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塵: 藥
(2007-09-09 18:28: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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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 藥/秋塵
那時我正在上班。確切地說,我剛放下電話,滿腦子還都是阿曼家的事兒。沒想到我最好的朋友阿曼竟然是個紅杏出牆的女人。而且出過三次。阿曼那牆看來不夠厚,否則怎麽十年前,也就是說她三十歲前,就把那牆鄙視得三進三出,如入無牆之境呢?這世界病了,真的病了,專門製藥的阿曼,應該發明一種藥,一種可以拯救這個世界的藥?一種包治這世界上百病的藥。
微拉的電話鈴響起時,我正在心裏罵著:科學界都死光光了。誰也救不了這個世界。
我當然以為還是阿曼的電話,她這幾日失魂落魄,逮住我在辦公室,就拚命地熬電話粥。這次我煩了,煩她這麽大的事兒,十年後才告訴我這個被她詡為“最知己”的朋友。有句話看來沒說錯,朋友是用來欺騙的。想得這,我就對著話筒大叫,喂,我在上班哪。
微拉約我去吃午餐,那種社交性的工作午餐,我們公務員的特權節目。我這才想起,早上從地鐵口出來,舊金山的大太陽下,居然有人叫我的名字,我的中文的名字。我當時恍惚了一下,任憑自己的名字在早晨汙濁的空氣裏飄蕩,像遠方的歌聲,異軍突起在大街上陳年的騷臭味和跨世紀的無數車輛的噪音裏。我夢幻般地環視一周,發舊的街景裏,沒有熟悉的屬於我的故鄉的氣味,我搖搖頭,暗自鄙視一把自己的自戀,正欲離去,卻被近前的一賭牆給嚇退了一步。
我正兒八經花了點功夫,才搞清楚這堵牆是微拉。當時的她,如果用一個詞來形容,就是龐然。比臃腫還龐然,真嚇了我一跳,心說,這人看上去像我們辦公室裏那個喜歡抽煙的西班牙女秘書,除了那張中國人的臉。我一直以為抽煙的人,必須很瘦,可稀奇得很,就像咱中國的三從四德,八榮八恥放到美國都不三不四,不榮不恥一樣。在美國抽煙的多是女人,而且是兩種女人,極臃腫,或極苗條的。
是微拉那一嘴噴出的嗲兮兮甜膩膩的台灣話,讓我記起了她。十年前,我們算熟悉,每天都能見麵,她的女兒和我的兒子在一個幼兒園。不過那時候她沒有老二,也沒有這麽龐然。後來見過一兩次,多在社區聚會上。記得那時候,她很愛美,是台灣女人特有的方式,臉上抹一層淡淡的妝,頭發總是焗過油的,麵皮看上去一定要比年齡嫩的,還有一堆堆撒了胡椒粉的雀斑。沒想到這十年不見,她生出的兩個女兒的容積,都長在了她身上。
她還是那麽熱情,那種為不遠似近式的寒暄量身打造的熱情,也還是那麽的幽怨,那種懷裏揣著幸福,卻又忍受著疲於奔命的那種幽怨。那種日子我懂,就像矽穀那些計算機工程師們,各家抽屜裏都躺著價值連城的股票,說不定哪天就可以到太平洋上買個小島似地,偷偷地樂著,卻又整天十多個小時地玩著命做著股票的奴隸,能和家人吃上一頓囫圇飯,就是天賜的奢侈。
在我定下神來,準備和她進行一番友好的客套和寒暄時,她卻急急退去,隻在我眼前的空中,撒下兩句話,我得趕車,我打電話約你吃飯啊。然後是她特有的那句開場白或結束句號:真是煩死了。
我到餐館時,她已經坐在角落裏。她的辦公室離這裏更遠,來得反而快。我坐下後,想,這場午餐恐怕又是關於孩子。我們這一代中國人都是為了孩子們活的。
看見我,她特別開心的樣子,臉上的胡椒粉歡呼般跳躍著。
我們的話題,從孩子開始。說起她家裏那兩朵金花,兩人哈哈樂了起來。尤其說到她十三歲的大女兒如何怕貓,一個人在家被一對母子貓欺負得躲在沙發裏哭;而隻有五歲的小女兒如何的世故,揚言長大後不去讀大學,中學畢業就要開個玩具店,一輩子可以玩玩具。真是煩死了。
說到她老公,那個高大的美國人格瑞,她竟然伸手打了我一下。那撒滿胡椒麵的臉上的光景,全是一派無所謂,甚至還有一抹厭惡。他呀,真是煩死了,行屍走肉呀。你知不知道,他唯一的樂趣就是看電視,唯一在乎的就是他的養老金。抱著養老金看電視,是他每天最大的樂趣呀。真是煩死了。
見我沒反應,她繼續說,你知不知道,他晚上睡覺都要帶麵具的也。為什麽?我問。那男人看上去溫良禮貌,很紳士的一個標準美國人呀。她認真地白了我一眼,好像我的問題帶著某種罪惡。呼吸氣呀。那口氣,好些我白活這把年紀,連很多美國人都用的睡眠呼吸氣都不知道。我趕緊恍然地點點頭,為自己的無知惹得她不高興而謙卑。她擺擺手,像原諒了我似的,轉而又一聲歎息:說不定哪天就沒了。這日子,過得沒一點激情,我怎麽找這麽一個老公,行屍走肉,真是行屍走肉。早知道這樣,我這第三次婚姻,還得找個精神貴族。真是煩死了。
第三次婚姻!我驚愕地叫出了聲,又趕緊為自己的小題大做不好意思起來。真是知人知麵不知心,我又想起阿曼,那個把我當場最好朋友的阿曼。出牆三次,十年後才跟我提起,還說她忍氣吞聲了十年,終於還是要和老公散夥,獨木橋,陽關道了。我忍氣吞聲地勸了她好幾回,還嫌我不與時俱進,摔過我一次電話。
微拉這次倒沒給我白眼,反倒來了興頭,嘻哩嘩啦,把她的半部傳記加婚姻史,給我一個新聞綜述。她生於台灣,父親據說是山東人,早年的國民黨老兵。在台灣時,她專業學的鋼琴。來美國後,在音樂學院讀書時,嫁給了她的天才的音樂教授,她的導師,一個法裔美國人。一年後,導師另有新歡,帶著新人去了新地。她又嫁給了一位師弟,也是一個法國血統的美國人。師弟據說也是一音樂天才,可好景不長,沒過多久,師弟也有了新歡,一拍兩散。於是,她發誓再也不嫁天才郎。
嫁給現在的老公,西班牙裔美國人格瑞,完全因為他的簡單和死氣沉沉。“我就是給他八個膽,他也不敢演一會孫悟空給我看。”
小姐過來兩次後,我們各自點過午餐,她又拾起剛才的話頭兒:知道嗎?前段時間我差點死去呀!
我投去驚異和同情的光芒詢問。檢查出乳腺癌,她指著胸部。
我明白了,難怪她看上去這麽龐然,恐怕是化療的傑作。美國簡直是乳腺癌的故鄉。我邊搖頭,表示著對生命脆弱的無奈,繼續關切詢問。卻聽她說:咳,結果是誤診。真是煩死了。
我釋然,收回剛剛因驚訝而前傾表示著同情的身子,恢複了正常的距離,擺出天下太平的麵容。
我其實想死,死了就好了。她又歎息了一聲,眼睛盯著自己的一隻手,那隻手一縮一張地掙紮著,像個垂危的心髒,在吃力的喘息。
我聽不得她那話,開始勸導起來,孩子那麽小,老公也還好,怎麽說這話?尤其那兩個混血的漂亮女兒,真讓我這個沒有女兒的女人羨慕。她老公雖少言寡語,卻也是碩大如牛的一個主流白佬。兩人又都在政府工作多年,就衝著那份養老金,也得好好珍惜保養……
不知我哪句話觸動了她的淚腺,她竟撲簌簌地下起雨來。我趕緊刹住咀嚼的舌頭,順手把手邊的紙巾遞過去。心想,這頓飯是來憶苦的。
我不敢再開口,看著她啜泣的樣子,心下茫然,甚至後悔出來和她吃飯,早知這樣,去圖書館轉一圈翻翻報紙雜誌,也比麵對一個半生不熟的人的愁苦來得輕省。這年頭,誰活得又不累呀。
正自不知所措。一陣突如其來的風拂麵而來,簡直把我吹暈了。毫不誇張地說,這股風濃縮了舊金山大街上所有的肮髒和惡臭,席卷了百年的殘穢與卑汙。我側頭尋味而去,隻見微拉身後的玻璃門開著,一團臃腫的黑風怪吹了進來,落在了離我們兩張桌椅之外的椅子上。周圍幾張桌上食客,也都轉過頭來,一定和我一樣,目瞪口呆地心道:天哪,怎麽這大街上討飯的乞丐,如今居然也大搖大擺登堂入室,跑到餐館這種地方來享受了。
這家餐館的老板娘也算我的相識,有陣子我天天來,不僅對這小館的菜單了如指掌,和老板娘也因多見而如故。此時,我甚至替她憤恨起來,這老叫花子也會欺負人,這條街上哪家不是館子,為什麽專門到這家店,知道中國人好欺負嘛。
果不然,兩位本就木訥羞澀的女招待像看見一堆狗糞,遠遠地站著,不肯靠近。我閉上眼睛,拉過脖子上的雲錦絲圍巾,捂住鼻息。
我真的想死了啦,活著真太累了啦,也太沒意思。微拉的臉上,雨季過去了,卻仍布滿烏雲。
我歎了口氣,忽然又想到阿曼,好好的日子,尋死覓活的,當年那麽傳統的一個女人,居然就不好好在家呆著,出牆之後,一而再,再而三。都是愛情惹得禍。女人遇到愛情,就像賭徒看到贏,酒鬼聞到酒,沒救。
你不會是喜歡上什麽人了吧?
我的問題就像隻脫了韁的野馬,衝了出來。連我自己都嚇了一跳,暗自恨起自己來。我把目光從她臉上移去,落在後麵那乞丐身上,心底冒出一句:犯賤!
你真聰明!微拉的叫聲,喚回我的眼球。讓我詫異的是,對麵這五十歲的女人的臉,像個十幾歲的小女孩,溢滿了天真和爛漫。
我看著她,一時語吃,毫無邏輯地琢磨著她誇張的稱讚。她在點頭,目光下的那雙手,像在表演打架一樣,相互抓捏著對手的指頭。隻聽她幽幽地說道:我喜歡他,我真的喜歡他。像是自言自語。
我的心咯噔一下,苦笑地對自己說:看看,又是一個阿曼。我讓眼簾落下,涮洗一下眼前的世界。
兩碗牛腩麵端上來了,熱氣騰騰的。微拉和我都沒有去碰。微拉一臉的呆相,如一幅立體肖像,我猜她甚至可能都沒意識到,我們可以吃飯了,我們是來吃飯的。她現在感興趣的隻是敘述,敘述她遭遇的一段愛情故事。
我斷斷續續地聽著她,斷斷續續地看著她身後那個齷齪的人,斷斷續續地問著問題,想把這個世界裏曾發生過的一段故事的來龍去脈搞個水落石出。他,微拉的那個男人,七十歲了,今天是他的生日,又是一個法國人,個子特別高,人特別瘦削。我想到眼前不遠處那個乞丐,也很高很瘦,隻不過顏色不同,不如炭黑,可能是個雜毛。她和他學小提琴,他其實有太太,在巴黎音樂學院做教授。分居了,可是他一點也不寂寞,有很多女朋友。據說,他的女朋友都很高雅。今年的生日,本來說好她給他過的,可就在昨天,他飛走了,飛去了俄羅斯。在那裏,他還有一個女學生,他告訴她,他的生日要在俄羅斯過。
乞丐一直坐著,除了周圍食客的嫌棄的目光,沒有人去招呼他。周圍的幾桌,不知什麽時候空了。那種屬於他的氣味,越發不堪地在天空中恣意蔓延開來。他開始不耐煩了,嚷嚷起來。要人來送免費的茶,免費的燙。
“我就是喜歡他。”她說這話的樣子像在和我撒嬌,又像是再糾正我的某個錯誤想法。
“我昨晚做了個夢。”她用台灣人特有的嗲聲嗲氣說著,透出一種不甘寂寞的向往。
這話好像有一種靈異作用似的,我的靈魂被牽引著,出了殼,飄進了二十年後的今天:一個憔悴的老婦人,臉上撒滿了胡椒粒的斑點,拄著一根銀灰色的拐杖,在一下一下的扣門。那是一幢年久失修的土黃色洋房,伊麗莎白式的外形,掩飾不住往日的豪華和喧囂。
門開了,一個白胡子的老人,臉有些發烏,像塗了一層牆灰。老婦人顫抖地看著開門人,儼然已過熟的馬尼拉芒果的臉皮上,掛著兩行異樣的晶瑩的淚柱。
“生日快樂,裏昂。”她的英語問候裏夾雜著多餘的音符和台灣嗲裏嗲氣的口音。“今天是你90歲生日,我來給你過生日。”
她走進房裏,一切還和二十年前一模一樣。塗了蜜汁似的地毯盡頭,是一架立式的斯坦麗鋼琴,鋼琴的邊上,一排大小提琴,像一個家族的兄弟姐妹,靜靜地站在台上等待表演。寬闊的落地窗,時刻準備著,把這廳裏永遠流淌不盡的輝煌音樂和男女愛欲的纏綿,播放給外麵的世界……
“你最終還是我的。我的,我知道,我二十年前就知道了。”她深情地望著麵前的老人。他,像一幅舊的油畫,黯淡而悠遠,隻屬於過去一般。
“我知道,你九十歲的生日,隻有我來給你過。隻有我——”她坐在鋼琴前那張依然發亮的黑漆長凳上,那是他當年教她小提琴時用過的長凳。她挺著腰板,向他張開雙臂。他,像一株枯木,慢慢折成三段,讓她擁入懷中……
“先把錢付了。”這熟悉的聲音,帶我回到眼前。微拉邊上,站著一個瘦削的長發的中國女人。老板娘不知何時站在那乞丐身邊了。她臉上無色、無味、像石頭堆砌出來的一樣,沒有神經和表情。“你先付了錢,才能上菜。”她衝我這裏點個頭,算是打招呼。我會心地一笑,送給她個豎起的大拇指,想,老板娘就是老板娘,要是我,隻有認栽!
乞丐的身上像趴著螞蟻,到處摸索起來,找了足有兩分多鍾。老板娘就一直玉樹臨風般地站在邊上,給足了乞丐尷尬,才說一會兒再來。
牛腩麵被放在了中央的位置時,微拉從隨身的坤包裏,取出一大把藥丸,仰脖倒進張開的大口裏。我心下一陣憐憫,知道她之前懷二丫頭時,診斷出糖尿病,這輩子就得靠藥來維持著正常了。
她頂起眼皮,看了我,道:飯可以不吃,藥可不能沒有。真是夠我煩死了。
見我笑,她來了勁頭兒。說起精神病醫生給她開過一種治抑鬱症的藥。說著,她放下了手裏的筷子,雙手在牛腩麵上畫畫似地比劃著,用英文吆喝著藥的名字,medicine,medicine,就繼續說,你知道嗎,那藥就是為了讓人做夢的,dream,dream,而且都是美夢。她把美夢兩字說得極其柔媚,看著她,我覺著好笑,見她那兩隻不停運動著的手,想,不知美麗的夢,怎樣用手勢才能比劃出來。
“而且總做一樣的夢。告訴你,在我的夢裏,我是一隻巨大的肥碩的蜂後。蜂後呦!我的身體美麗得像七彩的鑽石,我的羽翼就像最漂亮的那種蝴蝶的羽翼。每天都有全世界無數的工蜂來朝聖,來向我示愛。”
就在我試圖明白微拉美麗的夢境時,那乞丐向我們走來。我的神經在那一刻,忽然開始錯亂。
“我肚子疼,我忘記帶錢了,我也要去買藥,給我些錢吧。”他站在我們的桌邊,彎著腰,手沒有捂著疼痛的肚子,卻伸出來,伸在兩碗牛腩麵的上麵。微拉看著乞丐,忽然雙眼發亮,胸脯劇烈地起伏著,她雙手顫巍巍地從坤包裏拿出幾張二十元的美鈔,如觀音菩薩灑甘露一般,在空中劃了一個優美的虹。美鈔們被地心吸引著,落進了乞丐那膠皮一樣的手上。乞丐雞叨米一樣感恩戴德。我的眼睛忽然間濕潤了,失去了焦點。
眼前的世界,再度清晰的時候,隻有一隻披著晶瑩幽蘭蝴蝶翅膀的蜂後,正在接受著無數捧著雙手的工蜂們的朝拜,畫外有音,去吧,去買藥吧。吃了藥,就有了美夢——
小姐走來添茶,我才發現乞丐不知什麽時候不見了。微拉像第一次看見了那碗牛腩麵,這才鎖住了一直喃喃的舌頭,低頭拿起筷子,旁若無人地大吃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