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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霞永照

(2009-11-11 11:25:13) 下一個

晚霞永照


廖康



她的名字是胡亞非。在網上,她以“晚霞”和“雅非”著稱,而網友們都親切地叫她“政委”。

亞非去世了,在如日中天的年齡。我們“再次相識”後這四年,每逢聖誕,她都要給我寄一張全家福的照片。永遠那麽年輕的亞非,先生Jim和女兒小燕子。但我印象裏的亞非,還是那個十八歲的小姑娘。

那年,我們都在北京大學,不是大學生,而是工人。我在校辦儀器廠,她在無線電係附屬工廠。亞非的男朋友是我女朋友的哥哥最好的朋友。我們在我女友家相識。在那以前,我在舞台上見過她。她長得很美,舞姿也很美,是那種讓你一見就無法忘懷的姑娘。我相信,當時北大的男生沒有不知道她的;但我假裝不認識她,聽著我女友的哥哥正式介紹她,好像第一次得知北大有這麽一個女孩子。

說她是女孩子,也是因為她長得嬌小,比在舞台上顯得嬌小多了。她留著短發,那清湯掛麵的發型當時幾乎長在每個女生的腦袋上。可是她看上去就是與眾不同,也許是由於她那雙真誠、稚拙的眼睛。她毫不掩飾地表達了對我女友滑冰和遊泳技能的崇敬後,坦然地承認讀過我翻譯的,在私下流傳的小說《混血姑娘》,並表示欣賞。這讓我感到一絲慚愧。我說:“那不過是個簡寫本的翻譯,原著我沒看過。”我說的雖然是實話,但我掩飾了慚愧的真正原因——那是我因假裝不知道她是誰,相形之下而頓發的內疚。

她大大方方地跟我握了握手,告訴我她的名字是“亞非拉”的“亞非”。當年,那是個普通的名字,因為中國很早就在這三大洲發展勢力,與各國交好,要形成國際上的“農村包圍城市”。我們很自然地聊起來;我驚奇地發現這個女孩子對西方文化,尤其是對美國還挺了解。當然,那時候我對西方的所謂了解也不過來自幾本從北大圖書館偷偷借來的書。看來,她也認識圖書館係那個青工。後來我們熟悉了,得知果然如此。可惜,我們後來都忘了他的名字。我最後一次見到那青工,是在通過77級高考後體檢時。他為我們打開一扇知識之窗後,三人就各自飛向遠方了。

亞非考上了北航,我考上了北師大。後來,我去英國念研究生之前,聽說她考上了社科院的研究生。之後,我們失去了聯係。

四年前,在《刀客論壇》,我和亞非重逢了。她用“晚霞”,我用真名。我那時剛開始上網不久,而她已是主持過《楓華園》網站的老網客了,因德高望重,網友們親切地稱她為“政委”。我一時難以把印象中的那個女孩子和“政委”聯係起來。我們打電話長談,她把以前所寫的文章都傳給我。我才知道,那個女孩子的確長大了,成熟了,堪稱政委。也是,從我們相識到“重逢”,已經過去三十年了。亞非的見識和文彩都令我刮目相看;我一篇篇讀著她的文章,一次次打電話與她討論,敬佩越來越增加。我應該當麵請教了。

機會來了,2006年夏,我去紐約為一個大會做同聲傳譯,我們計劃相逢在帝國大廈。我為她準備了一個見麵禮——一支鵝毛筆。可惜她的女兒小燕子臨時有活動,她必須陪伴,無法如約前往。我理解,孩子對我們來說,是生活中最重要的,一切都得讓位。她的女兒是從中國領養的,她視如己出。我還認識本地牧場一對美國夫婦,他們從湘潭孤兒院領養了一個女孩。剛來時,她習慣性地流著鼻涕,身子異常瘦小,臉色黃黃的。雖然她隻比我小兒子小兩個月,卻比他矮半頭。幾年後,她出落成一個漂亮姑娘,騎著匹小馬,頤指氣使,簡直是個小公主,和照片上的小燕子幾乎一樣。我能夠想象亞非多麽疼女兒,更欣賞這種超血緣的愛。對她更敬佩了。我說沒關係,以後還有的是機會,帶你全家到蒙特瑞半島來玩。

一晃三年過去了。三個月前,花椒告訴我亞非得了直腸癌。開始,我覺得她一定有救。我查了,直腸癌的治愈率很高。我給她打電話,她是那麽樂觀。聽上去她和以往一樣:那麽清亮的嗓音、那麽歡快的語調,我幾乎感覺不到任何差別。晚霞的美麗讓我忘記了那是落日的絢麗。我萬沒想到她的直腸癌會轉為胰腺癌,也許是另發了胰腺癌。她不再接電話了,不再回電郵了,她住院了。

關於死亡,亞非曾說:“人生有很多階段。每一個階段的情感和狀態都是你沒走到那一步時難以預料的。死亡是人生的最後階段,或可以說是最高階段(怎麽聽著跟帝國主義是資本主義的最高階段似的?)不管怎麽說,到時候俺咋想就咋辦。害怕了,俺哆嗦著也得走。遺憾了,俺心一沉也得走。坦然了,俺笑一笑就走。”亞非是有福之人,她走前,看到了最親的人,她坦然了。

她的先生Jim這樣描寫她的最後一刻:“昨夜,午夜前不久,亞非走了。這最後兩天,她已不能與人交流,也不能與人對視,但就在她臨走前那一刻,她那雙大眼睛望著我,那健康的眼神,她的本真。僅一瞬間,她便停止了呼吸。”這段話太感人了,我必須把原文抄錄在此:Yafei died last night,shortly before midnight. She had been unable to communicate for a couple days,and unable to make eye-contact, but a moment before she died, she looked at mewith her big eyes, her healthy expression, her old self. Just for a moment, andthen she stopped breathing.

關於死前一刻,我們一直有回光返照” 之說。但很少有人真正見到過。我這是第一次讀到認識的人如此描述。這平實的話語強烈地震憾了我;感人之處不僅在於他真切地描述了那一刻,更在於他見證了那一刻。很多人在離開這個世界之時,未必看見了親人。“久病床前無孝子,”也許“孝子”太疲倦了,在那一刻暫時合上了眼睛。在昏暗中,很多即將走向另一個世界的人聚集了最後的全部意誌力拚命搜索著,卻沒有能夠和親人對視。而亞非是幸運的,她的先生一直守候在她身邊,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她;因而她走得從容,因而她的笑容留在人間,因而晚霞永照。

20091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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