她的背部,右手攏住她的後腦勺。素貞被這樣溫暖地擁抱著,聽著丈夫強健的心跳聲,就馬上又有了生活的勇氣,覺得天踏下來也不怕了。然後她就會重新在心裏醞釀給黨中央寫的申訴信。每個月寫一封申訴信在她已經成了習慣,也是她生存的希望。她在信中無比詳盡地寫著事發的始末,更滿腔熱情地寫春笙對革命的忠誠和貢獻。有時也寫春笙劉信和她年少時的友誼,希望能以情動人,讓上級知道春笙的挺身而出是出於有情有義,而不是包庇反革命。她自己覺得這些聲淚俱下的信是可以驚天地泣鬼神的,足以融化任何一顆鐵石心腸的。但是所有的去信卻是石沉大海,永遠沒有回音。

春笙知道寫申述信是素貞的精神寄托,因此盡管明知不會有結果,也不忍心潑她的冷水。那希望是如同在寒冷的黑夜中盼望溫暖的太陽,雖然還是要等待,雖然還是受著苦,隻要心中的太陽不落,就有了忍耐下去的勇氣。隻是他不希望她希望越大失望越大,所以有時會說:

“外麵的世界太亂了,我們明川倒是像世外桃源一樣的。素貞啊,我倆在這裏終老也不錯的,正好落葉歸根。”

“我們是沒關係,但是孩子們怎麽辦啊?”

“當年我可以從明川出去,他們也一定能走出自己的新天地的!說不定小時候受些苦對他們倒是好事,百煉才能成鋼嘛。”

香 蘭也會勸素貞說兒孫自有兒孫福,不要瞎操心。為了不讓素貞精神太緊張,母婿兩個同聲同氣已經成了習慣,因為在香蘭心中素貞是個孩子,不該受這些折騰的,在春笙心中 素 貞是一朵嬌美的花,現在因為他而飽受風吹雨打的,他卻隻能心疼地看著她受折磨,隻希望她能逐漸適應惡劣的環境繼續生存下去。

素貞現在已經變得幾乎跟當地的農村婦女完全一樣了。每天下半夜雞啼第三遍就會驚醒,那個時候春笙一般也已經起床,正扛著獵槍和魚網準備出門去打獵捕魚。香蘭也已經起來了。母女倆一起到廚房燒一大鍋水煮稀飯,嘮叨些體己話兒。那時糧食緊張,鍋裏的米是放得很少的,煮好之後幾乎撈不著米粒。煮到米湯成象牙色就好了,熄火等米粥沉澱一會兒,把半鍋的米湯舀出來加上米糠和青草,攪拌一會兒就成了豬食。香蘭喂豬的時候,素貞就去小溪挑兩半桶水,到屋後的茅廁兌滿糞水淋菜。做完這些天就蒙蒙亮了,素貞會去小溪邊好好地洗刷幹淨自己,回來後喝一碗香蘭給攤涼了的米粥,然後趕在集體出工前去後山砍一擔雜樹回家做柴草。

繅絲紡織是素貞幹的第一件農活,也是她最喜歡的活兒。那時她詩情未消,能從最單調的唧唧聲中唱出木蘭詩,並把木蘭的故事傳頌出去。可是那個活兒沒多久就做完了,接下來她做了很多粗重的工夫,播種,插秧,除裨,施肥,收割甚至犁耙都做過,苗條的舞蹈身材和嬌美的麵容被日曬雨淋摧殘得變了樣,內心的浪漫熱情也逐漸消失無蹤。

“出汙泥而不染是文人的夢囈吧。”有一天她看見一個池塘中長出了一株蓮花,蓮葉已經枯萎,且汙跡斑斑。她再看看自己沾滿汙泥的手指,那曾經是潔白纖美的,如今指甲縫中有洗不掉的藏垢,不禁自言自語。

“美麗原來是草葉上的露珠,風一吹太陽一曬就沒有了啊!”那天晚上素貞陰鬱地對春笙慨歎:“街上那些美貌的女人,試試來這裏經幾天風雨啦,看看她們殘不殘吧!”

春笙知道妻子原是極愛惜自己的容貌的,所以才有這樣的傷心感慨。就告訴她在他心中她永遠都是那麽美的。他的心中的確也是那麽想,而且回憶起年少時的她那活潑伶俐的樣子。素貞從他溫暖的笑容中讀出他的話是出自真心,就覺得開心起來了。

這時村中突然傳來一陣高亢而又淒涼的“嗯哼”聲,如歌如泣,如歎如訴。素貞聽得心驚,忙問這是什麽?香蘭抱著被嚇哭的文娟過來,一邊安慰地輕拍文娟的背部哄她:“別怕別怕!是姐姐在唱歌哪!”一邊說道:“難道這就是失傳已久的哭嫁歌?我還是在做姑娘時時聽人說過,沒真正聽過呢!”他們凝神細聽,有一把幽怨的女聲在長長泣歎:

嗯哼~~~~~~~~~~~~
娘啊娘
十月懷胎多辛苦
流血流汗生下我
娘啊娘
當牛做馬養育我
娘為女兒白了頭
娘啊娘
當年笑顏豔如花
幾時起了苦瓜皺
娘啊娘
燕子毛齊將離窩
幾時銜泥得回家

接著又聽到一把蒼涼的聲音傳來:

嗯啊~~~~~~~~~~~~~~
女啊女
鑼鼓聲聲催女走
娘心難舍眼淚流
女啊女
女要去了娘難留
往後的路小心走
女啊女
百年修得同船渡
千年修得共枕眠
女啊女
辛苦時候要忍耐
夫妻恩愛到白頭

卻說這女兒出嫁前唱哭嫁歌本是客家人風俗。客家姑娘出閣前的十日半月便開始在家中跪坐哭唱,哭訴對親人的眷戀和別離的悲傷。先是母女對唱,女兒感謝父母的養育之恩,母親再三囑咐孩子好好做人。然後姑娘再拜兄嫂,請他們照顧雙親,又哭求弟妹代盡孝心。之後又有眾多好姐妹伴唱“姊妹歌”,共憶姊妹情誼和哭訴離情別意。歌曲曼妙,尾聲哀泣,此起彼落,綿延不絕。 清代客家詩人彭潭秋曾記:“十姊妹歌,戀親恩,傷別離,歌為曼聲,甚哀,淚隨聲下,是‘竹枝’遺意也。”又有古竹枝詞裏詠哭嫁詩:

桃夭時節卜佳期,無限傷心敘別離.
哭娘哭嫂哭姐妹,情意綿纏淚如絲.

明川雖然隻有壯漢二族,卻是與客家族毗鄰而居。春笙的契女梅姑的母親就是客家族人。客家女兒們通常在十五、六歲時會悄悄拜師年長而有慧根的女兒偷偷地學唱哭嫁歌,但求在出嫁時一鳴驚人,讓人們永遠記住自己的孝心和美妙歌喉。雖然在新中國誕生之後,很多類似於哭嫁歌之類的民俗已經被列入“四舊”行列,被革命的大潮衝擊得七零八落了,但是有些深入民心的東西魂魄未散,繼續在偏遠古樸的山村裏氣若柔絲地徘徊,出嫁歌就是這樣的。她就像一陣風,某個偶然的時刻,從某個枯萎殘敗的老女人口中輕輕地吹出,因為其奇異的美,逐漸帶著不可阻擋的震撼力傳送了出去,一村傳一村,一代傳一代,一族傳一族。在傳送的過程被不斷地賦予新的生命力,讓那古老的幽靈得以借屍還魂,遊蕩人間。

素貞能聽到明川開天辟地頭一遭有人唱久不見經傳的哭嫁歌,當時激動起來,和香蘭一起循著歌聲趕去看唱歌的人。原來是葉純英和她的母親在對唱,雖然已經是晚上,天黑沉沉的,她家院子裏也還是站滿了來看熱鬧的人。葉純英的母親雖然年華已逝,還是有著殘存的美貌痕跡,是個風韻猶存的土家女人。葉純英今年二十歲,長得像所有葉家族裔的女孩一樣眉目清秀。她出嫁的日子訂在10天之後,是要嫁到四十多裏外的長林村,長林村沒有明川這麽偏僻落後,是在縣城的近郊,而且男方人才樣貌都不錯。她的心底對出嫁是有著喜悅的期盼的,但是唱著母親悉心教導的哭嫁歌,卻也漸漸地生出了濃鬱的感恩和傷離別的情緒,使她的歌聲哀婉動人。駐足而聽的村民聽得心動,不斷竊竊私語。

這時純英已經哭過父母兄妹,她的母親起身來殷勤勸座,衝水倒茶。純英的十個同齡好姊妹團團圍在她的身邊,開始唱“姊妹歌” :

隻聽純英先唱道:“荔枝花開滿枝椏,朵朵都是姊妹花。”

眾姊妹陪唱:“花開朵朵蜜樣甜,離枝離椏不離瓣。”

純英又唱:“同枝同椏二十載,同村同伴二十年。”

眾姊妹接著唱:“同織一匹蠶絲布,同搓一條劍麻繩。”

英:“同條板凳織布鞋,同盞油燈說通宵。”

眾:“渴了同喝水井水,餓了同喝大鍋粥。”

英:“太傷心,如今花落成荔枝,離了枝頭要離分。”

眾:“莫傷心,月逢三五便團圓,妹到年節見娘親。”

。。。

那天 晚 上 純英和她的姊妹們哭唱了一個晚上。那個天上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的黑沉沉的初冬之夜,黑暗和寒意被一盞搖曳的油燈,幾壺滾熱的油茶,連綿不絕的悲歌還有來來往往的人群驅散了。姑娘們用土家語,壯話和客家話輪流著唱了又唱,越唱越舒暢,模樣也越唱越標致大方。年紀稍長的女人們圍住純英的母親交口稱讚,小姑娘們一臉的好奇和興奮,小夥子們探頭探腦,激動的眼睛閃閃發光。他們突然發現唱歌的姑娘們各有各的好看,差不多個個都像劉三姐一樣人美歌甜了。

素貞呆呆地聽了很久,在香蘭抱著哇哇啼哭的文娟離去之後還是癡癡地站在那裏聽著。她想到古代十五國風的采風之說,心想詩經啊樂府詩啊源於民間的說法原來是真的啊。詩歌原來就是古樸的民風和跟天地貼到最實的人生本身呀。回想起過去自己做編劇創作和做詩時,絞盡腦汁地力求意境深遠和情景交融卻不可得,眼前這些沒受多少教育的姑娘們卻是出口成詩,情真意切,這又是多麽人難以置信的奇遇呢!

純英的母親從人群中看到了蹙了秀眉低頭躅立在門外的素貞,有點吃驚。趕忙過來請她進裏屋去座。她像村子裏其他的女人一樣,一直以來都對這個模樣嬌美落落寡合的軍官愛人有些好奇又心存敬畏,覺得跟自己不是一樣的人。現在她謙恭地請她進屋,卻中斷了她的聯想。

素貞抬頭看一眼那真摯的眼睛,局促不安地回了聲:“不啦,太晚了我該回家了,多謝你了。”就急急忙忙地走了。雖然已經到明川一年多,素貞還是不習慣到村裏的人家做客的。

她像夢遊一樣回到家,跟正在拉門而出的春笙撞了個滿懷。春笙摸了摸她的手,有點涼,著急地說:“天這麽黑,又這麽冷,你怎麽出去那麽久?我正要去找你。”

素貞閃動著發現了秘密一樣的激動眼神說:

“那些哭嫁歌真好聽!你聽見了嗎?”春笙說聽了一會,沒想到這些孩子們那麽聰明,會唱那麽多的歌。這樣最好,將來學校重建之後,晚上可以組織學唱歌,學些簡譜和五線譜,把這些民歌什麽的用譜記錄起來,應該很有意義。素貞興奮地說:“嗯!我懷疑詩經的本源是客家話的呢。不信你用客家話讀讀:“關關 雎 鳩 ,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多麽順口啊!還有後麵這兩句: 參差荇菜,左右芼之。 這 個“芼”字,是“芼(客家 話讀mang )” 東 西的意思,好玩吧! ”

春笙哈哈笑道:“好啊!將來你好好研究研究,說不定有改變曆史的發現呢!”

素貞聽了丈夫的玩笑,心中喜悅。但旋即想到什麽是將來呢,心情就黯淡下來,沉默無語。春笙見她的樣子,就繼續幫她鼓氣,說:

“至少我們可以把民間的傳統都好好地記錄下來,將來給孩子們看。讓他們知道我們明川也是地靈人傑的地方,不要因為是鄉下人就有自卑感。這就好像大樹有根了,就能長大安穩結實。”

素貞聽得開心起來,說:“好的,我一定把這些都記下來,將來給孩子們看。”

春笙滿心歡喜地讚許她,說我們文恒媽媽文筆那麽美,把這些民歌修改加工之後,一定會作出很美的篇章,將來說不定名留青史呢。他們兩個人心意相通的時候,有時會像孩子一樣純真,想像的翅膀會飛得很高,二人內心的喜悅也達到極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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