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庭是萬千中國貧窮家庭的一員,受到的傳統文化的熏陶也一樣,父母天然的遵奉儒家倫理道德觀,信奉佛教的所謂報應觀,因果。母親每月逢初一,初十五吃齋念佛,教導我們要行善,做好人,寧可人負我,不可負人。作惡的必有報應。我的祖父輩以自己的勤勞與聰明才智,創下一片莊園,富賈一方,直到土改運動,家產被全部充公,直至家破人亡。父母的成家正逢解放時,雖未繼承絲毫家產,也被劃分為地主成分而直接被監管勞動。這還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一家人被鄰裏,眾人視為草芥,牛鬼蛇神一般躲避不及。經曆過文化大革命的人會知道我在講什麽,在湖南鄉下,人們因缺乏文化,傳統文明也受到無情的衝擊,在一片文化沙漠裏,人與人之間的爭鬥與殘殺比起城鎮有過之而無不及。貧窮,饑餓,討米要飯,餓死人,打死人,是經常的。所有的這些,使我迷茫,害怕,孤獨,也迫使我沉默,思考,獨立,但同時也加深了我對美好的向往或要逃避現實的心態。
書籍在那時的鄉下是稀奇之物,記得當時從同學手裏傳過來一本〈林海雪原〉,我被書中對美好人性的描述吸引,原來不是所有的人都善於爭鬥,我從讀書中享受到隨意馳騁想象外邊世界的美好。我知道並相信遙遠處一定有一個美好的世界, 也許它不一定存在在現實裏,但至少可以幻想。
我從小喜歡寫作,記日記,作文總被當範本傳抄。通過寫作,我可以勾畫出一個完美的沒有壞人的世界,我就是那兒的主人。當然也有對關於現實的人和現實生活的不滿情緒的小小的發泄,但終被同學上交至校長,直至大隊,公社,還牽扯到我父親,差點又被抓進牢。最後我鼓起勇氣以一個小學生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大無畏精神去找大隊書記,這是我第一次為自己的命運爭戰而付出行動,且告捷,那個書記是個有良知的好人,他告訴我:我相信你是個好學生,不要怕,不會抓你父親進牢房,也不會影響你的學習的,將來學成還可以為人民做事。我第一次感到被社會接納,很感激他。多年後考上了大學,回家鄉頭一個就是去拜訪他。此時他才告訴我,其實大家都知道我父親是好人,還說我祖父輩幫過不少鄉民包括他家。隻是那時不敢替我家說話, 但至少把此事壓了下去。這件事使我相信,世上還是有不少好人的,而且教育是有助於教化好人的。我一定要好好讀書,但因那時也沒有所謂考大學,而且我們家的孩子連高中也不能推薦(我哥哥姐姐均沒有被推薦上高中),但我堅信,我要上學才能改變我的命運。
另外,一個幫助我逃避現實的方法就是,我與姐姐特愛唱歌。我記得我三歲就會唱許多毛主席語錄歌,還會跳忠字舞。聽說這一點我被鄉民們捧為至寶,因為太聰明可愛了。除了能帶給大人小孩樂趣外,沒有妨礙別人任何東西,僅此一點似乎我與別人的小孩是平等的。我在小朋友前也可驕傲的抬起頭走過,而沒有人攔住你不讓。唱歌跳舞我喜歡至今,它是人在現實中碰到壓力或困境時,最佳的解脫方法之一。今天當我作為基督徒唱詩歌讚美神時,我同樣的體會到,歌聲尤其讚美的歌聲真是一項武器可以投向“敵人”的陣地。
還有我特別喜歡在大自然裏呆著,哪怕什麽也不做,單純的仰望著天空,望向那遙遠的他鄉或隻有靈魂才能到達的地方。這種放飛的狀態尤其在一望無際的田野裏,在青山綠水中,在明亮的月夜裏,在繁星滿天的夜空,我可以做各種時空穿越, 漫遊,與神明對話,發願,祝福,吐露自己內心的心聲,一掃人間的不平與陰暗。儼然就是一小小哲學家。還有一個巧合,(隻是巧合嗎?)我數理化都很好,可偏偏升高二的考試中失誤太多,文科本來一直很穩,高二分班時直接被分到文科班,當時那是不可接受的,因為往往隻有成績不好的人才去學文科。等高考成績一下來,本來全省文科第四名的成績可以報任何綜合類大學的科係,隻要我喜歡,可偏偏幾乎滿分的數學成績使得我的班主任為了我有百分百的把握上北大,建議我報哲學係。說實在的,那時的我,連哲學是研究什麽的並不了解,大家都隻說以後可以當官。我有一陣在哲學裏尋找人生的意義時,我才發現當初學哲學也許是命定的。現在看來,我從佛教的傳統文化也好,從哲學的理性思辯也罷,甚至後來各種宗教派別裏,占星學裏, 印度現代聖人,古希臘文化裏尋求人生的意義,應該也不是偶然的了。
以上這些自發或有意的愛好,幫助我成功的從當時惡劣的環境與現實抽離,對養成我今天還算開朗與善良的性格,仍能 相信人性的美好,應該說從人的部分起到了關鍵的作用,以至於在培養我倆孩子的性格時,我特別注意到這些愛好對孩子性格的塑造。有一點我越來越發現,不論環境如何,物質的匱乏不是最可怕的,而可怕地是,環境對人尤小孩的心靈汙染。我的經曆使我相信,隻有保持人本性的單純與善良,冥冥中的神明將會自動來保守,加上外界各種善的精靈被你美好的靈魂所吸引,宇宙中更有一些說不出的保護弱者美者的自然律在主宰。關於恨,我想講的是,除非你已瘋狂,否則應非常清楚,人一旦被恨意而充滿,整個心思意念將被邪惡的力量撅住,終將使靈魂被汙染,人格被扭曲,久而久之,整個人會被魔鬼吞吃。
要保守你的心,這即是聖經《箴言》裏的勸導,我信神後才知道的。
在我從小學,到高中的求學期間,雖然外部環境的主色調是灰色的,但給我留下更深印象, 對我性格的塑造起決定作用的恰恰是人性中美好善良的部分。我有位語文老師一直從小學教到初中,那時的他幾乎就是我的保護神。不僅隨時送給我糧票,飯票,油票,寫字本,鉛筆等學習和生活用品,還會暗中保護我起碼在學校不被同學欺負。他的為人還可從他的家庭看出,當時我們還不懂事,隻知道他的太太有神經病,經常光著跑出去,這位老師除了要照顧瘋癲的太太,還有兩個幼小的兒子,還有幾畝田地每周都要回去種。有一次他捂著肚子上課(他是縣級優秀教師,總帶畢業班),後來才知他做了結紮手術,因他太太有病不能做。後來我無論何時回老家,親戚我都有可能不去,但一定要去看他。他儼然已是我的親人一樣。我父親在世時幾乎與我一同去,因為我們深知,沒有他的支持與保護,就沒有我的今天。前些年回國,看見他的太太病已完全痊愈,並信了佛,人也變得溫柔,虔誠,彬彬有禮,我大感驚訝。看來信佛對人的心靈的改變也是相當大的。
我隻照我的經曆之實情來描述我當時對人生的認識,我在把我的閱曆做一個展示,沒有對錯之說。我承認一直以來我是有意或無意的在觀察從小成長中有過交集的人與事之發展,我不迷信風水,但我會去思考這裏到底有什麽命定的因素,或從哪個學說解釋的通,抑或根本毫無規律可尋。有善報惡報嗎?我到現在也無法回答。但有一點我始終很清楚:別人的惡,應盡量原諒,吃虧不算啥,但決不能同樣用惡來對付他;更不能恨,不要用別人的錯誤來禁錮自己。我在老師眼裏是好學生,卻總遭同學的嫉妒,我有時想跟別的孩子一樣成績平平,樣貌平平,家庭平平;我甚至怨恨過我的祖輩為什麽要有那麽多的田產,責怪過我的父親為什麽不在解放前夕一把火燒光家產,厭惡過自己為什麽總跟別人不一樣,甚至當時的我雖家境太窮,卻長得最高,發育的最快。我的一切似乎都是為了讓別人嫉妒,打擊,壓製,還有看不起而生的。但我敢發誓,唯獨沒有恨過誰。也許以前沒有意識到為什麽,現在我能用心理學分析,那時的我真是糾結到了極點,知道自己沒有做錯什麽,卻因家庭而自卑,為我自己的一切而自卑,包括好的,不好的, 因此變得過於追求完美, 過於遷就別人;同時又充滿自戀,內心為不被理解,不被接納而過於保護自己。這種糾結,嚴重影響到我的性格。即使上了名牌大學,當上了大學老師,戀愛結婚,我始終未能對自己有一個明確的判斷,我這一生到底活著為了什麽,我的追求是什麽,我能做什麽。 就像我兒子經常問我的:媽媽,你從小想要幹什麽。小時候的那些愛好,多半也是被動或說本能的,有想當一個像電影裏的人一樣又美又善良的演員, 或歌唱家, 每天沉浸在虛幻的美好世界裏;又或者當一名作家,可以用詩意般的語言,來勾畫自己的童話世界。我後來發現多數小孩都有過同樣的夢想,女兒和兒子都是。但我卻直到人生行進到無法靠自己走下去時,命運逼到我必須有所選擇時,我才明白,我自始至終所追求的既不是名,也不是利,精神享受?靈魂的自由?感情的浪漫?生活的美好?田園詩般的住處?與愛你的家人一起。我知道,我在追求一個超越現實的生活方式。可現實是相反的,唯有往內走,在內心裏創造一個出來, 再外化到你周圍世界, 首先是家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