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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在喊???ZT

(2006-12-10 19:12:27) 下一個
劉心武

十九年前,我在美國參加了若翠的婚禮,是在她夫君的牧場,給我印象最深的是,婚宴就在露天排開,長長的餐桌兩邊,用許多收割後壓榨緊湊切割整齊的牧草垛當長凳,坐上去非常舒適,而且,還散發出特殊的清香……

  十六年前,我在北京接到若翠的電話,她說跟夫君下榻王府飯店,沒時間跟我見麵了,問我可好?我簡單說了說自己的狀況,順便問起當年跟她一起去美國的幾個熟人,她說,哎,那幾位呀,還隻是在華人圈子裏混,她說她現在幾乎不跟華人接觸,交往的都是跟他夫君相關的白人。我問她:你們有孩子了嗎?她說明年會落生,他們會讓孩子受最好的教育,健康成長。

  九年前,我第二次去美國,妻子曉歌跟我一起去的,她在牧場接待了我們三天。她夫君去歐洲了,就她和她的女兒翠茜在家。翠茜那時已經七歲,上小學了,每天她開車送接。那孩子怎麽那麽傲氣,對我們愛搭不理的。若翠說翠茜能說簡單的中國話,她爸爸一再強調,孩子今後還是能掌握雙語為好,但無論若翠怎麽動員翠茜跟我們說中國話,翠茜就連“你好”兩個字也不說,總在嘰裏咕嚕地跟她媽媽說英文。

  三年前,若翠來北京料理她父親的喪事,我們在家裏招待了她一次。我們勸她節哀。她說母親在她出國前就過世了,想起來很傷感。父親以八十多歲高壽睡眠中離世,按中國傳統說法,是白喜事。她夫君和女兒為什麽沒一起來奔喪,我們沒問,她倒主動說了出來。夫君正所謂“商人重利輕離別”,原來他不僅有從祖上繼承來的很大的牧場,也還涉及多種商業投資,總在飛來飛去地忙他的生意。翠茜麽,她歎了口氣,說已經進入了反叛期。有一天,她獨自在家,忽然來了快遞。是翠茜從網上訂購的一件恤衫。她打開一看,大驚失色!那恤衫上用英文印著:“我要殺死母親!”我和曉歌聽了大惑不解,若翠說美國法律沒有明文規定賣那樣的“文化衫”非法,人家就可以在網上兜售,購買者可以選擇內心想殺死的任何一個人來要求印製。我們就奇怪,你對女兒那麽好,她怎麽會內心裏那麽痛恨你呢?若翠忍不住落下眼淚,她說,那是因為,有一個問題她永世無法為翠茜解決:翠茜一直上的是高尚社區的學校,那裏的學生裏沒有亞裔孩子,絕大多數是白人孩子,剩下有點黑人孩子。開始,翠茜自己覺得跟別的孩子沒什麽不同,但漸漸的,她就從別人眼睛裏發現,她的皮膚、眼睛、鼻子……跟那些美國孩子差距越來越大。而這些特征,都不是來自父親,而是來自母親!為此,她無論如何不能原諒母親……

  今年,2006年去美國,若翠來聽了我講《紅樓夢》,後來,我們在曼哈頓一家咖啡館聚談,她先到,談了一陣後,她夫君也來了。她夫君粗通中文,希望我能幫助他們的翠茜“認識中國”。她把那意思跟我更具體地展開。她說她原來那種“既然到了美國就要徹底進入白人圈”的想法大錯,對她自己造成的損失且不論,對翠茜那是毀滅性的選擇。翠茜現在的心理危機,實質上是一個身份認同問題。現在她決心促成翠茜利用假期到中國留學,學中文,了解中國,從血緣上、文化上認同中國。她說翠茜學校前些天舉行了一場“喊叫大賽”,參賽的學生要當眾高喊出自己憋在心裏的一句話。翠茜參賽那天他們兩口子都去了,事前他們也不知道女兒究竟會喊出什麽。翠茜那天拚足全身力氣喊出的一句話是:“我是美國女孩!”

  回北京的那天,在紐瓦克機場,我驚訝地發現,若翠和她的夫君,還有一位亭亭玉立的姑娘,居然也來給我送行,那姑娘當然是翠茜。若翠告訴我,翠茜在“喊叫大賽”中得了冠軍。賽後不少同學找她談心,說這才知道她內心裏有那樣的壓抑感,也才知道他們有意無意中傷害過她,表示從今後大家要更多地溝通。可是,翠茜卻拒絕領取獎杯。她自己用蹩腳的中文對我說:“現在,我問我,那是,誰在喊?那個人,她是誰?”她沒表達盡的意思,我已經了然。

  翠茜將在暑期來北京短期留學。我和曉歌會盡力幫助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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