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9年的中國大地,仿佛傳說中的世界末日,到處彌漫著死亡和絕望,隻有不多的幾個角落,像是被上帝特意安排的諾亞方舟,依舊生機盎然。綠意蔥蘢的長白山麓,就是其中的一個避難天堂。
仿佛一夜之間被洪水衝刷到岸邊的雜物,四麵八方逃難的人們擁擠在吉林東部這一片土地上。人們就象東去的河水,隨著擁擠程度的不斷加深,不斷地向東流動。我17歲的父親也在這個流動的人河中,艱難地找尋可以讓自己生存下來的一錐之地。
在千裏之外的華北大地,洪水退卻之後,卻轉而進入長達200多天的又一次曠日持久的大旱,而我在東北的父親,領著他認識不久的十幾個同齡人,徒步進入不見天日、渺無人煙的大山裏,去與爭奪自己的生存權利。這座收留他們的仙境般的大山,屬長白山係老爺嶺山脈太平嶺支脈,有兩條比較大的河流穿過,一叫羅子溝河,向東北匯入綏芬河,另一條河叫嘎呀河,向南匯入圖們江。那是1960年春夏交際的時候。
這群人裏,就有我的母親,同樣17歲的她,來自山東菏澤。
那個年代,能夠配地上我父親1米80身高的女子,可謂鳳毛麟角,而我的母親,不但鳳眉秀目,而且竟然有一米七一的身高,亭亭玉立,清新地有如百合花。因此,雖然迫在眉睫的是溫飽問題,但我的父親卻毫不猶豫地把這個叫鳳兒的女子藏在自己年輕懵懂的心裏。
濃密的參天大樹和枝蔓藤蘿,絲毫沒有能夠阻擋住這群年輕生命心底的燦爛,他們快樂地找到了屬於自己的世外桃源,開始了美麗如同森林童話的生活。很快,簡陋的原木屋搭了起來,屋頂牆壁是摻了堅韌烏拉草的黑土泥巴,房前屋後是胳膊粗細的樹枝紮起的籬笆,以阻擋會不期而至的野豬、麅子等野獸。籬笆圈起的院子裏,留出屋前的一塊,弄地平整幹淨些,當作茶餘飯後的活動場地。每天晚飯後,如果沒有風雷雨雪,他們就在這裏展開他們的業餘生活:女的聊天,男的摔跤、吹牛,發泄著年輕人充沛的精力。院中其他的地方,他們種上各式蔬菜,作為飯桌上的奢侈。日出而作,日落而歸,原始的生活,卻因為這群年輕頑強的生命而美麗,周圍的一切都充滿著青春的跳動與怡人。
在山間向陽的地方,他們砍掉小樹,拔去蒿草,開墾空地,種上各種莊稼。雖然黑黝黝的土地肥沃地流油,但由於山上的低溫少陽,莊稼隻能一年種一季,勉強自給自足,但經曆過59年煎熬的他們,卻已經恍如進了天堂,有著劫後餘生般的慶幸與滿足。
1960年的中國,內陸的大部地區正在經曆長達半年甚至一年的特大幹旱,流經河南、山東兩省境內的黃河斷流達數月之久,整個受災覆蓋麵達15個省,內陸隻有西藏一省幸免。而與此同時,東南沿海一帶卻遭受著台風和洪水的肆虐。整個中國浸淫在冰火兩重天的可怕災難中,一邊是血雨腥風,一邊是驕陽似火,生靈塗炭,餓殍遍野,一幅慘絕人寰的煉獄圖。
隨著越來越多的人從受災的家鄉走出來,我父親他們所在的那個居住點兒(暫時叫這個名字吧)也越來越熱鬧,到60年底的時候,人數達到將近100人。原木屋也多搭建了好幾幢。而在這一年與命運抗爭的艱苦歲月中,我父親被推為這些人的頭。什麽時候出工,什麽時候收工,每天都作什麽,食物如何分配,工作如何分配,都是我父親做主,儼然非洲原始森林中的土著酋長。
轉過年來,也就是1961年,中國大地持續遭受冰火兩重天的殘虐蹂躪,全國1/4的耕地絕收,受災人口1.63億,超過1960年。其中我的家鄉滄州地區就有將近2000多個村莊被洪水淹沒,100多萬人斷糧,因災死亡人數為4.9%。那個時候,別說什麽樹葉樹皮,就是挖地三尺,也很難找到一根可以吃進幹癟肚皮裏的草根。
在我的祖父母帶著我年幼的小姑四處逃難的時候,我父親的酋長地位越來越穩固,來的人也越來越多,直至被正規的國有林業局收編為正式的林場,從此共和國又多了一個國有單位。他們的戶口轉成林業局戶口,享受城市戶口待遇,稱呼也從盲流而改成林場職工,並且慢慢各自分開獨門獨戶單過了。林場職工的具體工作主要是采伐木材和植樹造林,而原來開墾出的農用空地,分配給個人自種。我父親也由自給自足的小酋長轉為吃國家商品糧的林場場長,喜事成雙,那一年的年底,我的父親在簡陋的木屋裏迎娶了我的母親。多年以後,父親曾告訴我們,他當年給我母親的結婚禮物是兩塊水果糖。雖然這句話有玩笑的成分,但我相信在那災害肆虐的三年中,水果糖珍貴難覓就如現在新婚之夜的處子之身。
從在深山老林裏出沒的雜牌遊擊隊轉為正規軍之後,我父親他們的生活安定下來,至少有當時最珍貴的東西---每月定時發放的口糧,飽基本上可以解決了。再加上三年災害的結束,從小家到大家的經濟狀況都有了很大程度的好轉,這也為我們幾個孩子的出生奠定了心理和經濟的基礎。
兩年後,我大姐第一個報到。我的父母親當時隻有21歲,按現在來說,還是玩的年紀。事實也確實如此,我母親說她當時正在土炕上嘰嘰喳喳和幾個姐妹摸紙牌,剛要糊牌,一激動,肚子就疼了起來,結果當天晚上,我大姐就大哭著來到我家。
大姐出生四五年後,我哥哥第二個報道。兒子的來臨終於引起了年輕父母的重視和責任心。
後來,我母親第三次懷孕。十月懷胎,一朝分娩,又一個女孩降生在這個深山的木屋裏,這個孩子叫蘇犁末,那就是我!
大學期間,我曾在一個寒假回家的日子裏和我的母親有如下對話:
我:媽,你當年懷我的時候做過什麽夢沒有?
母沉思片刻,搖搖頭說:沒有。
我:那你懷我期間有沒有見過什麽奇怪的人或事?
母再沉思片刻:不記得。
我:不對吧,再想想。
母又沉思片刻:沒有,確實沒有。
我:那生我的時候總該有些什麽征兆吧,比方說打雷下雨、天塌地陷,或者天上有什麽特別的雲彩等等。
我母親顯然已經很不耐煩了:沒有,沒有,當時疼都疼死了,哪個還注意這些。
我:那,那,。。。那那天鄰居家有著火的沒?
我母親給了我個大大的白眼球,起身躲到別的房間去了。
“不對啊,應該有點什麽啊!”我不釋然說道。
看來這就是我了,一個沒有任何征兆就敢出生的孩子!
蘇犁末
2007年10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