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維
不知哪一年看到過一篇文章,是一個當過紅衛兵的人寫的文革中的一件事。她說文
革初期的一天,她接到參加紅衛兵批鬥學校的老校長大會通知,因為有事晚去了兩
三小時。等她到了批鬥現場,她發現老校長已經被紅衛兵打死了。而那些紅衛兵都
是老校長的學生,也都是她的同學。據說,當時在場的大多數紅衛兵都動了手,包
括一些可能連殺雞都不敢看的女同學。她說她其實一點也不恨老校長,他是一個很
和藹可親的人。但是她不知道如果她不是因為有事遲到,她會不會也動手打老校長
呢?因為當打與不打已經被看成你是不是真革命的試金石。看見那些比她還弱小的
同學都參與了毆打。她實在不敢想象如果她早一點到,她會怎麽做?
這是一篇難得的紅衛兵寫的回憶文章,她不是對自己沒有參與毆打老校長而慶幸,
而是深刻地剖析自己做壞事的潛在可能性。
看了她的文章,我回想起我自己的在文革中的一件事來。大約是1968,69年,我當
時還讀小學四年級。因為年紀小,做不了紅衛兵。當時全國全麵禁止農民將自留地
的菜出售,認為那是“走資本主義道路”。而農民也主要參加生產隊的集體勞動,
但還是分一點點自留地給農民種菜用。這些自留地非常少了,一般那裏一家大約隻
有兩三分自留地。農民就靠它來生產自己吃的菜。城裏所有的菜隻能由國營菜場出
售。但是國營菜場效率很低,常常沒有足夠的菜供應,有時甚至沒有菜賣。農民雖
然地少,但是很勤奮,所以常常出了自己吃還能有餘。過去農民就靠賣點菜,賣幾
個雞蛋換點錢買油鹽醬醋,針線毛線,衣服鞋襪什麽的。而城裏百姓也得天天吃菜,
而且農民的菜都是剛剛從地裏采集來的,很新鮮,比國營菜場的菜質量好多了。而
且態度好,還可以一家,不像國營菜場,菜色難看,臉色更難看。
這樣一個有需求,有供給的農貿市場,也是曆史形成的。給了農民賺些買生活必需
品的錢的機會,也遺補了國營菜場菜少菜差甚至無菜可賣的不足。可是文革中將這
種農貿市場當成了“資本主義”的尾巴割掉,就形成了一個有需求,有供給,但卻沒有
交易市場的怪現象。人們隻好在街頭巷尾做些交易。而縣工商局市場管理辦事處專
門有人上街抓這些“違法亂紀”的人。農民被抓了,常常被罰款,沒收蔬菜和秤杆。
我們一幫半大小孩被一位老幹部夫妻組織起來,協助工商局來管理“市場”。主要
就是製止那些進城賣菜的農民,發現後報告給市場管理辦公室。我們那時正是大人
講什麽就信什麽的年齡,戴上紅袖章,就覺得在做一件了不起的大事了。拿著雞毛
當令箭,在那裏大義凜然地搜索所謂搞“資本主義”的“壞人”。真還有兩次發現
了買菜的農民,當然我和我的夥伴沒有沒收他們的菜和稱,但告訴他們不能賣菜,
不然要沒收菜還要罰款。
當時我們隔壁的唐姐就在工商局市場管理辦事處工作,天天上街管這些事。出人意
料的是,年輕的她回來常常和我爸爸媽媽發牢騷說,這買菜賣菜是老百姓生活的日
常需要,國營菜場又沒有足夠的菜可賣,為什麽不能讓農民賣呢?說她隻要沒有別
人看見,她都不會沒收農民的菜和稱,而是說:“趕快走吧,別在這裏賣了!”。
我那時不太明白,覺得她講得也有道理。所以我也沒有沒收農民的東西,隻是趕他
們走,也是受她的影響。事實上我們家有時來了客人,國營菜場沒有什麽菜,媽媽
也隻好偷偷地買點農民的菜。我還為此生過媽媽的氣,覺得她“知法犯法”,助長
“資本主義”。
現在回想起來,覺得當時很幼稚,也很慚愧,很內疚,對不起那些買菜的農民,也
對不起城裏的沒有菜吃的老百姓,其實也對不起自己。想不通自己怎麽會那樣?
看了那篇紅衛兵的文章,我也曾問過自己:如果我早生7,8年,成了紅衛兵,我會
不會也去鬥走資派,去打老教授,老領導呢?我不敢想像,也不敢回答。其實當年
自己曾經羨慕過那些紅衛兵的,恨不能早生幾年,也能當紅衛兵鬧革命。
紅衛兵的懺悔是很有必要的。為什麽?因為不如此,無以告慰那些九泉之下的含冤
而死的老教授,老前輩們;文革就不能真正被否定;文革在人們心靈裏所造成的創
傷將不會真正愈合;更不能保證這種悲劇不再發生。我出國十幾年了,對國內的變
化不太清楚。與友人談起此事,他說已經有不少過去的紅衛兵寫了懺悔文章。我雖
然沒有看過,但感到欣慰。
一方麵,文革做錯了事的紅衛兵應該懺悔。錯了就是錯了,即使是年輕衝動還是受
蒙蔽。另一方麵,我們也應該給願意懺悔的紅衛兵一個寬容的環境。從曆史的角度
看問題,而不是用我們現在的理解力來要求40年前的紅衛兵。其實的紅衛兵既是文
革的主力軍,社會的破壞者,也是文革的受害人。他們大部分後來成了知青,吃了
不少苦,失去了上大學的機會。紅衛兵的悲劇是一個社會的悲劇。他們的任何懺悔
都應該歡迎,公開的或私下的。不應該嚴批很鬥,甚至用文革的方式去對待。正如
信教的人犯了錯,向神父,牧師懺悔。而神父,牧師是歡迎和鼓勵他們的,還為他
們保密。
一個偉大的民族應該有自己醫治自己精神創傷的能力,而對錯誤的行為進行懺悔和
寬容就是一劑最好的良藥,雖然確實苦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