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兩年前被爺爺送來姑夫家一樣,那樣的突然又由不得自己作主,今天,從雲南回浙江老家不幾天的父親,突然捎來口信,要姑夫送丁夏回家,結束寄托生活。
對丁夏來說,離開兩年的故鄉,己變得如此陌生,全然不記得當時深秋,自己是如何聲斯力竭地哭嚷著不願隨爺爺離家來十公裏外的姑夫家生活,當爺爺要從姑夫家回去時,又是如何死死抱住爺爺的腿不放,爺爺走遠消失不見許久了,還對著村角拐彎處張望。後來聽人講,路上有熟人碰到爺爺,問爺爺為何一邊走一邊流淚,爺爺說是風沙吹進了雙眼。
寄人籬下無所依托地生活了兩年後,以丁夏現在的心情,無論發生什麽,都不會哭了。大人哭,大凡是傷心之極之故,小孩哭,絕大部份是尋求注意同情安慰與關心。當無人在意無人關心,哭又有何用呢,隻會招來別人的反感厭惡以至耳光。
姑夫家有四個表兄與二個表姐,爺爺離開後的當晚,丁夏身上媽媽給織的一件羊毛線衣給脫走了,穿在了四表兄身上,說是四表兄有肺炎,需要高級一點的衣物來保溫。
六十年代的農村,物質極其匱乏,一群孩子中,老大穿的自製的棉衣褲,要留給老二老三老四穿,穿到後來,棉己堅硬,失去了原有的篷鬆保溫特性,而棉祆的大小又常不合適,穿在身上空落落冷冰冰的,沒有羊毛線衣那樣富有彈性而保溫。在農村,羊毛線衣是件可望而不可及的奢侈品,媽媽就是用自己作姑娘時的毛線衣,拆開重織成兩件,一件給姐姐,一件就給了丁夏,而現在,爺爺剛走,毛衣給剝走了,換上了原是四表哥穿的一件又冰冷又髒舊的背心。
三至五歲的記憶模糊而殘缺,然就是這樣斷斷續續的記憶,仍全是由苦澀與無奈充塞。
丁夏與姑夫姑姑一起睡的,四歲那年的冬天,一次尿床,姑夫把丁夏從被窩裏拉出來,抽了兩耳光後,把他四腳朝天地撩在被子上,脖子擱在床橫檔處,臉朝上頭淩空懸掛在床外,半小時後,整個身子在冬夜裏凍得簌簌打抖,脖子酸痛地如斷了般。從垂掛在床外的頭望上去,屋頂黑黑的瓦片中有塊透光用的玻璃瓦,慘淡的月光正從上麵照下來,照亮了丁夏稚嫩的臉,臉上沒有淚光,隻有愁苦與迷茫。
而此時,六歲的姐姐正生活在幾百公裏外江西的大姑夫家,一深山老林的小村莊。村中大部份人家都是幾年前從浙江移民過來。浙江人口密集,六十年代初又鬧饑荒,於是在政府的允許下,許多人舉家移民至人口稀少的原始森林或大西北沙漠地帶,以求生路。
姐姐原是與丁夏一起被爺爺送來小姑夫家的,隻因小姑夫對小孩太苛刻,對女孩子丁鷹尤甚,經常隻給她吃剩下的飯菜,整日饑腸轆轆的,有時實在餓得不行了,就叫弟弟丁夏去偷塊紅薯出來給姐姐吃,晚上也是與三位比她大許多的表哥同擠一張床睡,至今姐姐的背上還留有被凶狠的表哥擰出的傷疤。同年父親從雲南回家過年,見姐弟倆的處境不妙,就把丁鷹帶在身邊去了雲南,留下弟弟丁夏一人,孤零地繼續生活在小姑夫家。
丁鷹去雲南的那一年,也就是1967 年,文革武鬥正劇,父親帶著當時剛已六歲的丁鷹東躲西藏,經常睡在車站大廳與無人的學校教室,由於實在不方便,就找到一戶在昆明的遠房親戚,把丁鷹暫時托付給他們照看。兩個月後,等武鬥平息下來,父親再去接丁鷹回來帶在身邊。
這戶遠房親戚正好有一個與丁鷹同歲的兒子,二小孩天天玩在一起。幾十年後丁鷹回憶說,這兩個月是她那時最開心的時光。看她每說到此處臉上的那份幸福樣,流露出對那段時光的無限留戀。
一個失母離父的五歲小女孩,突然孤零地生活在一遠房親戚,也是一陌生人家裏,隻因大人不欺壓她,也有個小孩陪她一起玩,就足已令她甜甜回味一輩子了,想起來不禁令人心酸。童年,對丁鷹,實在是太苛刻太空白了。
一個小孩帶在一要上班工作的男人身邊,實在有許多的不方便。半年後,父親把丁鷹寄托給了大姐夫家,也就是丁鷹的大姑夫家。
大姑夫家有五個兒子二個女兒,以種田與打獵為生。村莊幾乎與世隔絕,出來買鹽等日用品要翻越幾座山走大半天才會到一小鎮。不知是山的純樸影響了人還是俗話所說的,一樣的米養百樣人,憨厚純樸的大姑夫對姐姐非常地好,不僅不收一分錢的生活費與照看費,還視為己出又待若貴賓,每有家人與姐姐發生衝突,不管是對是錯,大姑夫總站在姐姐一邊,替她撐腰,曆聲訓斥自己的孩子。背後,經常聽到他對大姑姑說:
“孩子很無辜,挺可憐的,我們得好好待她” 。
在大姑夫的寵愛下,眾表兄表姐們都得聽她的話,有了一些權威,有時甚至是淫威。逢年過節,別人可以沒有零食沒有新衣服,但她得全有,也定會有。吃飯時,她要第一個盛 飯,如有人與她搶,姐姐一個怒目圓睜,會把對方嚇到邊上去。餐桌上,如隻有一個雞蛋或一塊肉,這個雞蛋這塊肉定是她的。雖同是寄人籬下,但她沒有受到虐待,甚至於受到點溺愛,得到比在父母身邊還多點的允許與容忍。
東漂西泊的小女孩丁鷹,終於有了個溫暖的寄身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