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光陰荏苒,時間到了一九九八年初,想想已在新加坡整兩年了。看看鏡中的自己,比剛來時老了許多。皮膚已不再光潤,青春在錢包豐滿起來時正快速地消逝。工作也從原來的新奇、平淡、到最後的厭煩。天天做著同樣的工,聽聽機器的聲音就知道哪出了問題。今天的日子與明天沒有什麽變化,就是工廠宿舍兩點一線地跑。新加坡很繁華,但似乎都與我無關,我的生活間單又平凡。
我們至少都是中國的本科畢業,無論從動手能力、知識的深度廣度上都不會比新加坡的工程師來得差,但我們的技術與知識得不到工廠的承認。盡管每天都在付出比我們得到的多得多的東西,可兩年過去了,我們仍是機修工。事業上沒有前途,生活無色彩,在無聊空蒙中看不到希望。
雖然時時安慰自己:“我們是外國人,不跟本地人比”,他們也完全可以氣壯地說(實際上許多人,包括我們的老板和人事部的人也就是這樣說的):“就是這樣的待遇,不滿意可以回去啊! ”,但是每次想到幹同樣的話,他們的加班薪水是1.5到2倍,也就是每天S$150S至$250,而我們的加班薪水是固定的S$50,月底他們拿到的錢是我們的一倍,心中總憤憤不平。
剛來時我們不敢也無暇去跟其他人比,個個都在為站穩腳跟而奮鬥。現兩年過去了,腳跟早已站穩,自然要開始橫向比,爭取平等。這也許是人類的本性吧,否則為什麽為自由為平等的呼聲曆經千年還不絕呢。但是爭取平等也需要條件與實力的,我們這些離鄉背井遠離祖國的人如同是遠嫁的女兒,娘家不強,誰會把我們的話當做一回事呢。所以盡管微言甚多,但是職位與待遇沒有一點變化。
頗具諷刺意味的一件事是,我們中有一人,他的一學弟,也是中國時的一同事,在他來新加坡後不久去了日本上學,上了半年語言學校後這學弟從日本申請來我們這不是日資的公司做了(Failure Analysis) 失效分析工程師,一年後升為高級工程師,而我們一起來的這不幸的同伴,仍還隻是一個整天要拿著板手跑來跑去的技工,且今後看不到升職的希望。常聽到他自歎:“我來新加坡真來錯了,他的工我去做才真合適,我在國內有八年的失效分析經驗,我出國時他還在我手下學呢,他的能力我還不知道,就是去了趟日本•••”。好象他說的都是真的,我就看到過有一次他的學弟在向他請教一個專業問題。
看來哈日族也不一定是年輕人,有些人更是根深蒂固。
有次在維修一台本地產的機器,那線路就象蜘蛛網一樣的錯綜,機械結構也是莫名其妙的複雜,我忍不住對一新加坡工程師說:“我們有時不能不佩服美國機器的質量。你看,同樣作用的機器,美國的就非常地簡單,既好維修又不易出問題;本地設計的機器既笨重又複雜,常出問題又不易維修”。這位工程師馬上反駁說:“這就是我們新加坡設計的特點,複雜些,水平也在這裏,我們就是這樣的”。好象此君還很自豪,我啞然。
如果我是老板,就憑他這句話,我馬上開除他。他更本就不配做一個工程師,連最起碼應尊循的設計規則都不懂,更談什麽維護改良機器?但是他還是做他的工程師,我還是做我的技工。
另一次,為了說明一個問題,我隨手畫了一個機構的剖麵圖,準確而清晰,引得一個工程師攢攢驚奇,我不知道對他的驚奇我應感到高興呢還應感到悲哀,他也許是真不知道我在國內設計了八年的機器,這麽一剖麵圖更本就不值得一提。
這樣讓人啼笑皆非的例子還很多,回頭想想,中國其實真的是不差,隻要政策好,潛力不可限量。看看新加坡這些人吧,真的不會比我們好到哪裏去,許多人比我們更爛,但為什麽他們的經濟會這麽發達,我們這些回頭看看覺得自己也不爛的人要這樣離鄉背井地來打工?唯一一點可解釋的原因就是他們的政策好,政策好之下就是笨人也會出產值,相對地過上好日子。但是政策是可快速地改變的,試看十幾年後的中國將會是什麽樣子?。。。。在一些對比與推想中,我們漸漸地揀回了些自信。
說到這點,我們不能不承認李光耀不愧是個有前瞻性的不凡領袖,就是在鄧小平來新加坡訪問那中國還極其落後的年代,他也曾對鄧小平說新加坡隻是中國逃亡來的漁民的後代,而中國有那麽多的文人學士,發展起來前途不可估量。當然李光耀講的很大部份隻是客氣與自謙,但他在中國還那樣貧窮落後而新加坡經濟正輝煌時,沒有象有些新加坡人,比如我的老板一樣昏了頭腦,真不愧為一個傑出的人。
兩年合約到期時,我們十八人之中就有六人沒有續簽合約,一人移民去了奧洲,五人回國了,回國的五人中包括了那位失效分析工程師。
我與其他十二人留了下來,再續簽了兩年的合約。新合約中我們一切待遇條件不變,隻是公司可以給我們申請PR。當時我也看不到在中國有明顯的適合我的機會,所以準備再賺兩年錢看看。
既然要留下來,就不能讓這時間再這樣稀裏糊塗地過去。《莫斯科不相信眼淚》,新加坡也更不相信眼淚,於其抱怨,還不如接受現實去適應去改變。我不能讓我這粒漫漫人海中的沙塵,掙紮都不掙紮一下就讓時間與社會這兩個巨輪碾下去。我決定去讀個本地文憑,盡管我一直認為中國的大學生素質是不錯的,不會比新加坡的大學生差,但講它千遍又有何用呢,不承認的還是不承認。於是到本地兩所大學找相關的專業,最後決定報讀NUS的一個Part Time 碩士課程。
申請、錄取、注冊一帆風順,七月中的一個傍晚,在離開大學十二年後,在異國,我再次跨進了大學課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