淒婉的哀歌:評介電影《贖罪》
廖康
誤解釀成的悲劇、妒嫉產生的惡果、戰爭製造的災難、我們已經見過很多了。有誰還能再寫出新意?有誰還能再拍出美感?有誰還能再次用這類故事讓我感動?但我看到《贖罪》Atonement的結尾時,竟然情不自禁地淚流滿麵。這部電影以夢幻般的美麗和伊甸園式的天真開始,以灰暗的戰場、血淋淋的傷員和震撼人心的實情結束,唱出一支淒婉的哀歌。
故事始於1935年,一次大戰似乎已變為遙遠的記憶。英國一家貴族的鄉村莊園掩映在如沙似煙的靄霧中,顯得寧靜、美麗。唯有打字機劈裏啪啦的聲音和咚咚咚的腳步聲打破這寧靜;十三歲的貴族小姐Briony剛寫完一個小話劇,急匆匆地要讓來訪的,閑極無聊的親友排練演出,她更想讓管家的兒子Robbie來看她寫的話劇。莊園主人善良,讓英俊的Robbie上了牛津大學。Briony和她十八歲的姐姐Cecilia不僅對他們之間的等級差別毫不在意,而且都喜愛他。然而Briony隔窗看見姐姐和帥哥在水池邊的一幕,讓她誤以為帥哥欺負了姐姐。鏡頭隨即閃回,讓觀眾看到實際上發生了什麽。這是本電影數次使用的別致手法,既有Briony的個人視角,表現有限的,謎一般的情景;又有全知視角,表現清晰、真實的景況;與個人視角相互對照。水池邊那一幕,讓人想到許多以“打破的水罐”為題的油畫,其象征意義也的確為影片的情節做了鋪墊。但在20世紀,在這寧靜、美麗的鄉村,又會有什麽了不起的後果呢?
後果竟然比我想象的更嚴重。Briony自以為是;姐姐和帥哥的性意識喚醒了;他弗羅伊德式的口誤在此成了筆誤;Briony對性愛的似懂非懂,對帥哥的單相思,對姐姐青澀的嫉妒,對偷看到的筆誤的震驚,這一切導致她在書房對Cecilia和Robbie的另一場誤解。而後,在夜幕中尋找丟失的兩表弟時,她撞見的野合及懦弱者的謊言,使她確信Robbie幹了壞事。她的證言送他入獄。
不要以為電影有太多巧合,上述一切事件都發生得合情合理,自然而然。讓人震驚的僅僅是,美好的生活如此脆弱! 瞬間,我們所期待的一切,遠大的前程,甜蜜的生活,都可能改變。當然,我們還有希望,那是潘多拉盒子裏為人類留下的最後的禮物。我希望Briony長大後,明白事理了,會來糾正自己的錯誤,會來贖罪。但二戰先爆發了,在和平環境裏原本不難改變的錯誤失去了改變的可能。帥哥出獄參戰,在法國抗德,兩姐妹都當了護士,在倫敦救護傷員。戰傷的慘狀與影片前半部的美麗形成強烈的對照,還有敦克爾克大撤退---遠沒有曆史紀錄的那麽輝煌。雖然我並不懷疑敦克爾克的軍事和曆史意義,但我相信電影所表現的具體情況---對當事者,對遭到槍殺的戰馬和其代表的犧牲,對未能撤離的個體,敦克爾克就是他們的滑鐵盧。
當事人也一直懷著希望,Robbie始終揣著Cecilia給他寫的信,還有一張照片,那是他們的夢想---海邊的一座小房子,背景是俗稱“七姐妹” 的白堊峭壁,與灰黑的戰場形成對照。電影也讓我們看到他們倆團聚了,真相大白了,Briony來懇求寬恕了……一時,我覺得電影正落入俗套,但我錯了。
影片結束時,Briony已是功成名就的作家,也接近耄耋之年了。她為最後一本小說接受電視采訪,平靜地說出藝術與現實的差別,希望與實情的不同。我們才知道她一輩子背負著愧疚;她雖然沒有將此悲劇歸咎於戰爭,但不言而喻,是戰爭加劇了悲劇,使她贖罪不成。無言的展現勝過言詞的指責:戰爭毀滅人生,摧毀了美好的前景和希望,連贖罪的機會都不給;這一切,都在作者講述這悲哀的故事,表達自己的終生內疚時,得到展現。每位演員的表演都恰到好處。有些時候,飛速的語流和英國上層人士的語調及用詞可能連美國觀眾都會感到吃力。影片的音響運用得尤其有效,Briony那劈裏啪啦的打字聲和咚咚咚的腳步聲,Cecilia那句深情的期盼“回到我身邊來”,反複回響在耳畔。當作者最後說出實情時,我們才知道這些聲音在她心中鳴響了一輩子。她的訴說似無傷感,但更顯淒涼。這淒婉的哀歌也是她的天鵝之歌。
2007年12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