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時候“孟母三遷”和“嶽母刺字”的感人故事,千百年來給母親們樹立了一個標杆,甚至有人還提議將孟母的生日設為中國的母親節。我的母親沒上過學,不知道這些英雄事跡,但她受到這種文化潛移默化的影響。她雖是一個普通的農村婦女,但她的勤勞、刻苦和麵對困難無所畏懼的堅忍不拔的毅力,在故鄉柳溪的那片山水享有盛譽,至今被人傳誦。
母親姓諶(這個字作姓時念shèn,在全國排名第288位,大概有人口55萬,其中我縣就有5萬),民國27年1月13日(農曆丁醜年臘月15日)生於作為資水支流的下柳溪的一個叫楊家莊村的普通農民家庭。母親出生時,上有三個兄長和兩個姐姐,她排行最小。在她7歲那年,外祖母就因病去世。雖然年幼失母,但母親的童年還是不失幸福,她從其父兄和家姐那裏得到了千般的寵愛。
母親生性善良。她的善良,可能是繼承了外祖父善良的品性。聽母親說,曾經有一個壯丁因為受了傷,再不能動彈,躺在馬路上呻吟。外祖父見狀,就將他背回家。雖然自己的生活也不寬裕,但仍好茶好飯地侍候。一段時間過後,該壯丁傷勢逐漸愈合,本性也暴露出來了,整天對外祖父頤指氣使,鬧得家裏雞犬不寧,甚至還動粗打外祖父。外祖父在忍無可忍的情況下,才將此人“請”走。外祖父的善良由此可見一斑。
母親20歲時嫁給父親,角色從娘家的被人疼愛的幺女,變成了婆家的需要孝敬和疼愛他人的長媳。當時父親家有曾祖父母、祖母、父親、叔叔和姑姑,而真正能扛起養家重任的也就父親和母親兩人了。
父母親結婚後,正直“大躍進”以及緊接著的三年困難時期。在所謂大食堂,生活相當困難,每人每天僅供給9兩米(16兩為一斤)的飯,整天就是肚皮貼著背脊骨,餓得七歪八倒。當時,我家的碾米作坊,偶爾有大食堂的人過來為公家碾米,把殘留在牆壁上的穀糠掃起來,就是家裏老人改善生活的來源。在人的生存都存在問題的情況下,人類的再生產就更不用說了。所以家裏人,特別是祖母就誤認為母親是“不會生蛋的雞”,有了要把母親休回娘家的念頭。母親由於不想被休,忍辱負重,睡的是由稻草鋪起來的“狗窩”。也不知這種情況持續了多久,在曾祖父對母親的態度由同情轉為支持後,母親的境況才有好轉,也最後“紮根”了下來。
1962年曾祖母病逝,在她病逝前,她許諾要送一個曾孫來。果真1963年我哥哥出生了(其實是公共食堂解散後,農民可以吃飽肚子,營養改善的結果)。聽姨媽說,母親生大哥時,臨盆陣痛持續了長達七天之久。由於母親骨盆比較小,雖是體力勞動者,但生起孩子來相當困難,這已不是臨盆陣痛,而是“周痛”了。按照現在的話來說,難產是肯定的。當時的農村當然不會想到送產婦去醫院,隻是按慣例把接生婆請到家裏。其實,所謂接生婆,恐怕也就隻是有經驗的產婦,再加一把用來剪臍帶的剪刀而已。所以,曾祖父總是在“產房”外焦急地打聽消息。我想,隻有等到長兄姍姍來遲地來到這個世界,全家心裏的一塊石頭才落地。因此說長兄是母親用半條命換來的,這種說法一點也不過分。當然,不僅是生我哥,就是生我,生我弟弟,母親也比常人花費的時間更長,付出了更多。在此,我對鄭莊公即使掘地也要與母親武薑相見,有了更深的理解。
為了圓這個母親夢,母親付出了巨大的艱辛,經受了血與淚的考驗。然而,這還隻是她人生無數艱難困苦的開始。
緊接著,在那史無前例的“文革”中,父親因為毀了一張領袖像,被本村的紅衛兵告發,打成了現行反革命,大會批小會鬥。嬸嬸曾告訴我,在同叔叔訂婚後一次參加群眾大會,就有人指著台上掛牌挨鬥的父親說,那個就是你未來的哥哥。這種人格的侮辱,不僅是對生性好強的父親的巨大打擊,也是對母親,對整個家庭的巨大打擊。我還清楚地記得有一天早晨,我陪著母親去給被五花大綁綁在村小學柱子上的父親送飯,那場景已深深地烙在我幼小的腦海中,成了我童年的永遠的記憶。
隨著心理的被擊垮,父親身體上也出了毛病,一開始發現是腰痛,到處尋醫問藥。後來病情惡化,他已不能從事重體力勞動了,就去了紅岩水庫工地當了食物長,管理工地食堂的夥食。後來再惡化,就去了家附近一個叫“湘華機械廠”的三線廠的醫院做了手術治療,再後來就去了本縣的山口公社衛生院住院治療。在當時那落後的農村,父親的病不用說治愈,就連正確診斷都是不可能的。在心理和身體的雙重打擊下,生性倔強的父親最後選擇投水走完他35年的短暫人生。
聽說父親臨走前,總是在床頭同母親嘮嘮叨叨,難得的親密。其實,這是父親間接地以他特有的方式交待後事。
作為家的頂梁柱的父親走了,在當時的中國農村,意味著家就散了。因為極其低下的生產力水平,除非有萬貫家財,一般來說女性即使主觀上願意,客觀上也是不能撐起這個家的。在我的家鄉這幾乎是無一例外的正確。我記得上中學時,我班的一男生,就因為父親去世,母親改嫁,與年邁的奶奶相依為命,成了名副其實的孤兒,生活相當艱難。當時上門來給母親說親的人也不計其數,有勸母親改嫁的,也有建議母親招一個上門婿的。改嫁意味著丟下她的三個幼子,或者如果男方同意,最多帶上她最小的兒子作為“拖油瓶”,離開我們的家鄉,嫁到他鄉;招上門婿,就是男方入贅我家,當我的繼父。這兩者對母親個人來說,都是一個不錯的選擇,有人幫她把這個家共同扛起來。並且前者對她個人來說最好,可以開始全新的生活。但母親最後做出的決定令當時所有人都驚訝不已:既不招婿,也不改嫁,而是用她柔弱的肩膀一個人獨自地把家撐起來。也許母親有年幼失去母愛的切膚之痛,她不想她的孩子重蹈覆轍。但她做出這個決定,需要多大的勇氣啊!對她來說,不止犧牲的是幸福和愛情,而是擔當,一副既當媽又當爹的沉甸甸的擔子。
從此,我們家的電燈總是全村最後一個熄的,長明燈下總是母親收工以後操持家務的身影。全村最早亮燈的又是我們家,每天公雞一打鳴,母親就起床生火做早飯,然後一個人先去自家的自留地幹活,再去生產隊上工。有一個下著傾盆大雨的拂曉,奶奶起床不見母親,有點著急,後來打聽才知她是冒雨趕時去種紅薯苗。再後來,母親為了多掙工分來養家活口,又以每年800工分,包了生產隊一頭牛放養。母親為了這個家使盡渾身解數,她接受任何善意的幫助,我家的房屋漏水了,需要檢修,她就以工換工,去替瓦工采茶葉換回房屋檢修,但母親從不乞求憐憫。當然,母親是人,乃血肉之軀,不是機器。她有煩惱和孤單,但從不向我們傾訴;有勞累,也從不抱怨,在生產隊出工中的休息時間,就是她打盹、恢複體力的最好選擇。母親也有生病的時候,但從不去求醫問藥,總是咬咬牙就挺過去了。記得有一次母親可能是患了瘧疾,時冷時熱。冷時,她把家裏所有棉被都蓋上,還在打哆嗦;高燒時,穿一件單衣還汗如雨下,但還是未去看醫生,靠著自身的免疫力熬過來。
父親生前也交待過叔叔,希望他的三個兒子不要成為文盲,能得到初小八冊文化的教育。我想這個囑托,父親肯定也同母親說過很多,隻是如果萬一母親改嫁,他想到的B方案而已。但母親沒有辜負父親的囑托,她省吃儉用,用積攢雞蛋換回了我們的學費,供我們接受了良好的教育。哥哥接受了縮短了的十年製的高中教育,弟弟也上了高小,我接受的教育就更不用說了,上了大學和研究生,不僅進了城,而且還出了洋。
我的今天,都是母親用她的艱辛付出,用她犧牲的幸福換來的。如果當初母親選擇改嫁,我被留下來,隻會成為吃百家飯長大的棄兒,鬥大的字能認識幾籮筐就算幸運了。所以,有一次我讀到廣西一個叫楊六斤的男孩,由於父親去世,母親帶著弟弟改嫁他鄉,成了一個吃草的孤兒時,我真有物傷其類之感。40多年之前,我之所以幸運,沒有成為楊六斤,完全是我有這麽一個偉大的母親。是母親的辛苦操勞、勤儉節約,使我們有了一個溫暖的家,使我接受了初中、高中教育。
當我16歲從一所農村公社中學高中畢業時,因幾分之差而高考落榜,是母親不僅用賣豬的錢給我交複讀學費,而且還在精神上給我支持,給我力量,讓我能鼓起勇氣,重新開啟人生的征程。當時甚至有好心人還直接善言相勸:都16歲的男子漢了,是一個好勞動力,家庭條件又不咋樣,怎麽還讓他在讀書上耗著呢?……凡此種種,麵對巨大的社會輿論的壓力,母親選擇了相信她的兒子。這並非說母親有多大的遠見,能不畏浮雲遮望眼,隻是源於她心中的那份深深的母愛。
母親的愛是天,能給我遮陽擋風避雨,能給我前進的動力。母親的愛感人至深,不僅是因為養育了我,更重要的她那種勤勞、刻苦,不畏艱險的精神給我樹立了榜樣,樹立起了我們的家風,我總能從中找到精神力量,鼓勵我在人生的道路上奮勇向前。
( 2019年1月13日寫於母親81冥誕)
原來溪郎君的 ID 是你的家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