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媳關係
書刊
“婆媳是一對天敵。” 哥很為他的這一精辟見論而得意。
每當想起哥的這一句話,我的腦海裏還總浮現出另一幅圖像:那是一個日本電視廣告,頻幕上,在非洲的原野裏,一匹斑馬和一頭獅子這對天敵正在親熱地擁抱在一起,這時,鏡頭拉近,推出斑馬頭與獅子頭笑臉相親的臉部特寫,畫麵上打出一行字:從未見過如此和平的景象!於是,我的思維再次跳躍,那斑馬和獅子切換成了我跟婆婆。
我和婆婆的性格,生活經曆都截然相反,對於她,我有時候很敬畏,特別是被她追問到一些曾經有過,而我卻怎麽也想不起來的事情時,就有老鼠見貓的感覺,恨不能飛也似地逃到一個地洞裏鑽了進去了事。
婆婆出身名門,家族顯赫。小時候養尊處優,貴為千金。不過這個家族的成員後來在共產黨的統治下,或被統戰,或被管製鎮壓,再也沒有了昔日的威風。就連婆婆,長久以來也是挾著尾巴做人,隻是她骨子裏頭的那股清高和傲氣卻從來都不曾消失過。而我,從小就知道自己的家庭成分不好,家境貧寒,打小就自卑心理很重,骨子裏卻非常地叛逆。
第一次去夫君家,他把我領到了一棟帶花園的三層樓小洋房,我見到了在眼鏡片底下注視著我的婆婆。第一次帶夫君到我家,晚上,他在廚房洗腳的時候,忽然用哭腔對我說:我該怎麽跟父母交待?怎麽讓他們到這裏來看呀?抬頭舉目,這昏暗,搖搖欲墜的破木樓及家具設備確是滿目瘡痍,破舊不堪。我當時一陣衝動,對他喊道:我家就這個樣子,你愛怎麽樣就怎麽樣。過後許久,母親談起家中往事時,曾幽幽地說,從前光景好的時候,你外公曾當過縣長,開過銀行、米鋪、綢店,那時候,整條弄堂都是我們家的。剛解放時,軍管會把我們從東山的德式小洋房趕到這裏來,說是借用一下,我們隻是暫住這裏,等他們有了房子馬上還給我們,這一借就是二、三十年,成了劉備借荊州,一借無回頭了。
公公婆婆都是知識分子,我父母也算知識分子。不過,公婆是教會洋學堂出身,而我父母卻是三字經、打板心的私塾調教出來的。第一次父親給公公寫信,老式禮教於父親是理所當然,於是大筆一揮,蠅頭小楷寫到:親翁台鑒。令郎…。婆婆看了哈哈大笑,信紙一柃,揮手甩給公公,說:嗨,你這親翁也搗鼓一通之乎者也,回應老學究,如何?
因了這等說不上的理由,到了婆婆跟前,我就自然地矮了三分。
婆婆記憶力超強,腦子裏七大姑八大姨等複雜關係圖網理得一清二楚,就連陳年芝麻也一粒一粒數得清,而我是有名的大頭蝦,除了跟前幾個,永遠也搞不清楚七大姑是瘦的還是八大姨是胖的。說過和做過的事情過後就忘了,根本就想不起來自己某年回國,給誰帶了什麽東西,別人又給過我什麽東西,然而婆婆卻記得,有時候她會突然說起,上次你們走的時候,某某送過你們啥啥,這次你們回來最好帶點什麽答謝人家。或者是某年你們回來時,帶給娘舅(或者爺叔)的血壓計不靈,而啥時候買的則爺叔(或者娘舅)一直用到現在。下次帶個同樣的來。天哪,我一點都沒有印象了,怎知道那血壓計的模樣?不過,也虧了婆婆周全指點,我等回國時,去探望拜訪親戚朋友才不至於有個怠慢閃失。
最喜歡的,還是聽婆婆講那過去的事情。興致來時,婆婆會打開她那記憶的閘門,給我們講述以往曾經輝煌過的家族史。當然,那些英雄業績不是我們所喜所好,因為那早已有文獻記載,不足為奇。我們喜歡聽的,是那些瑣碎的家庭軼事,婆婆會記得每一件小事,然後細細地道來,我們則聽的津津有味。
婆婆辦事極為認真細致。我們飄洋過海後,彼此以前靠書信,現在靠電子郵件聯係。每次開頭,婆婆都會詳盡寫明收到何人何日信件,從不疏忽。而我是個粗線條馬大哈,尤其是采用了電子郵件可以一信齊發多個郵址之後,無論收到誰的信件,總是在回信上寫一句放之四海而皆準的例文:你們的郵件都收到。還有,如果婆婆給我們捎來東西衣物,會附列一張清單,裏麵詳細列出物品屬性,歸屬。如:繡花粉紅棉質睡衣一套,姑婆婆送,給長女;寧夏枸杞子一包,明目清肝,可泡茶用,給兒媳;奈克無筒厚襪子十雙,已洗淨,立可穿,給二男等等。而我往往隻是粗略分類分配,然後大而統地回複婆婆:東西如數收悉,謝謝。有時候也會帶點東西給婆婆,卻從想不起來應該列一張單子讓婆婆驗收,最多也隻是在電子郵件上提一下物品名稱,至於是何廠家、型號、式樣,那是一概不知。
婆婆極其講究衛生 ,甚至可以稱之為潔癖,婆婆隨身攜帶一小瓶子酒精棉花,隨時掏出用來對不淨之物進行消毒。如果一家人到外麵去吃東西,婆婆可是要對碗筷湯勺先用茶水燙一遍,再用酒精棉球仔細擦過後方可使用。婆婆家裏整潔幹淨,地板錚亮,進門換鞋。我們日本的家也按日本人習慣,進門脫鞋。帶了孩子回國探親,到了婆婆家裏,看到地麵幹淨,孩子們以為與日本家中無異,脫了鞋便赤腳四處走動,引得婆婆呼叫:不行啊,這裏地板很髒,要穿拖鞋的!我趕緊喝住,令孩兒們穿上拖鞋,誰知是防不勝防,轉眼之間,孩子又按了日本習慣,一屁股坐在地上了。還有讓婆婆更為頭疼之事,兩個小的爭搶婆婆給他們的巧克力,有的掉到地上了,於是乎撿起來就塞到嘴裏,這下可不得了,婆婆猶如看見千萬個細菌被孫兒吞進了肚裏。可是麵對這些言語不通的頑兒,婆婆終於是采用了轉過頭去,眼不見為淨的上策。當然,事後我被批評教育:要讓孩子們養成良好的衛生習慣,外出回來要洗手,吃東西前要洗手。“你看他們的手,總是髒的。“婆婆說。我臉上唯唯諾諾,心裏卻在暗忖:其實這裏比我家幹淨多了,隻是婆婆您實在是太講究了。
婆婆是個完美主義者,凡事要做到十足。婆婆寫的信,字體娟秀,文如行雲流水,通篇沒有一個錯別字,所以她總是很看不慣我們寫的東西,不過也確實是,自己看看覺得蠻好的東西,拿來與婆婆的一比,就覺得字體潦草,文句不通,錯別字連篇。她的東西,整潔幹淨如新,而我的一看就是用過的。
到了婆婆家裏,我便自告奮勇地負責掃地擦桌子洗碗等活兒,婆婆在誇獎我的同時,往往會跟在我後頭收尾,比如我洗碗以後殘留在水池邊上的水跡,婆婆會不聲不響地用抹布擦幹;碗洗好了後,還要用過濾水衝一遍,有時我也忘了。為了照顧我的麵子,婆婆會不動聲色地返工,補上最後一道工序。
婆婆其實是個極明事理之人,她嚴於律己,卻不會用同樣標準要求別人,起碼不強加於我。因此我往往隻坐享其成受益,卻無受苛求之苦。故每每心存感激。隻是因為這種高標準勞心勞力,而隨著婆婆年事漸高,逐有力不從心之感,我則這些年來由小媳婦變老媳婦,臉皮也跟樹皮一樣,隨著歲月的增長變老變厚。有時會角色置換,反向婆婆兜售我之謬論:這做事情啊,隻做7,80%是效率最高的,而做剩下的那2,30%,就得花同樣的時間甚至是更多的時間,所以做事情隻須做七,八成就行了,不然就事倍功半,降低了效率。婆婆聽了,倒也不惱,隻哈地一聲,說你這理論早被你公公發明了,隻是你比他更過分,他還有90%,你隻得7,80%。隨即又歎了口氣說,我也知道你們說的不無道理,隻是我已經改不過來了,隻等下輩子改了這完美主義,做個七八成馬虎吧。
說起公公,婆婆也不知是幾輩子修得的福分,得了個幾近完美的丈夫。公公身材高大,儀表堂堂,而且腦瓜子特好使,十八般武藝樣樣拿手,最難得的,是脾性好,為人處世厚到,深受親友敬重,是標準的模範丈夫。我想婆婆擇得如意郎君,一定是她這輩子最得意的事情之一了。
和婆婆有一共同愛好—炒外匯。通常一說起這一話題,兩人便眉飛色舞,樂而忘返,相當投契。我們對匯市行情互通有無,若有所獲,便會讓對方分享這份喜悅。
和婆婆相處,轉眼也有二十多年了,我和婆婆的關係隨著歲月的流駛愈發融合密切,在我眼裏的婆婆也從敬畏到敬重。婆婆寬容了我的許多缺點,不同生活習性所帶來的隔閡也通過彼此之間的努力而不斷消除,和婆婆有過幾次推心置腹的談話,有過無數次的交流,正是這種交流對話,使我們彼此之間增進了解,從相識到相知。
也願天底下的婆媳們長相知,不相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