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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威夷,父親,十年。

(2007-02-07 17:44:58) 下一個

閑來無事,和母親去夏威夷遊玩一周。那天的行程,是去波利尼西亞文化中心參觀。走走停停伴著一整天的細雨奔波到夜晚,我們終於在回酒店的旅行車上昏昏欲睡疲憊已極。不知是哪根神經觸動,驀然驚覺,這天竟是父親十年前心髒病發永遠離開我們的日子,一連串天寒地凍的記憶隨之浮出水麵,在十年後夏威夷的溫暖海風中,兀自凜冽如初。我用了十年時間努力埋藏的傷痛,那麽輕易地不請自來,在這樣一個雨夜的紀念日裏,注定重溫。父親的驟然去世,讓向來一帆風順的我在邁向成年人生的第一個街口,首次領略什麽是曾在書本上讀到的心灰意冷,也從此看淡了感情,準確的說,是愛情。曾不知男歡女愛,在生離死別麵前,原來是那麽微不足道,否則,為何很多大喜大悲的愛恨都早已煙消雲散,而浮現眼前的,仍是那個始終忘不了的親人。

車窗外風景被雨打濕,我想起去年在墨爾本,時值清明,我入鄉隨俗去教堂點了一根白蠟燭以托哀思。不可思議的是,進教堂時還朗朗晴空,短短半小時出教堂時卻下起大雨,我躲在簷下,癡想著父親必在天上感懷到我的心情,細雨霏霏,一如我在教堂裏祈禱時流下的淚。我不是教徒,但是上帝慈悲,一定允許一個異鄉人在異鄉借用他的聖殿悼念一位早逝的親人。因為人世的苦,基督早已知道。

十年前,我剛大學畢業,按計劃春節前探親回家。飛機晚點,到達目的地已是淩晨兩點。我雖是一身疲憊卻難掩團聚的興奮,意外是家人並未如約來接,在機場等候的,隻是父親的兩位助手。我全無猜疑,隻沉浸在自己編織的歡聚幸福裏,一路無話。不曾想剛到家前,鐵門上一朵白色紙花劃入眼簾,清冷刺目,清晰如昨。哥哥臂帶黑紗出門迎接,卻不知該向我從何說起,電影裏仿佛最戲劇的一幕,就這樣在我身上上演,我是悲慟的主人公,卻不是演員。我從想像的喜悅巔峰中瞬間被打到穀底,整整一個冬天過去,始終不能清醒過來。依然記得,接下來的追悼會,是我見到父親的最後一麵,指尖觸摸到的軀體,渾如一尊蠟像,至今回憶起來,仍然是一手的冰涼。事出突然,想到前天還在電話裏囑咐我一路小心的父親,竟然就這樣撒手人寰,緣慳一麵。我千想萬想,也想不出會是這樣一幕團聚畫麵,那年的佳節更是無以複加的孤冷,讓我至今不寒而栗。

父親一生辛勞,而又功業有成。單位裏至今陳列著他的事跡,他生前的研究成果,十年後依然有資格封功受祿。遺憾是在勤勉一生後最該享受天倫的歲月裏,卻未及看到他的子女們蒸蒸日上兒孫滿堂。十年前,母親不願在父親去世後睹物思人,毅然封存了故鄉的家門跟子女在北京生活,與姐姐一同棲居在十二平米的筒子樓宿舍用煤油爐煮飯;十年後,我們都已立業成家有車有房,雖稱不上富豪也算略勝小康;十年前,我們是初出校園的雛鳥,對現實世界的生存之道亦驚亦疑;十年後,我們找到各自的方向,兄姊在異邦落地生根,而我亦在國內活得有聲有色;十年前,我意氣風發誌存高遠一心想著齊家、治國、平天下,十年後,才漸漸明白平凡境界才是通向完美人生的最初起點;十年,十年。。。十年中,桑田滄海,我們生活中的那麽多點滴,雖不足為外人道,卻知一定是父親關注並樂於分享的,沒有他的目光,再大的成功也總讓人心存缺憾。

我在父親的祭日裏定定出神,任往事一幕幕重現,卻不敢向身邊已睡著的母親提及。唯恐驚擾了她用了十年的孤獨,換來的片刻淡忘和安寧。因為我深知,我們當中,麵對父親去世的打擊,她的痊愈能力,最薄弱。如果回憶帶給我們的傷害多過力量,就不再有價值,我寧可她用自己的方式,選擇刻意遺忘,以一種不再緬懷的姿態默默生存,努力讓逝去的人,走得安心。

終於明白,人世間總有一些事情,也許不願提起,但是從未忘記。縱然用了幾千個日夜,傷痛會被稀釋,記憶卻永不會消解。時間是良藥,至少能讓我在父親辭世後,第一次有勇氣把那段歲月經曆過的絲絲縷縷,濾去苦痛,付諸紙筆。隻期望在這個值得紀念的日子裏,用重溫的心,書寫並未遺忘的證明。

親愛的父親,願你在雲端寧心靜氣,看我成長,伴我遠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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