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初中一O一:幾顆散落的記憶之珠
雅非
(這兩天放假在家,想起來要整理一下以前的一些舊作。看到06年寫的這篇,是母校六十周年紀念約稿。放到這裏存起來。)
中學對我們這代人來說,是一個不完整的記憶。不完整是因為它隻延續了一半:我們隻上了三年初中,我們沒有上高中。我們高中的歲月被那場革命吞噬了。在我們的履曆中,沒有高中這一項。在我們的記憶中,高中是一個空白。現在想來,高中在人生中是多麽重要的一個階段啊!青少年的誌向和夢想都在這段時間內形成,青少年的精神性格也都在這段時間內發展。現在想來,沒上過高中的人,大概也像沒上過大學的人少了上大學必得的東西一樣,也少了上高中必得的東西。這個東西似乎並非某種知識,而是一種經曆──一種在人生特定階段上的獨特經曆。這個經曆一旦失去,便不會複得,因為那個人生特定的階段已經水流花落般一去無返…… 中學,對我們這代人,剩下的就隻有初中──初中那短短的三年。
比起高中,初中的我們更多一些稚氣,更多一些好奇,更多一些純情,更多一些幻想。盡管時代的空氣是高壓的,可生活的河流卻照樣負載著我們前行,沒有猶豫,也沒有停頓。我們帶著身上僅有的,在生活的激流中衝浪。等我們被浪花打濕了,從浪頭裏鑽出來,才發現那一段河水打濕我們唯此一次,擁抱或覆蓋我們唯此一次,對我們是一去不複返的,想再回去都不可能。人生不再的遺憾,大概從初中時代就開始了吧。
我想再一次走在從101的大門到學校主樓之間的那條土路上,如果那土路還在的話。一進門的右手邊有一座小小的山丘,又如果那山丘還在的話。那山丘在我印象中永遠是陰陰的、暗暗的──那似乎是一個太陽和月亮都照不到的死角。每次走到那裏都想到那個故事,講一對熱戀的少男少女的屈死。那是一個誰也不願複述的故事,隻是無奈它總是被想起。那陰暗的小山丘總讓我心驚肉跳,就像電影《青鬆嶺》裏錢廣的那輛馬車一到村口的老樹前就會受驚一樣。我的心驚肉跳有一副無人可以覺察的外表,卻有著知覺者,也就是我,難以遏製的狂亂。少男、少女、樹林、山丘…… 這是101在我心靈上留下的痕跡──永遠抹殺不掉的、在後來的生命途中時時顯現的痕跡。如果那一切都還在的話,那我想再一次走在那條土路上,用我不再年少的明亮心情將那座山丘照亮一點,哪怕就一點點。也許那陰暗的小山丘早已不見了。那就好了。那就說明禁錮少男少女的枷鎖不見了,就說明那條路從此為少男少女們光明了、平坦了,就說明101終究還是愛護她的少男少女。
我想再一次走到自行車棚前那個小屋子旁邊,把頭探進窗子,明知裏麵沒有人,也總是堅持看一看。萬一看到他呢,說一聲“大爺好”總是很舒心。那裏麵果真有一位大爺嗎?我實在不知道,因為我從來沒有見過他。可這麽多年來,我腦子裏怎麽總有一個看守自行車的大爺的印象呢?也許我聽到過他的聲音?我聽到過他在發現那個調皮鬼在別人的自行車後座上拴一條繩子再把自行車吊在房梁上時喉嚨裏發出的幹澀而粗厲的聲音:幹什麽呢?閑得沒事啊?我想再體會一次一放學就往自行車棚跑,生怕看見自己的自行車被吊起來的那種焦慮和擔憂,想再體會一次看見自己的車平安無事時那種慶幸和感激。我想在再一次推著車緩緩地走出車棚時,往那個小窗戶裏探探頭,想對那位從未謀麵的大爺說,有你在比沒你在強;想對他說,今天我的車又沒“上吊”,大爺,謝謝看守。
我想再一次、再一次說出那女孩的名字,可惜我把它完完全全地忘記了。然而,她的麵容卻深深地箝在了我的腦海裏,現在在馬路上碰到說不定也認得出:瘦瘦黑黑的,卻不矮,短短的黑發圍籠著略小的臉龐,眼睛裏盡透著懷疑和警覺。我和另一個女生看守她,因為據說她在奶奶的指使下在廁所的牆上寫下了反動標語。我們住校,在後麵宿舍區平房的一間小屋裏。每天提醒她向毛主席早請示晚匯報。每天要她說毛主席我有罪。每天帶她去食堂吃飯,帶她回來睡覺。她做一切都緩慢、勉強、不心甘情願。隻有那一次一反常態。那天,剛走到飯廳門口,她說忘了帶筷子。我對同行的“看守”說,讓她回去拿吧。“看守”說,不行,她會逃跑的。話音剛落,我們便聽到她說,不會的,奶奶被帶走了,家裏沒人了,往哪兒跑?我聽了一怔,壓抑了心中剛剛泛起的不合時宜的同情,確信她不會跑,便說,你回去拿吧,我們在這兒等你。同行的“看守”張嘴剛要說什麽,她倒搶了先,像是怕我為難,說我在這裏撅兩根樹枝當筷子用就行了。說著便扭身在旁邊樹叢裏撅了。飯廳裏,我看她手中操持著青青發軟、長短不一的兩根樹枝,鼻子發酸。現在想起來,也還是酸。每次想起她來,都想說出她的名字,想知道她後來怎麽樣了,到哪裏去了,想知道她的奶奶是不是終於回家了…… 人生飄零,聚散無定,朋友間如是,更不屑說寫反動標語的“敵人”了。或許,我忘記她的名字是有意的?因為她不過是一個“敵人”?然而,事實是我忘記的隻是她的名字,她的眼神和她撅的那雙筷子卻永久地留在了我的記憶之中。
我想再一次從教室裏搬出一個課桌,再在課桌上架一把椅子,然後臨危不懼地爬上去,站到那塊開辟在主樓東牆的黑板的麵前,在上麵用各種顏色的粉筆展示自己的蠅頭小楷。哦,黑板報!為了你,我時常早出晚歸;為了你,我時常饑腸轆轆。可我也為了你而感到驕傲,為了你而覺得充實。一個十幾歲的女孩,能有一塊園地,在眾人麵前默默地展示自己的小小才能,那不是極為特殊、極為珍貴的事情嗎?時代對個人和個性的壓抑是前所未有的,象一個充滿毒氣的溫室,幼苗無法生存。然而,黑板報的存在改變了一切。它像是冥冥中的一隻妙手為充滿毒氣的溫室開啟了一扇天窗,甜美的新鮮空氣從天窗進來,給幼苗以呼吸和成長的希望。主樓東牆的黑板報,你哪裏隻是塊黑板?你分明是我的年輕生命亟待的一線生機!
我想再一次坐在二樓東頭那間熟悉的教室,聽何老師上英語課,看她那手漂亮的手寫體英文字;想再一次在課間休息時問她,除了“Long Live Chairman Mao”和“Let’s wish Chairman Mao a long long life”以外,我們能不能再學點兒別的什麽。盡管這“別的什麽”不過是“Put down your gun”之類(為了對付蘇聯入侵),她還是讓我從她那裏覺察到了英文不盡的奧秘,我還是下定了要學好英文的決心。我對英文的樂此不疲,最終還是要追究到何老師那一手漂亮的英文字上去。(也許是她的英文字太漂亮了,在我的記憶中奪了魁,我竟然不記得何老師的全名。)何老師──一個穿著舉止都與眾不同的印尼華僑,她的溫柔、她的恬靜、她的端莊對我都是謎──一個與時代相悖、與人性相符的美麗的謎。我無知覺地守著這個謎,直到有一天,我帶著它也走上了英文的生涯;直到有一天,我也變成了跟何老師一樣的人──一個長年身居海外、無時不思念故土的華僑。我在何老師的英文課堂上,怎麽沒有預見到這個“自然而然、水到渠成”的結局?原來人生的奧秘比英文的奧秘更加不可測、更加不可及。
假如何老師此時在世界的某一角落看到這篇文章,知道卻原來是她那筆漂亮的手寫體英文字引我走上了學習英文的道路,她該怎麽想呢?我想,她該是覺得幸運和滿足的。以我自己現在也是教師的身份,我深深地懂得,在那個以無知為榮的時代,做一個教師是多麽艱辛、多麽痛苦。我說何老師應該是覺得幸運和滿足的,是因為至少她在一個學生的心裏引起了求知的欲望,播下了知識的種子,並且那求知的欲望延續了一生,那知識的種子已開花結果。當然,這份幸運感和滿足感應該是屬於所有的老師的,它屬於我們的班主任張懷明、語文課老師楊文榮,政治課老師張嵐、體育課老師賈果,等等。當年,在我們這些無知的“革命小將”麵前,他們憂慮、他們擔心、他們無奈,他們失望,但他們始終不停止努力、不停止勸導、不停止關愛。他們在“革命”允許的空間裏育人,在上一個“運動”與下一個“運動”之間的縫隙中教學。他們忙完了我們忙別人,一撥接一撥,一屆接一屆……我們呢,到現在才來對他們說,老師,我們理解你們的苦心,我們感謝你們的辛勤。我們的理解和感激遲到了,遲到了三十多年。可我相信,我們的老師為終於得到了這一份理解和感激,無論它們來得多麽遲,也還是覺得幸運和滿足的。
哦,我的初中101!在生命的行程中,我與你僅隻同行了三年,而我記住的和我忘記的都已積累了無數…… 這短暫同行中無數的懷念與忘卻,讓我每每想起你,都為你感歎、為你動容。初中以後的生活太繁雜、太忙亂。初中以後的路途太坎坷、太長遠。三十多年過去了,我竟然從未重新踏上一回那片土壤,竟然從未在我所熟悉的地方追懷一下往日的念想…… 我應該把101作為下次回國的專訪之地,像外國人去中國必訪故宮、長城一樣,因為101是我生命途中的一景──留著生命的腳印、積著曆史的灰塵的一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