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一個上來回世道:《夜宴》影評(王怡)ZT
(2006-11-29 19:21:06)
下一個
[捕光捉影]在敵人麵前,為我擺設筵席:電影《夜宴》
王怡 發表於 2006-10-18 12:36:38
有些電影不小心看了,隻想清空回收站。一場吃人不吐骨頭的夜宴,到底擺給誰看。雖然效仿了《哈姆雷特》,但自稱戲子的無鸞,卻不是“義俠加牧師”的哈姆雷特,武則天更非一雙手永遠洗不幹淨的麥克白夫人。這部電影的意味,在浮華之下並無重量,死亡之後並無悲劇。武俠與悲劇精神似乎是一對反義詞。但港式武術特技已成了國產導演的一個腫瘤,就像魏明倫評川劇,說舞台上隻剩下一張臉變來變去了。在被濫用的武俠情境中,一個綁在鋼絲繩上的哈姆雷特,一旦飛將起來,就連苦難也失去了重力。
當年胡金銓的《空山靈雨》和《俠女》,或張徹、徐克的武俠電影中,武俠是一種被意境所駕馭的技法,這三位導演都能借助技法,創造出一種具有精神內涵的非曆史空間。李安也有這樣的駕馭能力。但從這之後,技法就越發不是技法,而是一種意識形態。陳凱歌、馮小剛等都無法勝過這種意識形態,他們從導演的地位跌落,不再是導演,而淪為這種意識形態的托兒。
這一意識形態有兩種麵目,一是暴力美學,一是審美化的解脫。《夜宴》令人垢病的兩出戲,恰好是這兩種意識形態的極致,一是片頭長達20分鍾對戲子的殺戮,二是中間一段比天安門還要對稱的舞蹈化和性愛化的武打。最後的夜宴高潮戲,這兩種病毒混在了一切,實在比遼東的丹頂紅加南海的毒蠍子還要毒。有人說,中國史上沒有悲劇,隻有慘劇。這是最令人沮喪的結論,到底是馮小剛不會拍悲劇,還是中國人本無悲劇。若銀幕內外隻是慘劇,這部電影就不能算失敗,反成了現實主義。
人民需要桑拿,人民也需要悲劇。古希臘人在澡堂子裏這樣嚷過,所以觀眾向馮小剛伸手,你說的中國版的莎士比亞在哪裏呢?
苦難不等於橫屍遍野,古裝也不等於古典,悲劇更不是對權謀、心術和欲望的陳列,悲劇的意思,是把苦難放在一個能使苦難獲得崇高感的背景當中。放錯位置就隻剩下慘劇。藝術史上大致有過三種悲劇,一是希臘悲劇,主題是人的命運,背後是諸神的旨諭。二是莎士比亞的悲劇,有學者稱為“基督教悲劇”或“哥特式悲劇”。若沒有一個向著天空的尖銳穹頂,就沒有哥特式了。第三是易卜生的現代悲劇,把苦難放在人文主義的理性當中,以後隨著現代性的展開,苦難就漸漸不再被視為悲劇,而被視為荒謬。
《哈姆雷特》是哥特式悲劇的經典,馮小剛曾說他搞不懂莎士比亞,也許因為莎士比亞大量的化用《聖經》的語言、比喻和神學觀念。莎翁從12世紀末的丹麥史中,截取了這位王子的傳奇故事,放在基督教的觀念背景下,創造出一種與古希臘迥然不同的悲劇精神。
隻看哈姆雷特在複仇上的三種猶豫,與希臘悲劇的不同,也可一窺《夜宴》的精神貧血症。
一是苦難背後必有一個不可測度的絕對旨意。《哈姆雷特》不是描寫複仇的,而是描寫複仇中的猶豫。最典型的是王子在決鬥前引用《馬太福音》中耶穌的比喻,對他的朋友霍拉旭說,“一隻麻雀的生死,都是預先注定的。注定是今天,就不會是明天”。他接著說,無論人怎樣辛苦圖謀,冥冥中的力量都已經把結果布置好了。以暴製暴的複仇就顯得魯莽,甚至他對父親的鬼魂都充滿疑心,害怕那是魔鬼的偽裝。對天道的敬畏和仰望,這就是哥特式悲劇,區別於一切“快意恩仇”的江湖故事。
二是罪的可怕超過了人的憤怒。叔叔篡位和母後變節,不隻在行為上激起哈姆雷特的憤怒,同時罪的權勢和實質也令他極度震驚。憤怒使人向前,震驚卻讓他的劍難以出鞘。王子用劍挑起骷髏,借用《創世記》的典故,將他的叔叔稱為“第一個殺人凶手該隱”。他的叔叔在花園中禱告,也說“我的靈魂上擔著一個從創世以來最初的詛咒,殺害弟兄的罪行”。死亡變得如此可怕和嚴重,因為死亡不再出於命運,而出於對罪的詛咒。哈姆雷特佯狂,因為他不知自己的劍,是否一樣將自己陷在冤冤相報的罪裏。
在希臘悲劇中,死亡本身從未有過這麽顯赫。在東方,黑澤明曾完美再現過莎士比亞的悲劇。在他的電影中,武士們殺一個人是如此艱難,如此莊重。在氣喘籲籲的背景下,一個人的死就是一個世界的悲劇。
最後一層是懺悔和饒恕。僭位的國王在花園中懺悔時,哈姆雷特再一次猶豫,收回了他的劍。直到他用自己的血擔當了罪人受罰的代價,臨死前與他的敵人彼此饒恕。
一切問題在《夜宴》中都不成問題,一切猶豫變成了該出手時就出手。暴力美學的形式感遮蓋了罪的嚴重性,使陰謀家就像成功人士。把愛情想象為審美化的救贖,也引起戀人們在黑暗中的哄笑。陀思妥耶夫斯基說,“沒有一個上帝,墮落就沒有意義”。再怎麽慘烈也無所謂悲劇。莎士比亞的詩也充滿了愛,但不是愛自己的女人,而是愛那不可愛的仇敵。而我們連那最不可愛的自己,都愛得死去活來。鴻門宴永遠是擺給自己的。他人不是地獄,敵人就是血氣。回到電影之外這個爾虞我詐的世界,人又不能飛簷走壁,在敵人麵前,誰為我們擺設筵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