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的記憶
人至中年,即便周末也失去了昔日貪睡之習。窗外還黑,頭腦卻漸亮起來,伴著長夜的餘夢,憶起了童年的梨花。於是抖擻精神,墊枕披衣,取機開屏,把我對兒時梨花的記憶傾注於盈尺鍵盤之間。
那時家裏有兩棵梨樹。晉南典型的南北長方形院落,門房柴房居北,三間廂房居東,並無上房,院中心因而形成靠南靠西近一分的空地。兩棵梨樹就栽於這空地之中,一顆居北,一顆居南。
二月一過,那料峭還寒的春風便如約準時而至。過年的新衣已被舊棉襖和早已失去藍色的學生式外罩代替,我開始了對那時認為是極有趣的兩件大事的等待,一是盡快穿上夾襖,一是那滿枝滿頭梨花的出現。兒時的夾襖,兩層土織的棉布縫在一起。外一層稍厚,上厚漿染黑色;裏層稍薄,上薄漿不染色。前胸一排扣子全是用棉布撚瓷實一針一線縫製,並無現時的有機塑料紐扣。係扣子可是要用一番力氣加竅門。走書房 ( 上學 ) 的時間到了,我的小手半天就是係不完扣子,母親著了急,便過來三下五除二幫我係上。
可穿夾襖還早呢,要等到麥苗及腿,清明臨近時節,急不得。這時我就把注意力轉向梨樹。光禿禿的梨樹並無半點生命跡象,可漸漸地,她的枝條有了些微的潤色;再漸漸地,枝條上密麻分布的芽苞不斷隆起,原來顯得枯萎的土褐色樹幹也不斷散發出生命的光澤。
隔三差五,放學回家後,就會到梨樹下巡視一番,恨不得明天就長出梨花來。對奶奶吃飯的吆喝聲很不意為然。每天饃饃雖然雪白,實是用白玉米麵蒸的,堅硬無比,實難下咽。即使肚子餓,也無任何吸引力。村裏大隊革委會主任說大寨人發明了這個,產量高,能吃飽。
突然,就在一天早上,在一個毫無預感的早晨,就在我剛要背起書包上書房的時候,看那,那梨樹怎麽變了樣。小梨花出來了,白中帶著些微粉紅色的絲,被幾芽嫩綠的葉子托拱而出。樹枝上這兒一個,那兒一朵。
天氣也不那麽冷了。母親給我換上了夾襖。穿夾襖的感覺真好。脫去了厚厚裹了一冬的棉衣,如同身上搬掉了一塊大石頭,身體變得輕巧靈活,精神頭就來了。那時,全村就我家和我一個本家叔有梨樹,梨花似乎成了我家的專利,到了學校免不了在同學麵前炫耀一番。
那梨花的花瓣越長越大,晶瑩透剔。父親開始疏鬆院中心那塊地。每年生產隊種的菜疏總是希缺,社員們便把家中的院心開墾為地,栽上西紅柿苗,家家一口淺井,每日下工回來,便關起家門吊水灌苗。夏天來時,長熟的西紅柿除自家吃外,更是偷偷運到集市上賣,換些麥麵。
清明前後,下起了細雨。晉西南幹澀的黃土地貪婪地吸允著難得的雨露。再看那雨中的梨花,含羞帶澀,花瓣輕輕含著玉珠,被細細的雨線敲打著。那雨絲順著枝條滑落,濕潤著擎地而起泛著光澤的梨樹樹杆,又滲入那幹渴了一冬的土壤。
那梨花的花瓣越長越密。終於,那滿頭滿枝的梨花,一簇一簇湧滿了天空。枝條已呈彎狀。不知從哪裏來的蜜蜂,三五成群,倆倆結伴,嗡嗡著繞枝亂飛。時而鼓翼或盤或懸於花蕊之顛,時而又像獵鷹看準了獵物般猛紮於蕊心之內,時而又而振翅疾飛而去。
父親在院子裏栽的西紅柿苗已經有一紮來高,兩棵梨樹就傲立於百餘株青苗之間。突然有一日,隔壁的大伯急急地拍門。大伯在門口和父親快速地說了些什麽,隻見父親迅速地拿起鐵掀,不到一袋煙的功夫,就把百餘株西紅柿苗全部用沙土臨時埋了起來。過了片刻,就有公社黨委書記帶著一般人馬,逐家逐戶見苗就拔,說是要革資本主義的尾巴,好險!
不久,繁茂的梨花似乎有些落蔫,開始衰敗的花瓣紛紛落在地裏和長高的西紅柿苗葉子上。心裏很有些失落。可很快就發現花瓣脫落之處,樹枝上又長出了一個個小小的果果。我的期望又被點燃了起來,啊,到了秋天,我就有梨吃了。
兩棵梨樹,花瓣相似,可長出的果實卻天壤之別。北邊的梨樹,果實早熟,皮黃肉嫩,第一個長熟的,早早就被我盯上了。兩個姐姐不會爬樹,可是沒有份得。反正樹上四分之一的黃梨,在父親收獲之前,就早早進入了我的肚子。父親收獲黃梨後,會交給村裏開代銷點的一位本家堂哥去代賣。
南邊那顆樹上的梨,就不怎麽好吃了。梨皮粗糙而發青,梨肉硬澀而少甜。可父親並不急於賣掉它們,也不讓我們吃。母親會把青梨用瓦罐儲存起來,一直放到冬天。間或有鄰裏咳嗽不適,母親總會拿出兩三個梨來讓病人合冰糖蒸著吃。年關時節,青梨變成澄黃色,甜美無比,卻是我家招待親朋的美味。
幾十年過去了,家裏舊房變新房。幾經翻修,院中心那兩顆梨樹已被父親做成了廚房的案板。省親故裏,白發蒼蒼的母親敲著做飯的案板說, “ 看,這就是你小時偷吃梨的梨樹! ”
院中的梨樹變成了案板,可樹上的梨花卻一日比一日清晰地顯現在我的腦海裏,徘徊在清晨的殘夢中。解釋不清我為什麽對兒時的梨花竟如此眷戀,一遍又一遍在冬日長夜的夢中憶起。
窗外已大亮。妻子端上來一杯熱騰騰的早茶。我合起了筆記本,掀開了厚厚的窗簾。
2008-12-07 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