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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流火、弱水三千:成語的典故和邏輯
(2008-10-04 10:35: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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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流火、弱水三千:成語的典故和邏輯
廖康
經常看到專家和老師指出人們把成語用錯了,比如:體育解說員用“隔岸關火”來比喻某隊員遙控足球的技巧;學生把英雄們互相敬佩寫成“猩猩相惜”。這類明顯的錯誤當然應該避免,除非你是故意用來開玩笑。但另外一類所謂誤用,比如用“七月流火”來形容夏天炎熱,把“弱水三千”寫成“若水三千”等,就不那麽簡單了。那往往是典故和常識發生矛盾,或典故和邏輯發生矛盾,也許是循古和創新發生矛盾,未必是誰錯了。
多數人使用“七月流火”這個成語,都是形容夏天炎熱,仿佛天上流下火來。然而有專家出來考證過,指出此語出自《詩經·豳風·七月》,“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並解釋說“火”乃指某大火星,古代亦稱“心宿二”,西方學名為“阿耳法星”。而“流”是西墜的意思。因此,“流火”即指“七月那大火星在黃昏時比往常更加偏西”。詩人流沙河還確鑿地認為:“僅此一解,不可有二。”他把這兩句詩翻譯成現代漢語為“天氣漸漸涼了,該縫製寒衣了。”還說明:“三千年前用太陰曆,可知那時七月即今八月。”並諄諄告誡大家不要把成語“七月流火”再用錯了。(《文匯報》8.28)
雖然有專家的解釋,無論普通人,還是教授、校長,仍然繼續“誤用”這個成語,拿“七月流火”來描寫天熱。我雖然很尊敬流沙河這位詩人,但是在這個問題上,我認為他過於古板,全然不見詩人對語言應有的靈性和敏感。語言文字不是數學定理,為什麽一定要死咬住其原始意義?為什麽不能讓它衍生、演變、發展、翻新?憑什麽說你對那兩句詩的解釋絕對正確?就算那解釋正確,憑什麽不允許別人創造性地運用《詩經》?何況用“七月流火”描寫天熱,在邏輯上、於常理中是多麽淺顯、明白。我們今天不必拘泥古人三千年前的某一特定用法,把七月的大熱天,說成是天氣轉涼。你可以說陰曆的七月是陽曆的八月,八月也常常很熱。熱得如同天上流火,這樣形容很恰當嘛。
當然,我的態度主要是針對如何運用“七月流火”這類成語,而不是考證這句詩的原始意義。闡釋原詩要理解原文,並了解當時的文化。同時,也要順通文氣,也就是說,既要依據常識和邏輯,也要體會作品的文風,這才能順暢地讀懂原作。即便“七月流火”是描寫天象,不是說天熱,但是離“九月授衣”還隔著一個月呢,怎麽就得出“天涼了,該縫製寒衣”的意思了?我不大信服。原詩還有一句,“七月流火,八月萑葦。”難道這句的意思是“天氣轉涼了,蘆葦開花了”不成?我不懂植物學,但常識告訴我,開花往往伴隨著氣溫升高而發生,難道蘆花例外?特請教行家。在得到否定我的回答之前,我寧願把那幾行詩看作是對自然界的描寫,對生活的描寫。類似的描寫還有:七月在野,七月食瓜。似乎都沒有暗示氣溫降低。而古代詩人用“七月流火”來描寫天象與後人運用這個成語來形容天熱,似乎也不矛盾。
較之單詞、詞組等語言成分,成語的含義雖然相對穩定些,但它並非一成不變。當年陶淵明說自己讀書“不求甚解”,雖有自謙之意,但主要還是說自己讀書不鑽牛角尖,不死扣字句,能理解大意,就很高興,因而並非貶義。而現在這則成語往往用於批評,指學習不認真,對情況了解得不深入,對事物理解得不深刻,是貶義。還有的成語甚至變得麵目全非了,比如“每下愈況”。很多人以為“每下愈況”和“每況愈下”是同義成語,都是越來越糟的意思,實在是誤解。
“每下愈況”出自《莊子·知北遊》,原文為:“正獲之問於監市履狶也,每下愈況。”篇中記述戰國時東郭子向莊子求教,問道在哪裏。莊子說:“無所不在。”並進一步解釋:愈從低微的事物去推求,愈能看到事物的真象,就像市場上的豬販用腳踏豬來估量豬的肥瘦一樣,愈往下踏在豬的小腿處,就愈加清楚豬的肥瘦。這就叫做“每下愈況”,因為豬的小腿是最難養肥的部位,如果豬的小腿都肥了,那一定是頭肥美的大豬。在此,“況”的意思就是“明顯”。“每下愈況”頗像英文的“理解”understand一詞,要站在下麵,才能看清楚。
沒有讀過莊子這篇文章者,很難從“每下愈況”字麵上直接理解其意。而且“況”更常用的意思是情況,調整一下詞序,使這古老的成語變為“每況愈下”,用不著查閱古書,就能推測其意。於是,至少從宋代起,就開始有人用“每況愈下”*來表示“情況越來越糟”。不難想象,當初肯定有很多老學究出來教訓人,引經據典地告訴大家應該說“每下愈況”。但是字麵的意義容易掌握,典故難查難記;語言是活的,自有其生命力,而邏輯是其生命力中最活躍的分子,它會自動鋪出語言的軌道,令人沿之行走。如今,很多人把“每況愈下”等同於“每下愈況”,而且多數人已不再用“每下愈況”,道理就在於此。
所以語言學家們認為,不僅是人說語言,而且語言也讓人依照其規律去說,去轉換生成,去創造性地運用,也會自然而然地淘汰舊的,不常見的用法。“弱水三千”向“若水三千”的轉化就是一例。
我們都知道賈寶玉有句名言,他對林黛玉說:“任憑弱水三千,我隻取一瓢飲。”這位大情種的學問多用在男女之情上,這一句話裏,就用了三個典故:“弱水”始見於《尚書·禹貢》:“導弱水至於合黎。”這個詞不常用,因為我們一般隻用“弱”來描寫有生命的物體。古籍中“弱水”隻出現在《史記·大宛傳》、《漢書·地理誌》、《後漢書·東夷傳》與畢沅注《山海經》等專著中,似乎是相當專用的地理名詞,指不能用舟船而隻能用皮筏涉渡的淺而湍急的河流。古人認為其水嬴弱,不能載舟,因此把這樣的河流稱之為弱水。後來,詩歌中開始用弱水來泛指險而遙遠的河流。比較有名的是蘇軾的《金山妙高台》:“蓬萊不可到,弱水三萬裏。”還有張孝祥的《水龍吟——望九華山》:“縹緲珠幢愚衛,望蓬萊、初無弱水。”《西遊記》第22回唐僧收沙僧時有詩描述流沙河的險要:“八百流沙界,三千弱水深,鵝毛飄不起,蘆花定底沉。”這大概是第一次在文字中出現“弱水三千”這四字組合。仄仄平平,音調鏗鏘,所以曹雪芹讓賈寶玉用來信誓旦旦地表達他“專一”的愛情,哄林妹妹。可林黛玉何等冰雪聰明!哪能上他的當?於是便有了一段“瓢”與“漂”的對話。
“三千”出自佛家三千大千世界,天台宗善言一念三千等等,蓋指眾多,不是實數。“一瓢飲”見於《論語·雍也》:子曰:“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此間有知足常樂的意思。當然,“任憑弱水三千,我隻取一瓢飲”隻有賈寶玉那類生活在女人堆裏的小白臉才配說,現實中的王老五可沒有資格說這話。所以我們隻在古龍、金庸、瓊瑤、亦舒的小說裏,才見到那些周旋於花團錦簇中的英豪俊傑沿用賈寶玉這誓言,而在生活中我們往往用來比喻其它珍重的選擇。
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弱水”變成了“若水”。在網上搜尋一下,我發現“弱水”有302條,而“若水”竟然有735條。我找到的最早的“若水”在《羊城晚報》2000年9月23日“晚會”版所載劉心武的《隻取一瓢飲》裏,其中有這樣幾句:“她一定也愛眾多的瑞士同胞,但‘任憑若水三千,隻取一瓢飲’,她的這種心理,或者也能歸入‘禪境’……‘任憑若水三千,隻取一瓢飲’,這一瓢應該是什麽?要根據各自的情況,去慎重選定了。”無疑,當年的語文教師,今天的文學大師,這回出了個小錯,畢竟他用了引號,卻引錯了字。
然而,其它很多人用“若水三千”,卻用得合乎語法,也易於理解。他們一般不用“任憑”兩字,而把“若”用作常見的“好像”或“如果”,還怕讀者不明白,解釋說:“即使水有三千,我隻取一瓢。”雖然用詞不同,但意思很清楚,因為避免了不常見的“弱水”這一專有概念,讓讀者依據文字自身的邏輯,輕易地就理解了作者的用意。試看:“對這首樂曲的理解,若水三千,但我隻取一瓢飲。”這難道不比“弱水”更容易懂嗎?語言文字不僅僅屬於專家和文人,不僅僅屬於古典名著和神聖經卷。大眾的用法有時也有道理,而食古不化隻會限製專家自己,被拋在時代的後麵。
附錄:
《詩經·豳風·七月》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之日觱發,二之日栗烈;無衣無褐,何以卒歲?三之日於耜,四之日舉趾。同我婦子,饁彼南畝,田畯至喜。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春日載陽,有鳴倉庚。女執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春日遲遲,采蘩祁祁。女心傷悲:殆及公子同歸?
七月流火,八月萑葦。蠶月條桑,取彼斧斨,以伐遠揚,猗彼女桑。七月鳴鵙,八月載績,載玄載黃,我朱孔陽,為公子裳。
四月秀葽,五月鳴蜩。八月其獲,十月隕蘀。一之日於貉,取彼狐狸,為公子裘。二之日其同,載纘武功,言私其豵,獻豜於公。
五月斯螽動股,六月莎雞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穹窒熏鼠,塞向墐戶。嗟我婦子,曰為改歲,入此室處。
六月食鬱及薁,七月亨葵及菽,八月剝棗,十月獲稻。為此春酒,以介眉壽。七月食瓜,八月斷壺,九月叔苴。采荼薪樗,食我農夫。
九月築場圃,十月納禾稼。黍稷重穋,禾麻菽麥。嗟我農夫,我稼既同,上入執宮功。晝爾於茅,宵爾索綯;亟其乘屋,其始播百穀。
二之日鑿冰衝衝,三之日納於淩陰,四之日其蚤,獻羔祭韭。九月肅霜,十月滌場。朋酒斯饗,曰殺羔羊。躋彼公堂,稱彼兕觥:「萬壽無疆」。
莊子-知北遊
東郭子問於莊子曰:「所謂道,惡乎在?」莊子曰:「無所不在。」
東郭子曰:「期而後可。」莊子曰:「在螻蟻。」曰:「何其下邪?」
曰:「在稊稗。」曰:「何其愈下邪?」曰:「在瓦甓。」
曰:「何其愈甚邪?」曰:「在屎溺。」東郭子不應。
莊子曰:「夫子之問也,固不及質。正、獲之問於監市履狶也,
每下愈況。汝唯莫必,無乎逃物。至道若是,大言亦然。
周遍鹹三者,異名同實,其指一也。嚐相與遊乎無有之宮,同合而論,
無所終窮乎!嚐相與無為乎!澹而靜乎!漠而清乎!調而閑乎!
寥已吾誌,無往焉而不知其所至,去而來不知其所止,
吾已往來焉而不知其所終,彷徨乎馮閎,大知入焉而不知其所窮。
物物者與物無際,而物有際者,所謂物際者也。不際之際,際之不際者也。
謂盈虛衰殺,彼為盈虛非盈虛,彼為衰殺非衰殺,彼為本末非本末,彼為積散非積散也。」
* 宋代胡仔《菬溪漁隱叢話後集》卷26:“子瞻(蘇軾)自言,平生不善唱曲,故間有不入腔處,非盡如此,後山(陳師道)乃比之教坊司雷大使舞,是何每況愈下?蓋其謬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