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葉

貝葉是一種可以在上麵寫上字的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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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旅第一章 風之花(1)

(2008-01-12 09:46:45) 下一個
文秀後來像植物人一樣躺在醫院的病床上,隻有活躍著的思緒依然像海浪一樣洶湧奔騰的時候,在腦海中一直飄蕩回響的是她自己前天晚上在日記中寫的最後兩句:
“假如人生隻能有一個願望,我希望我的兒子自信堅強。”
多麽像遺言啊!難道真的是一語成讖?她記得當她剛剛寫完這兩句話後,抬頭望出窗外,正好看到漆黑的夜空有流星燦然劃過。那時她就知道,一定會發生某種奇跡,讓這個願望成真。但是不該隻是這樣的啊!讓她的肉體一動也不能動,散發出死亡的氣息,讓天俊和田玉悲痛欲絕,然後使他們對自己的遺言至死不忘。不該是這樣的啊,這不是她所祈求的奇跡。
她相信,死亡總會有某種預兆的,而她本能的第六感中從來沒有預感到死亡。一定不會就這樣結束。
~~~~~~~~~

文秀從小就有間間斷斷地寫日記的習慣。說是日記,其實卻鮮少記錄日常生活的繁瑣細節,卻多是寫一些當時覺得是詩情畫意的靈感過後卻往往認為是風花雪月多愁善感無病呻吟的東西。人到中年飽經風霜之後,她自覺筆鋒多了些沉鬱頹廢,其實如果外人有機會讀的話,會覺得她永遠沒脫離那浪漫和矯情的調子。比如這一晚她看了一部由<<泰坦尼克號>>起她就很喜歡的凱特和萊昂納多主演的<<革命之路>>,心情激蕩,加上這個傍晚剛跟沉迷於找六合彩幸運數字的丈夫天俊吵過架,直到下半夜也無法入眠,便爬起來寫下這樣的文字:

“人生真的有意義嗎?如果感覺到隻是無望的虛空 (hopeless emptiness) ,人是否能逃避?逃避會不會在內心引起更大的恐懼和虛空感?還是繼續留在無望的虛空中更感覺舒服和安全?種種的疑惑,在看完這部影片之後,都不可避免地在心中留下濃重的陰影。魯迅先生說:“真的猛士,敢於直麵慘淡的人生,敢於正視淋漓的鮮血。這是怎樣的哀痛者和幸福者?然而造化又常常為庸人設計,以時間的流駛,來洗滌舊跡,僅使留下淡紅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在這淡紅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中,又給人暫得偷生,維持著這似人非人的世界。我不知道這樣的世界何時是一個盡頭!” 但是如果直麵的隻是無盡的無望的虛空呢?真的猛士又能怎麽樣? ”

這樣寫下去之後,更是浮思聯翩,睡意全無。她索性去洗了個澡,把全身的汗跡和臉上的淚痕衝洗幹淨。出浴之後的她凝視著全身鏡中熱氣騰騰的赤裸身體:皮膚在水汽潤澤下發出晶瑩的光彩;布滿隱約血絲的眼睛憂傷而明亮;乳房依然堅挺;腰身依然阿娜,身材還是差不多跟少女時代一樣修長苗條。她苦笑著歎了口氣,心想內心備受煎熬的人,想積聚脂肪也難得很呢。

這時也隻是早上5點10分,離出門上班的時間還有2個小時。文秀披上睡衣,走到沙發前,在微鼾的丈夫身邊靜立了一會兒。透過從浴室漏出來的燈光,可以看見他的濃眉仍然苦惱地緊皺著,似乎因為煩躁,被子也隻蓋到胸部以下。她輕輕地把被子拉上來為丈夫蓋好,看到他沒有被驚醒,微笑了一下。心裏羨慕他真是個有福氣的人,無論心中多麽煩惱也還是可以熟睡不誤。回想起當年還年輕時,每當自己心煩睡不著的時候,看到伴侶居然無感覺地呼呼大睡,每每會悲憤難忍,哀哀哭泣,直到把他吵醒過來,百般安慰後才能好好睡去。若是對方有一絲不耐,就會覺得他是一點兒也不愛惜自己的人而變本加厲地哭鬧起來,非鬧得天翻地覆不可。如今反而會因為他能好好睡覺不受自己幹擾而感覺安慰舒適。到底是因為自己變得不再那麽在乎他了,還是學會體貼他一些了呢?

變化並不止這些。新婚那幾年,如果遇到兩人鬧脾氣的情形,文秀最後總是會默默地鑽進丈夫的懷裏,在丈夫強壯的臂彎裏,她會感覺到自己好像嬌弱了很多,也安心了很多,所有的不快便立即煙消雲散了。天俊也總是沒清醒過來便立即摟緊她,然後她就會很快地睡著了,第二天醒來兩人便像什麽也沒有發生過一樣和好如初。就像剛結婚時天俊媽媽教導的那樣:夫妻吵架不過夜,床頭打架床尾和。但是近幾年她已經不會這麽做,即使心裏已經不再惱恨也不再主動表示什麽,所以很多時候兩人的冷戰會持續很久。

現在文秀就是靜靜地走開了去,到書桌前打開電腦,用“風之花” 的網名進入了她自己的那個名叫“逍遙遊” 的博克網頁。

喜歡上網的人大約都有過不止一個的網名,用各種虛名倘佯於不同的網絡天地中,在萬花筒般的虛擬世界裏炫耀自己的不同側麵。在網絡中最平凡的男人女人都有機會被人稱為帥哥美女,聽得多了,自己也會飄飄然起來,覺得自己真成帥哥美女了。同時身上的某些長處也容易被挖掘放大出來,光輝的幻覺足以掩蓋現實中的各種陰暗醜陋不足之處。每個人都能變成千麵嬌娃,再平常的相片經過PS也能讓人驚豔。所以上網是最容易獲得自我陶醉的精神鴉片,慰藉空虛心靈的靈丹妙藥,也是提升自我評價的最佳途徑。

文秀自然也很早就迷上了上網。她在不同的網點有不同的ID:在股票論壇裏叫“股海拾貝” ;在原創天地裏叫“杏花疏影” ;在老朋友俱樂部裏叫“貝葉” ;還有在某些論壇或聊天室裏隨心所欲即興而起的好些ID。而每一個不同的ID都不由自主地衍生出它獨特的個性和情趣。比如叫“股海拾貝” 的時候,她是無性別的,冷靜無情的,心裏隻有股票、圖像、大浪淘沙、血雨腥風;叫“杏花疏影” 的時候,她是多情的、才華橫溢的、古典的、淑女的;叫“貝葉” 的時候,她則是聰明活潑、精明能幹又幸福迷人的。不管客觀上是不是已經給網友們這樣的印象,至少她用那些名字登陸時,就已經不知不覺地在心中孕育了那些相應的個人形象。

在那些不亦樂乎的日子中,她到底是迷失了自己,還是豐富了自己?夜深人靜的時候,她也曾惶惑過。“我是誰?我的本質是什麽?” , 據說這是一個智者的問題。但是也有人說: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所以她有很長一段時間裏拒絕思考,放縱沉迷,在網戀的旋渦裏無法自拔。一直到後來,911慘劇發生,科技泡沫破裂。先是股票的紙上富貴隨風飄逝,然後是跟丈夫雙雙失業。她的現實世界天崩地裂,虛榮的網絡隨之黯然失色。在自覺賤若爛泥的3年裏,她把全部的人生希望寄托在股市裏,同時擯棄了所有賣弄風情的網名,變成冷漠沉默的旁觀者。

等到文秀終於登記了這個“風之花” 的網名的時候,她已經又找到了專業的工作,生活也回歸正軌,如同劫後餘生般,並且無可救藥地愛上了那個把她從泥潭中拉出來,給了她這份工作的上司。

那樣不顧一切自我沉淪的結果是,她繼續忽視在失業期間已經無心關顧的丈夫和兒子,沒有看見失業的天俊鬢角上早生華發,額頭刻上了皺紋;也沒有留意到重新找到工作後的天俊在試用期間的種種憂慮和壓力;更沒有留意到本來天性就敏感的田玉越來越沉默內向情緒起伏不定。那支丘比特之箭是那樣突然地射傷了她,那一瞬間的顫栗感一直在她的心頭蕩漾很久很久。那是她進入新公司兩個月左右,因為被一定要保住工作的念頭支撐著,她夜以繼日無比辛勤地工作,隻希望被錄取她的人留下個好印象。然後有一天傍晚,她留在靜悄悄的辦公室裏跟一群蟲子奮戰的時候,突然聽到他叫她的名字。她抬起疲憊的眼望過去,看見他偉岸的身體沐浴在晚霞的光輝中,頭發閃耀金光,眼睛如同大海一樣清澈蔚藍。他的眼神傳來安撫和憐惜的信息,說:“你有問題嗎?讓我幫你看看” 。然後坐在她的身邊,嫻熟地向她解說各種可能引致蟲子的根源和解決的方法。她靜靜地坐在他的身邊,一動也不敢動,把呼吸調節得又綿又長,恨不得讓心髒也停止跳動,使世間一切的噪音都停止,隻留下他的聲音。他身上談談的古龍水味絲絲入鼻,伴隨著濃重的男人氣味,使她油然羞愧起來。不敢伸出自己久未修剪指甲和幹裂粗糙的手,心中更是懷疑自己幾天沒洗的頭發淩亂不雅有異味。她的臉慢慢地燒得火熱,最後逃了似的借口去了衛生間。在衛生間的鏡子裏,她看見自己的臉燒得通紅,充滿血絲的眼睛閃閃發光,就像動物的眼睛一樣。

自那天傍晚之後,文秀心裏隻關心頭發有沒有柔軟如絲散發出淡淡花香;手指有沒有修護得潔白柔軟,皮膚夠晶瑩嗎?身材夠纖美嗎?眼睛夠清亮嗎?雖然她不知什麽時候才有勇氣去直視他的眼眸。她不需要用眼睛,隻用耳朵和感覺便能辨別出遠方的他來。假如有一天他遲遲不來,她便會無精打采,周末變成難以忍受的時光。即使是在最不可能的地方,也渴望有他驚鴻一現。到聖誕節到來的前夕,他終於給了她禮節性的擁抱。但是那擁抱在她的感覺裏卻似乎超越了禮節性的,因為他的擁抱用力多了一點,擁抱的時間長了一點,而且還用手輕撫了一下她的柔發。那天她的發絲十分柔順,發尖和耳後塗有魔藥香水,使她感覺心花怒放。她為了等待那一刻已經精疲力盡,過後卻悲涼地想:還要再等一年的時間才能再等到聖誕節的擁抱,那麽漫長的一年是會如同被煎熬一輩子一樣的難過吧。她能忍受下去嗎?她願意忍受下去。

像她那樣的暗戀其實是無比自我而又容不下一點現實的衝擊的,所以她並沒有主動了解他的家庭生活的願望,偶爾得知的點滴會打破她夢境的完美,然後她又以想象力將裂痕彌補完滿。但是她還是逐漸知道了:他有一個仍然美貌的妻子,兩個青春期的金童玉女。他是一個好父親,會帶兒子打球遊泳滑雪彈吉它,接送女兒學唱歌彈琴跳芭蕾。他養有一隻鸚鵡,一隻北京狗。家裏有好幾把吉它,一架鋼琴,一支薩士風。他們一家喜歡音樂,他會彈鋼琴,妻子會唱女高音,女兒貌美如花,打算18歲一到就去參加選美,然後置身於影藝事業。這些東西她並不想知道,也不在乎。但是一旦知道了,還是感覺到莫名的痛苦。

在那些失魂落魄的日子裏,她會機械地跟隨鄰居朋友上教堂去。她看著別人沉穩安詳的臉容,心裏是羨慕的又自卑的。她總是覺得那些自己熟悉的朋友們,看起來都是踏實忠厚決不可能像她這樣低賤的。她想起張愛玲說的:愛了之後會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裏去,從塵埃裏開出花來。而她是連開花的權利也沒有的,就隻是低賤,賤若爛泥。

那些被壓抑的熱情,在夜半時分便會爆發出來,使她全身熾熱如火,情欲也如烈火一樣煎熬她的身心。但是她卻轉過身去背對天俊,獨自忍受痛苦。天俊有時感覺到她渾身發抖又熱如火爐,萬分擔心地緊緊擁抱她,熱情地跟她做愛,他的溫柔卻使她淚流滿麵。她在心裏說:對不起!對不起!再給我一點時間,再給我一點時間,就會好了。

就在那個時候她聽到了“Windflower” 那首歌,知道了風之花的傳說,感動得熱淚盈眶。傳說風之花是從血泊中長出的美麗花朵.那是希臘神話中一個名叫風信子的年輕美男子,因為深得太陽女神阿波羅喜愛,而被充滿醋意的西風神蘇菲洛所殺,風信子的血泊中片刻就長出了一種神奇的花兒,傷心的阿波羅女神把這朵盛開在血泊中的美麗的花朵命為風信子花,作為情侶間守節的信物。

“父親曾經告誡我,不要去靠近風之花,那種古老的風之花,一旦靠近了就會離不開它,就會時時地追逐它,使自己痛苦。但是我沒有聽話。而我如今再也離不開它......”

"Windflowers,my father told me not to go near them,he said he feared them always,and he told me that they carried him away.

  Windflowers,beautiful windflowers, I couldn''t wait to touch them, to smell them I held them closely, and now I cannot break away ,their sweet bouquet disppears,like the vapor in the desert,so take a warning, son.

  Windflowers,Ancient windflowers, their beauty captures every young dreamer,who lingers near them, but Ancient windflowers,I love you."

她一遍又一遍地聽這首深情優美的歌,每一個音節都深入肺腑。她本來就覺得愛情便如鮮花,美麗而短暫。愛過之後,幸運者便如那枯萎的幹花,會殘餘著悠長的花香。不幸者則如花落汙泥,在記憶中汙爛不堪。愛如花季周而複始,是緣份更是機遇。而每個人的花期都不一樣,她的花期是六年一季,逝去又會重來。由初戀到天俊,由天俊到網戀,再由網戀到這風之花,每一次的間隔都是六年。她想:這便是命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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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5)
評論
.川曄 回複 悄悄話 回複sinead4273的評論:
謝謝sinead,歡迎光臨,謝謝閱讀。:)
.川曄 回複 悄悄話 回複piao11的評論:
才看到飄的評論,好激動!謝謝你的美言和鼓勵。我現在寫的風格很不一致,隻好以後慢慢改。有你的鼓勵我又有勇氣繼續寫了。真心感謝!:)
sinead4273 回複 悄悄話
跟著Piao11 , 我也就來這裏了。

寫的好,看得過癮。 明天再來。
piao11 回複 悄悄話 寫錯名字了
抱歉
看第一篇就很為田玉難受。。。為田玉媽媽捏一把汗。。。為田玉爸爸鬱悶~~~

川曄,我預感我會成為你的忠實的粉:)


很喜歡田玉這個名字
但是有點女孩子氣:)
不過真的是喜歡!

文秀也好聽
一個人的名字很重要。。。。
piao11 回複 悄悄話 跟你說被你的這篇小說吸引的不想做事情不想睡覺你相信嗎?

人物刻畫的真好
還有篇章夠哥們的長
看得過癮
。。。。


看第一篇就很為田玉難受。。。為田玉媽媽捏一把汗。。。為天宇爸爸鬱悶~~~

川曄,我預感我會成為你的忠實的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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