楓雨: 此時彼刻
(2006-01-09 20:11:11)
下一個
此時彼刻
---楓雨
2004年3月3日 美國,新澤西,春寒料峭
每天下班回家,經過楓葉街的紅綠燈,左拐,開不多遠,車子會有節奏地發出“嘭、嘭、嘭”三聲響,那是因為有三個井蓋連著在馬路中間。每天路過這裏,葉子輝都故意不繞開,他喜歡聽那聲音,覺得那節奏宛如音樂。這是子輝上班的必經之路,已經走了快三年了。什麽時候軲轆會壓到第一個井蓋,這三聲之間的間隔有多大……子輝都清清楚楚。這單調的節奏給他單調的兩點一線的生活似乎增添了一絲樂趣和生氣,他真是很習慣了。
然而這卻是他最後一次走這條路---起碼以後不會天天走了。因為就在今天上午,公司宣布了裁人通知,子輝列在裏麵。
子輝其實並不是很沮喪。這裏實在也不是很理想的地方:經常加班加點,工資也不很理想。唯一舒心的就是同事之間關係還不錯,尤其是子輝的組長,對子輝還是蠻器重的。當初子輝就是他招進來的,可是這次也是他,把子輝“照顧”走的。這個年近五十的巴西後裔特地把子輝叫到自己的辦公室向他道歉,並表示如果需要,他願意當子輝的推薦人。子輝笑笑,沒說什麽。因為他知道,這不怪組長,實在是因為項目沒錢了。
走出公司的時候,子輝感到一陣輕鬆。在高速路上,他不緊不慢地開著,以後,至少幾個星期內,它可以不必趕在如潮的車流裏。
隻是在經過那熟悉的三聲“嘭、嘭、嘭”的時候,子輝的心突然好像被重重地敲了三下,空洞洞的。
同一天的中國,北京,小雨,有風
窗外小雨霏霏,不冷,但是有點煩人。
黃鶴樓出了家門,頭還有點迷糊,昨晚的酒喝得太多了,煙也抽得太凶,可是沒辦法,這是幹他這一行的看家本事。
來到公司。黃鶴樓照例是有許多電話要打。可不知怎的,他今天沒了情緒。打了兩個電話,對方一個是電力局副局長,一個是市招標局科長,都官腔十足,拐彎抹角地不說買,也不說不買他們的設備。黃鶴樓知道,他們是想了解能有多少回扣,又不肯明說。還是那個副局長痛快一點,說,我們實在是想出國考察考察。哎!不知道你們有沒有培訓?最好是到美國,你們的產品不是美國的嗎?我們需要實地考察啊!黃鶴樓笑著,一口一個沒問題。掛了電話,他就想罵人。國家盡是這些蛀蟲,他媽的能好得了嗎?
索性不打電話了。上個月的花銷還沒報呢!每個月他都有一大把“的票”(出租車票)和飯廳、歌廳消費收據等等,有真有假,會計從來不問,可是總給他一個八點二十的臉色。黃鶴樓假裝沒看見。他知道自己雖然大小也算個市場部經理,可是在外頭得給客戶笑臉;在公司,即使是個小會計,他也得罪不起:這些小姑娘們頂厲害,誰知道都是什麽來路呢!不過,報銷的時候還是黃鶴樓最快樂的時候。用他的話講,這是用實際行動打擊帝國主義:雖然我給你們打工,在你們麵前得裝孫子,可孫子的花銷老子們得管吧?至於怎麽花的,老子們最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否則,誰還給你們賣命去!
這時候經理找他。他很少找經理。自從到這個外企三年來,除非開會或者經理找,他是很少主動去經理辦公室的,雖然兩人的房間隻隔三個門。話又說回來,經理很少找他,他有點怕黃鶴樓,總覺得他對自己是個威脅,雖然黃鶴樓其實從來沒有想過要去搶那個位置。每次談話,經理總是笑容可掬,可是今天,經理的胖臉上笑容倒是還有,看上去卻有點怪。
“經理找我?”
“噢!老黃啊!對!坐吧。”
黃鶴樓看了看經理的臉色,猜想恐怕不會是好事,但他還是沉住氣問:“有情況?”
“是這麽回事。”經理吞吞吐吐地說,“呃,有人反映你私底下拿錢和客戶分。當然,我是不相信的。可是,不知道誰給捅到美國總部去了,讓我調查這件事。所以,你看……”
黃鶴樓一聽火冒三丈,是哪個紅眼病犯了?誰不知道他是北京的銷售第一?有人使壞,沒錯!別人隻看到他掙錢多,可辛苦沒人看見:陪客戶吃喝,整天午夜前回不了家,自己口幹舌燥,到頭來客戶還獅子大張嘴。要光憑提成而不 “劈”客戶那頭,那還怎麽活?再說,誰不拿?可是,黃鶴樓不打算和經理訴苦懇求同情,當然也不會承認,犯不著充這大頭蒜。
“經理,你打算怎麽辦?”
“老黃,公司決定給你一個月期限,當然,工資照發!”
“明白了。我這就走人。” 黃鶴樓說著轉身就走。
“老黃,”經理叫住他,欲言又止,“我真得很為難。”
黃鶴樓“哼”了一聲,心裏已經明白那個紅眼病是誰了。
2004年4月3日 美國,新澤西,春暖花開
一個月恍然過去。以前葉子輝從來沒想過可以這麽過日子的:每天早上自然醒,沒有鬧鍾作祟。然後躺著再發會子呆,最近他很愛想到出國以前的事情。想起大學的時候哥兒幾個怎麽在校園裏偷看女生,怎麽到臨考沒日沒夜地背馬列,後來又一窩蜂地去考托,GRE。結果,宿舍六個人,一個去了加拿大,兩個去了日本,還有一個去了挪威,他自己來了美國,可是彼此都失去了聯係。還有一個,也是子輝最要好的,由於當時正戀愛得如火如荼,畢業說非先結婚不可,所以留在了北京。子輝是最後一個走的,走時這個僅剩下的哥兒們來給他送行。兩人慷慨激昂地揮淚告別。來美國後,子輝就像是入了轍的火車停不下來:讀書,打工,再讀書,換工作,換身份……等一切都忙得差不多了,換到這個工作他也疲倦了。本打算就在這個資本主義大鍋飯裏混下去吧?嘿!還沒等他偷懶呢,這不,就徹底 大歇了。不過也別說,若不是被裁員,子輝也沒工夫想起過去的朋友。不知道怎麽,來這裏七八年了,子輝突然很想北京。
也不知道這電話還管不管用?管它呢?打個試試。子輝費了半天勁,發揚了當初鍥而不舍背英語單詞的精神,終於打通了電話。原來手機號碼都已升成11位數。那邊傳來一聲懶洋洋的“喂?”他再熟悉不過。
“你丫還活著呢!”
“誰呀?這麽沒禮貌?”黃鶴樓正在看連續劇《動什麽,別動感情》,心說哪個哥們又無聊了?
“我是葉子輝。”
“葉子輝!你小子什麽時候回來了?”黃鶴樓一下子從沙發上蹦起來。
“沒有,我還在‘米國’呢!”
“咳!”黃鶴樓又一屁股坐下。繼而開始調侃,“你小子真不地道,這麽久了也沒個信兒。還以為你殉國了呢!”
“你狗嘴裏吐不出象牙!我是報國無門哪!”
“別貧了,混得怎樣?”
兩個人聊了近兩個鍾頭,把腦子裏剩餘的馬列理論全都用上了,罵夠了資本主義的劣根性。心裏都舒服了許多。最後,黃鶴樓說:“想不想回來?”
“回去?”
“對呀!回來釣魚。你有美國工作經驗門路,我有中國的客戶網,咱幹嘛給帝國主義打工?咱們合股。找個項目,注冊個公司。這裏對海外學子有優惠,一萬美金就可以了。然後我們……”黃鶴樓開始滔滔不絕地給子輝上國內形勢課。
放下電話,子輝打開電腦搜索資料,自從被裁以來,他還是第一次這麽認真地坐在電腦前,一看就是幾個小時。
2004年7月3日 中國,北京,暑氣襲人
街頭熱得象蒸鍋,黃鶴樓可是興致勃勃。公司注冊已經基本搞定。真沒費什麽事!當然,多虧了他幾個月來打通各種關節,子輝那邊也是迅速,不到一個月就把各種證件準備停當。黃鶴樓佩服地對著電話直叫“還是資本主義效率高!” 子輝是那種雷厲風行的人,看準了的事,他就不會拖泥帶水。當然,也因為他信得過黃鶴樓。
機場大廳裏人山人海。什麽時候都是象集市似的。也別說,就是去年五月這裏清靜,因為鬧薩斯。結果有人下了飛機就迷路了---因為沒有人流可以跟隨。所以,黃鶴樓得出結論:中國,尤其是北京,必須人多,那才透著這裏是個世界級的大都市,熱鬧不是!
也不知道子輝這小子變了沒有?黃鶴樓舉著個牌子,想。
子輝可是有點暈。雖說曾經在紐約也看到這麽多人,可是那說的畢竟是外語。這一下飛機,滿處的京片子味兒,地道,親切!子輝興奮起來,一眼看見擠在人群裏的黃鶴樓。
“大黃!”
“大葉子!”
兩個人互相有點靦腆似的,一秒鍾後,就抱在了一起!
晚上,黃鶴樓請子輝在全聚德吃烤鴨。子輝可是有年頭沒有吃過脆皮鴨子了。美國的中餐館,哪能和這裏比呀!那鴨子外焦裏嫩,金黃發亮而不油膩。被現場切成薄薄的小片兒,用紙一樣薄的餅沾上特殊的醬汁兒,夾上蔥段兒,肉片兒,裹起來這麽一咬啊,嗬!滿嘴流油!
看著子輝的吃相,黃鶴樓點燃一根煙,說:
“你可真沒怎麽變!資本主義的糖衣炮彈也沒把你養肥點?”
“你也沒變呀!”字輝嘴裏咬著一口餅,含混地說,“你好象還胖了點。隻是……”字輝咽下嘴裏的肉。
“咳!你不用不好意思說。頭發稀了。唉!這都是為國為家操心啊!” 黃鶴樓作痛苦狀。
“嫂子好嗎?”
“嫂子?那個嫂子?”
“哎?不是當時那個,那個……”
“咳!我們早分了。你那都是光緒年間的事了。”
子輝忍不住笑,“那現在誰是你的正宮娘娘?”
“我?沒有,隻偶爾有個偏妃。”
子輝一臉疑惑,黃鶴樓大笑:“逗你玩呢!你呢?早就五子登科了吧?”
子輝搖頭,又拿了一塊餅,“哪裏,我才是孤家寡人一個呢!”
“啊?咋回事?那邊不好找?”
“難,”子輝一邊抹醬,一邊說,“本來中國女孩就少,夠檔次的就更少了。”
兩人都想起了大學時他們的熱門話題。
“沒事!”黃鶴樓安慰他:“這不回來了嗎?我來給你撒網,保證一窩一窩的。”
“你這趕豬呢?太便宜的我可不要啊!”字輝也調侃起來。
“我知道!本科以下的咱不考慮。你是博士後,對吧?咱們就撈北大碩士!” 黃鶴樓豪氣十足。
“怎麽聽著還象是打魚的?”
“那就對了!你不就是回來釣魚的麽?生意的魚,美人魚,咱一網打盡!”
一個星期後,“飛達爾(Fyedal)”公司正式注冊。中文名字是取飛黃騰達的意思。開始黃鶴樓說叫“飛黃”,可是子輝說又飛又黃的不吉利。黃鶴樓才算沒有把自己的祖宗加進去。
子輝又和黃鶴樓一起選定了辦公地點,招聘了技術人員。十天後就飛回了美國。因為馬上就有項目要投入了。
2004年8月3日 美國,新澤西,暴雨
暴雨兀自敲打著車窗,開車的子輝卻是滿心歡喜。因為他已經拿到了一個開發項目,客戶是子輝以前公司的,但卻希望外包到中國,因為便宜。為此子輝很是感激原來的經理,他知道如果不是經理幫忙,他一個小小的公司,又沒有什麽背景成就,如何可以如此順利拿到這個項目?雖然隻有三十萬美金的前期開發,可是如果做好了,黃鶴樓那裏再打通國內有關係統的關節,以後會有相當輝煌的前途。對於黃鶴樓的人際關係,子輝一點不擔心,他倒是有點擔心技術方麵。可是,黃鶴樓在電話裏已經再三保證說沒問題,要不是隔著電話,子輝一定可以看到黃鶴樓拍胸口的樣子。
子輝仿佛看到了雨後的美麗彩虹。他把收音機開得老大,並隨著唱起歌兒。後麵“嗚嗚”的警笛和閃燈也沒看見,直到警察急了,警車超過子輝,把他逼到路旁,他才意識到自己是超速了。
2004年11月3日 美國,新澤西,晚上8點30分,大風
項目已經投入第一階段。工程趨進膠著狀態。
先是一個技術人員小張要辭職。然後是客戶又有新的要求。每天子輝和黃鶴樓在電話和MSN上的時間總有三個鍾頭以上。
前期投資的五萬美金也已經打到北京公司的賬戶上。開弓沒有回頭箭。子輝在這裏一方麵跟客戶周旋,一麵催黃鶴樓加緊速度。黃鶴樓不理解:“他們那麽著急幹嗎?生孩子還得十個月呢!”
“你就別貧了。人家合同上是有要求的。”
“那你不能陪他們打打高爾夫或找幾個小姐?套套磁嘛!”
“你以為這是中國呢?什麽都能拉關係?”
“不能麽?我倒是覺得到哪也是要有一張網的。”
“這邊織網的方式不一樣!”
“怎麽不一樣?說說看,也好讓咱們與世界接軌。”
“少貧!這個我自然會對付的。不過關鍵還是要讓他們相信咱們的技術。和小張談的怎樣?他還是要走?不然再給他加點工資?請他理解我們現在是打天下階段,苦是苦點,可是前景光明。”
“甭理這小子!靠!我就煩這種跳槽的驢!當初咱們也沒瞞他。他呢?不就是想讓我們給他辦個北京戶口。現在翅膀硬了,飛了!當初我就警告你這小子靠不住!你不聽啊!還說這叫什麽,什麽‘雙贏’。”
“那就再招一個。北京那麽大,又不缺他一顆蔥!”字輝一生氣,北京土話也出來了。
“嗯!我看著辦吧!”
“銀行那邊沒問題吧?”
“你說貸款?沒問題!我跟他們頭兒都喝過好幾回了,叫我給按摩得舒舒服服的,都快把我當成死黨了。”
“可是北京人你也知道,光說不練,見利忘義的有的是。萬一又有哪家給他進貢得多,咱們可就不保險了。”
“嘿!我說你這個美國人也別把自己的同胞看扁啦!我們是有一些不良毛病,可是咱北京人也是最講義氣的。”
“我是怕萬一……”
“你把心放肚子裏!有我呢!你還信不過我嗎?”
子輝知道,他現在沒有信任不信任的選擇,就像大西洋城的輪盤賭,已經開始飛速旋轉,而押滿了賭注的他,隻有盯著輪子的份兒。
屋外狂風正緊。
2004年11月4日 中國,北京,早上11點30分,大風
這是今年北京第一次降溫。來得猛烈。
放下電話,黃鶴樓躺倒在沙發上,閉目沉思。
這時秘書敲他的門:“經理,銀行吳經理剛才來電話。”
黃鶴樓“騰”地立直身子,“在那條線上?”
“他已經掛了。”
“你為什麽不告訴我?”黃鶴樓大吼一聲。
“我說你在電話上,他就說他不等了。讓我給您帶句話。”
“什麽話?”
“他說那個事情‘黃’了,不過來日方長。”
“什麽?”黃鶴樓抓起電話。“喂!請找吳經理。”
“對不起,他出差去了。”
“出差?到哪裏去了?”
“英國。”
“我靠!”摔下電話,黃鶴樓想罵人。“去英國?他奶奶的!誰信呢!故意躲我?我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挖出來!”
黃鶴樓後來雖然沒有掘地三尺,可事情總算弄清楚了。子輝說得沒錯,因為有人出了更好的條件。吳經理就把黃鶴樓這邊的菜歇了。
“我絕不會在一棵樹上吊死。”黃鶴樓在子輝打電話的時候氣咻咻地說,“我還有的是路子沒用呢!世上愛吃肉的狼多了。”
到了這個時候,子輝倒不再著急。他知道急也沒用。一口吃不成個胖子。再說,即使拿不下貸款,前期工程總是可以完成的。他反過來安慰黃鶴樓說:“以後的路還長著呢,這次撒張空網,就算交學費吧!”
2005年3月3日 中國,北京,乍暖還寒
黃鶴樓裹著羊皮夾克走進辦公室。屋裏頭冷清清的。秘書已經被他辭退了。隻有兩個技術人員,是外地的大學畢業生。正在網上不知道看什麽。看到經理進來,電腦屏幕立刻改成編程的代碼。黃鶴樓看了他們一眼,知道自己也看不懂他們的程序,一個人走進裏麵的屋子。
“小馬!”黃鶴樓叫其中一個男孩。
“是,經理!”小馬跑進來。
“你不要老和小李偷懶,當我不知道。”
“我們沒有。”小馬有點臉紅。
“客戶的修改要求你們都完成了?”
“完成了。”
“美國總部馬上會有新項目來的,知道嗎?”
“真的?那太好了!”
“不要成天混日子。”
“知道了,經理!”
看著小馬走出去,黃鶴樓拿起一疊子出租車票,看了一眼,把它們卷作一團扔進了紙簍。衝著門外大嚷:“小馬,給大樓管理處打個電話,讓他們把暖氣開大點,我們沒給錢是怎麽的?”
“哎!經理我這就打!”
冷死了!這也叫春天!黃鶴樓忿忿地自言自語。
2005年3月3日 美國,新澤西,轉暖
葉字輝在經曆了一年的“休整”後,又找到一家公司去上班。當然,北京那邊他並沒有放棄,隻不過現在處於冬眠狀態。項目和資金,就像希臘神話裏伊卡洛斯飛躍大海的翅膀,目前還沒有完全豐滿,也不能離太陽太近。不過子輝有信心,他在精心地調研醞釀,黃鶴樓說他明天要去廣州電信局投標,或許有戲。看吧,慢慢鋪開一張大網,總有一天,他還是想回去“釣魚”。
又成了早九晚五的上班族。天天又要經過那有三個井蓋的路。每次聽著有節奏的“嘭嘭嘭”三響,子輝都覺得挺踏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