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病魔爭戰了許多時日。有多久,我已記不起了,半年,一年,兩年,更久?我隻覺得很累,很想休息。
胸口一陣絞痛,為啥這次痛得這麽厲害,痛得我氣上不來。算了罷,父親在河哪邊向我招手,我還等什麽,這麽淺的河水,我一跳就能過去。
聽到有人叫我的名字,我的手暖暖得,像被人拉著。是誰呀? ”是我,我是雅“。雅是我的妻子。不對呀,雅的手原來很柔軟,不像在我床邊拉我手的人這樣蒼老。從談戀愛的N天起,妻子就一直拉著我的手。不,那時還是我的女朋友。我們第一次約會是在大學對門的公園。我跨過大學和公園之間的大馬路,一分不差一秒不遲來到公園門口。有個女孩已在那裏等我了,穿著淺藍的連衣裙,一張鵝蛋又偏圓的臉。她說等我很久了。我買了倆四分錢一個的鍾樓冰棍,一起進了公園。人很多,我們沿湖邊走著。記不起第一次我對她瞎掰了什麽,反正是從國際風雲談到陝北窯洞, 從流行曲談到計算機,她好像被我”淵博“的學識折服,就這樣我們有了以後的N次約會。
第N+1次約會的時候,我第一次壯膽拉了她的手,因為我無法再抗拒那雙看上去細嫩光滑,潔白如玉的手在我身邊的存在。阿,如此柔軟,溫暖。
我們結了婚。兩次婚禮,一次在省城的她家,元旦,她的父母,她的同學,她的朋友。另一次在遠隔千裏的老家,春節,按農村的習俗,八姨九姑,三叔五伯,坐了滿滿一院子。席麵並不寬裕,那時我還在讀博,家貧,鄉親們給予了充分的理解。晚上鬧洞房,我那些個泥腿子的把兄弟愣是看著省城來的據說傳還是”高幹“千金的新媳婦不敢下手。
其實,新婚燕爾的我們在省城裏連新房都沒地安頓。我的學生宿舍,她單位的辦公室,農民的出租房裏,甚至我的實驗室都曾一度做過我和妻子的新房。有時晚上擠在一張並不寬的單人鋼絲床上,學校食堂就是我們的餐廳。那時我們非常快樂。
後來妻子辭了單位的工作,隨我出了國。初來乍到,中餐館的洗碗池邊,妻子每天做工到晚上12點半,淩晨一點多才等到妻子托著疲憊不堪的身子回來;後又在我所在的大學做清潔工,漆黑的天窗外還沒亮光就得上班。有一陣子路人被搶,我不得不一大早護送妻子。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每日早晨,妻子總比我早起。等我起來,餐桌上已經有一碗熱騰騰的稀飯和兩片抹了黃油的麵包;我上班的包裏,已塞了一個裝著三明治的午餐飯盒。妻子也和我同樣要每天上班,可晚飯也還得妻子準備,我這來自黃土溝壑的旱鴨子,愣是學不會炒菜做飯。
海外的日子總是艱難,凡事都要自給自足。我的頭發也是妻子理的,每月一次。妻子總說她是個理發師,要收我理發費;我便回說她隻是個實習生,拿我的頭當道具,她得倒貼我錢。
突然有一天,妻子說她老了,流著淚。我調侃說,你實習期還沒過,怎能稱老呢?
終於有一天,妻子在給我理發時,說她再看不清我的頭型。我照了照鏡子,果然今次理的不好。我不耐煩地發著牢騷,埋怨她給我理了幾十年的發,反到越來越退步了,看來隻能永遠做實習生了。
妻子歎了聲,說讓我好好看看她自己的頭發。我納悶,你頭發有啥好看的?不過,自從結婚後,除去新婚燕爾的一段時日,我還真沒好好端詳過妻子,更不用說她的頭發。可這一看,輪到我流淚了。妻子怎麽頭發就白了呢?眼角怎麽一夜之間就有了這麽多的魚尾紋了呢?
妻子說其實早都這樣了,隻是你沒有注意而已。
突然之間,像明白了真理似的,我也覺得自己老了。
又突然之間,我覺得妻子已成為我生命的一部分,我再也離不開她。
心裏又一陣痛,憋得慌。父親又在河的那邊向我招手,像是在喊我過去。我有點猶豫,因為又有一個聲音在我耳邊響起。這個聲音那麽熟悉,”爸,爸,你醒醒,你醒醒!“。我想起來了,是女兒的聲音。”爸醒著呢,你喊什麽!“,我大聲回著。女兒仍舊叫著,好像聽不見我的回答。又不像是女兒,怎麽可能呢?女兒才半歲,昨天才把她送回老家,由她奶奶照看一段時間。天這麽冷,就這麽一間臨時租的小屋,蜂窩煤爐子上撐了個鐵架子,整天都烘著她永遠幹不了的尿布。不對,她已長高了,昨天我和妻子還帶她上公園玩來著,她還在草地上翻著跟鬥,明天星期一,我還要送她上幼兒園。也不對,昨天她作業沒做完還撒謊,我打了她一耳光。我真該死,怎麽能打女兒呢,才三年級小學生,撒謊也不算啥呀,幹嗎打她呢。女兒在哭,我對她說對不起。她說跟我無關。她說她剛從國內轉學過來,上英國的六年級,聽不懂老師講課,聽不懂同學講話,在學校也沒人理她。我著了急。我又看她長高了一大截,抱了一摞子參考書回來,說要準備13年級的A Level 考試。
又有聲音在我耳邊呼喚著,”爸爸,爸爸。“ 我覺得好欣慰,胸口不疼了。女兒倫敦上大學回來了,雨很大,她拎著一個大廂子,又背著一個大背包,一個人站在車站門口。我開車把她接了回來。妻子給她準備了熱騰騰的米飯和炒菜,擺了滿滿一桌子。我明天再給她蒸一鍋小籠包。女兒說她長大了,明天她給我和妻子做飯。
我感到心抖了一下。有如釋重負之感,身子輕了很多。好像可以下床了,我好高興。河的那邊,母親也來了。阿,媽媽,我禁不住流出了眼淚。眼前的河看不見了。母親好年輕阿,好好看。她牽著我的手領我上外婆家。要過一個很深的溝。溝裏長著滿溝的杏,是媽媽娘家生產隊的。媽媽順手摘了兩顆杏,兩顆都給了我,還澀著呢。溝裏的景色讓我迷戀,坡上,溝底都長著或大或小的杏樹,還有小塊的麥地和各樣野草。到處是綠色和黃顏色的小花。我掙脫媽媽的手,沿著大大小小的溝緣奔跑,也不怕掉到溝窟窿裏。急得媽媽大聲喊我,追我。直到重新拉著我的小手不再放鬆。
到了外婆家,外婆喜得把我摟在懷裏。給外公拜壽,跟在媽媽後麵一起磕頭。外公讓我坐在他跟前,跟他一起喝酒,白酒,溫過的。我這個小人兒,就這樣大模大樣“男人“了一回。
爸爸外出打工好久沒回來了,是到陝西那邊。我好想好想他。爸爸總喜歡在巷裏叔叔伯伯麵前誇我,說我在村裏的小學老考第一,玄耀意味頗濃,每次都讓我又得意又臉紅。
父親送我到縣裏的高中上學。剛開春,麥苗已返青,路旁一片一片的苜蓿。可還冷得哆嗦。50多裏的土路,彎轉盤旋,父親在自行車的右邊捆上我的被褥和一個小書廂,我坐在後座,農村用的加重自行車,父親吃力地登著,身上冒著汗氣。
高中第二年,父親給班主任行了賄 (送了一包縣城街上買的點心),讓我尷尬難堪。可不到一個月的工夫,我就被班長和團支書發展為團員。班主任說我給自己的人生用醒目的”紅“色寫了重重一筆。那年我15歲。
16歲,恢複高考的第二年,我上了西省的全國名牌大學。父親送我到千裏之外的省城。這是父親第一次到大城市。天已黑,不過火車站的新生接待站還有老師值班。到處都有路燈。我和父親還有被褥卷被送上了一輛大卡車。大學在城市的另一邊。父親到了我的宿舍,已有湖南(夫藍)來的一位同學,和我同歲。父親感謝了送我們的老師,又和這位後來成為我終生好友的新同學說了些彼此要相互幫助之類的話,就回去了。我不知道那夜父親是怎麽通過省城裏陌生的大街小巷走回火車站的,也不知他如何在火車站熬過那寒冷的一夜。因為我知道,回去的火車第二天的早上才有。
阿,父親就站在河的那邊,媽媽也在他身邊。我要過去了。我要過去問一問那個寒冷的夜晚父親是如何找到火車站的,又如何熬過的那冰冷的一晚。我覺得身輕如燕,稍一用力,就飛過了河。父親母親把我緊緊接住,摟住,生怕我落到河裏。阿,終於和爸爸媽媽在一起了!
我感到極大地快慰。遠方有一團亮光,我不自覺得朝亮光飛去。又好像我丟了什麽東西,心中突然一絲淒涼。那亮光似乎猜透我的心裏,煞時,妻子,女兒都來到我的身邊,還有早已去世的爺爺奶奶,外婆外公和眾多兒時的好友。
我心中無限地寬慰,幸福。聽到那亮光對我說,”這就是你的全部,這就是你的一生,帶上它,永遠屬於你!“
我在看不到邊際的空間飛著,身輕如雲。看到麵前不斷有同事向我揮手。奇怪,國內同事和國外同事怎麽都在一起呢,而且沒有語言障礙,倒像一家人般。不過,我不再感到絲毫的遺憾,因為他們都在我的身邊。
突然,遠方一團一團浮幽飄了過來,遮住那亮光。那黑雲像有意似的朝我飄來,而我卻無力躲僻。我被那黑雲吞噬。那黑雲像是要把我帶到宇宙的邊際,帶到看不見任何東西的更加黑暗之處。我感到從未有過的孤獨,看不見任何希望,看不見任何道路。一生的挫折,失敗,錯誤,一件一件湧到跟前。我感到從未有過的後悔,內疚和自卑。我開始大哭,淚流滿麵。危急中我想起了奶奶的囑咐,大聲一遍一遍喊著”耶穌救我“。
阿,母親和父親出現在身邊。那浮幽抖然散了。我不再恐懼,內心重新快樂了起來。我又看到了遠方的亮光。那亮光越來越大,越來越亮,我擁著我一生的所有,我的全部生命,加速朝那亮光飛去。
2009年元旦於Leed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