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拉已經七十六歲,猶太人,住在我隔壁的隔壁,即中間隔了一戶人家。
三年前,我們搬到這裏時, 勞拉已住在這兒很長時間了。她常說起他兒子像我兒子這麽大的時候如何如何,想必她的房子該是在很便宜時就買了。
婆婆告訴我,散步時,看到勞拉在整理花木,便與她交談。當然“雞”同“鴨”講, 一個用中文,一個用英文。後來,勞拉與女兒兒子成了朋友,這才與我相識。
勞拉說,她沒有一個朋友, 經常罵隔壁左右及周圍的所有鄰居。
勞拉的房子正對著一個十字路口,每到秋天,樹葉全飄到勞拉門口來了。經常看到勞拉一大清早,站在路口,一邊敞開嘶啞的大嗓,一邊用力地把樹葉兵分三路,掃向各個鄰居家門口。令人哭笑不得的是,那個十字路口也被掃得幹幹淨淨的。
對她另一側的鄰居,勞拉總埋怨說,樹太多太大,樹葉堆積如山, 極易跑過界。
一天清早臨出門,聽到勞拉一邊大聲的謾罵,一邊用垃圾袋裝起樹葉,扔到那個鄰居家門口。其聲音之大,樣子之滑稽,陣勢之恐怖,我真擔心鄰居會出來打她。可三年了,我還沒見過那個鄰居呢!
幾次勞拉拉著我去看,要我給她作證,還要我去給她拍照存檔,還說她兒子已告了此鄰居。我不知真假,隻好唯唯喏喏,時間長了也就不了了之。
靠我這邊的這個鄰居,我倒是接觸過,伊朗人。一個單親媽媽帶著兩個青少年兒子。兩個兒子總是帶一幫年輕人到家裏來折騰。門前帕一大堆車,在後院喝酒,跳舞,唱歌,有時直到半夜。勞拉叫警察來過不止一次。
這個伊朗鄰居也跟我訴過幾次苦,說勞拉神經有毛病,與自己的孩子都處不好,並提醒我離她遠點。我隻好說,我是基督徒,與所有人,不論猶太人,還是阿拉伯人,我都要和睦相處。想到這裏, 不禁慨歎: “聖經”裏描述的,不正是這兩個族裔的矛盾嗎?可我實在沒有能力,解決他們之間存在了幾千年的深仇大恨啊!
勞拉說,她是在孤兒院長大的。父母生了他們八個兄弟姐妹,她最小。父親在她還很小的時候,因為太窮,就一個人跑到猶太人的廟裏住去了,再也沒出來。母親四十歲就病死了。她對雙親沒什麽印象。與她一個相近的姐姐一起被送進孤兒院,她讀到高中,數學特別好。求我為她買了東西,她能用心算一下子就算得清清楚楚,該找給我多少,一分不差。我還得用計算器。
她前夫是工程博士,還很富有,是在孤兒院裏找到勞拉的。我看過他們的結婚照,滿英俊的,勞拉年輕時也很苗條漂亮。勞拉總說,當時太年輕,加上沒人教育這方麵的知識,不知道沒有天上掉陷餅這回事,以為自己碰到了好運。那時也沒有什麽婚前檢查,直到婚後才發現老公沒有性能力,似乎也沒有生育能力,應該是不能有孩子的。那三個孩子是怎麽來的呢?我沒太聽清楚,又不敢多問,心裏這件事一直是個疙瘩。
四十多時終於離婚了。一個人帶大三個孩子,兩女一兒。其中的辛酸苦辣,肯定是一言難以道盡。
兒女全住外州,我幾乎沒見他們來過。
大女兒在全美最有名的製藥公司上班,年薪十幾萬。結了婚不要孩子,偶爾來也隻是請勞拉吃一頓飯,勞拉今年向大女兒要回了送給她的結婚戒指,以懲罰她的不孝。
兒子是律師,有妻有子又有女。我見到兒子帶孫子來過一次。勞拉對兒子的不滿,是因為兒子是妻管嚴。勞拉想讓小孫女兒沿用勞拉媽媽的名字,可兒媳婦卻堅持用了她自個媽媽的名字。勞拉還總抱怨兒媳,不顧老公的身體,隨他發胖長肚子。在兒媳眼裏,幾乎就沒這個婆婆。
二女兒結了婚也有孩子,但不知什麽原因,勞拉竟與她斷絕了關係,提都很少提到二女兒。
勞拉與我和我兒女的淵源,也真是奇了。
她總說與我女兒前世有緣:與我女兒同一個屬相,猶太人與中國人同屬一個祖先,跟我女兒一樣的善良,等等。不論勞拉有什麽要求,我女兒都會滿足她,。
女兒與兒子要求我,不能拒絕勞拉對我提出的任何要求幫忙的祈求。我不敢帶勞拉去商店買東西,讓她寫下清單,可她要求極苛。她每天搜集折扣劵,禮劵,買一樣商品時,一定要對上號,稍有差錯,她便要我又回到商店去換。有時,換了幾次還不行,她便讓我全部退掉算了。時間長了,我也受不了了,幹脆自己吞了。錢不錢的倒在次,我的時間搭不起呀。女兒怕我不高興,便要出這筆錢。我說:你的錢還不是我給你的?女兒答道:以後我會還你的。
我如不在家,或忙,勞拉便拉著我的兒女,或替她撿樹葉,或扔垃圾,甚至讓他倆幫她收拾房子。
一次, 勞拉來找孩子們鋪底板革,我怕孩子弄不好,隻好跟去,幫她挪東挪西的。隻見她指揮我女兒剪裁,量尺寸,鋪底板;兒子撕包裝,把地板革遞給姐姐;女兒每鋪完一塊,我兒子便又是打滾,又是打球,又是蹦跳。我不動腦,急得大叫。可勞拉說:這是上帝的精心安排,你女兒善於做細活,手又巧;兒子調皮,正好讓他又玩鬧,又能把地板踏緊呢!
我真服了她,我是絕對無此想象力的。
按照兒子女兒各人的勞動,勞拉堅持要付給他們工錢(女兒25刀,兒子10刀)。我死活不讓孩子們拿,可勞拉急了:你不能這樣,這是孩子的勞動所得,他們應得的。再說,我要是請別的人來幫我,一百刀也沒人願意做啊。你如不讓他們收下,我就再不請他們了。我一聽,也有她的道理。女兒堅持不要,可又怕勞拉再不請她幫忙了,左右為難。我便隻好命令女兒收下,否則扯不清的:一個非要給,一個非不要;一個威脅說再不請她了,一個又怕她再不請她;兩個囉嗦人。我了解女兒,對收受人家的錢物,特別敏感。兒子便簡單幹脆多了:管你付與不付, 付多付少, 他一概接受。
我兒女與勞拉之間情同祖孫。說也奇怪, 勞拉對別人,甚至她自己的兒女, 百般挑剔,可對我兒女卻極好! 一會兒送我女兒一根她收藏已久的,當然也不是甚值錢的項鏈。一會兒又翻出一本小畫冊,給一小刀,小劍。她總說,你這一雙兒女是上帝派來的天使!
她總誇我, 誇她自己,都是好人,但好人總是遭惡待,故總埋怨上帝。
但很有意思的, 她一邊說我好, 一邊卻與我斷交過二次。
第一次,她做完牙齒矯正手術後,因麻醉未醒,不敢開車,也不知為何不叫我, 竟然走著去商店買東西。回來時,路過我家門前, 我忘了, 隻簡單打了聲招呼。等到她放了一封絕交信在我郵箱,我才反應過來。
還有一次,她跑來對我兒女說:你們媽媽是什麽狗屁基督徒!我回家聽完女兒的敘述,莫明其妙, 問女兒是否有什麽事情,女兒說不知道。我急了:那你沒問也不辯解, 你不覺得媽媽冤嗎?女兒一臉同情地說: 媽媽,你不覺得勞拉很可憐嗎?她想發火時, 除了我們就隻有她那個寶貝的貓, Princess, 公主了。從名字你可想象得到, 勞拉是不可能對公主發火的。女兒真是太了解勞拉了.
當然我也不往心裏去,見了麵照常打招呼。事後勞拉說,她大女兒訓了她,並讓勞拉向我道歉,並問我是否願意再接納她為朋友,我真誠地說:我和我兒女永遠是你的朋友。我心裏同時也想:除了我,你也沒有別的朋友啊!
勞拉有句口頭禪:你不信我,我騙過你嗎?用我近八十年的人生閱曆,來告訴你,如果你不聽, 什麽什麽的。她更加上一句,一個母親對女兒的名義。你還別說,她是有一些人生哲理我蠻讚同的。我女兒也是一個小哲學家,有困擾, 與勞拉聊上幾句,便豁然開朗了!
勞拉有一句得自她母親的名言: 家,不隻是指房子, 牆壁等建築而已,而是彌漫於其間的親情。
有趣的事又來了。
我正上著班 , 勞拉打電話問我,能不能讓孩子們跟著她,去那家大型超市買貓糧貓砂,勞拉自己不能進去。聽勞拉說過,多年前勞拉買了他們的桔子汁,回來·打開後,聲稱壞了, 再去要求退換,人家當然不會退。勞拉火了,當著商店經理的麵, 把一瓶桔汁倒在商店地上,當場便被宣布為永不受接納之客。
此事我也無法對證,這家店卻又常搞促銷,尤其是貓食,供貓拉便便的沙子,便宜時幾乎免費。害得勞拉幹著急, 直到我搬來此社區。
話說這天,勞拉又查到,這家超市在降價貓食,我兒女放假在家。勞拉便心生一計:讓孩子們衝鋒陷陣,她自己在商店外坐陣指揮。聽勞拉講出來, 簡直就是一場諜匪大戰。
我那雙從不關心購物的寶氣兒女, 在勞拉指揮下,衝進諾大的超市,分頭搜索,近二個小時, 仍無蹤影。可憐勞拉在外焦急萬分,以為倆童子軍已遭匪徒俘獲。左思右想,她再也按奈不住, 隻好把外套脫下,蒙頭掩麵,潛入商店。經過一番緊急跟蹤搜索,終於發現我那一雙已窮途末路,又不知求救於何人的傻兒女, 筋疲力盡地躺在一隅,快睡過去了。勞拉遂趕緊找到要買之物,拉起孩子們,馬上撤退。交代我女兒付款,兒子拿著貓糧,勞拉自己靜悄悄地逃出商店。然後老少三人花近三十元在附近一家中餐館,盡享午餐。
我聽後,又好笑,又覺不值:一貓食品省了幾塊錢, 花了三個小時, 最後吃飯卻又貼進了三十。可勞抗說:這是一種生活方式,你不能那樣計算。 降價物歸降價,絕不能出原價。吃飯是享受, 還是賺的。兒子大呼過癮,吃到了他最喜歡的芥蘭芝麻雞。女兒是不計回報,隻要幫人。
看來,我還真得反省反省,我們所信奉的實用哲學未必那麽正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