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 夜
秦無衣
北美女人大本營>>>
1974年,我父親因為在幫派爭鬥中處於下風,閑居在家.一個大男人無所事事,是件很痛苦的事.我父親好象一下子老了很多.
那時,經常有一些江湖上的朋友出入我家,或品茶弈棋,或較量些拳棒,但他們似乎在一起喝酒閑聊的時間更多.這些客人一來,我父親馬上就笑逐顏開,臉上烏雲一掃而光.這時我就得拎著一個酒瓶子去打酒,順便在外麵逛上半天 .
有一個姓洪的老頭,走起路來跟貓似的,悄無聲息,但打起拳來卻虎虎生風,粱上塵埃蔌蔌而落,身上似乎有不下千斤的氣力.他的眉毛白而長,一個紅通通的大鼻子異常耀眼,兩個鼻孔深不可測,一笑起來讓人望而生畏.洪老頭據說會點穴,隨便往誰身上蹭一下,那人便全身上下動彈不得.可是我們從來沒見過他出手.沒出手的傳說就更加神奇了.
我父親是跟他在解放初土改時認識的.那時我父親帶著一個工作組四處動員農民們貢獻糧食,踴躍"支前",但是鄉民們都哭窮打埋伏,不願把存糧交出來.我父親急了,隻好挨家挨戶去動員,幹那吃力不討好的事.洪老頭是個自耕農,解放時被定評為中農,沒活時他整天抽著水煙,另一隻手裏把玩著三個黑亮而碩大的鐵球,嚓嚓嚓轉著,像個地主.我父親進了他的家門隻說了一句話:"你別以為中農有什麽了不起.你明天再不交公糧,我拿你當地主斃了."
第二天洪老頭就挑著滿滿一擔稻穀到鄉公所來了.我父親讚揚了他幾句,說他給鄉親們帶了個好頭.洪老頭走的時候,結實的地上留下了一排深可寸許的腳印.那時鄉間還沒有水泥地,但老頭的腳印已經給我父親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我父親兩天後叫人給他送去半斤土煙,洪老頭也沒拒絕.兩人後來成了忘年交.文革初期,武鬥風甚熾,兩派的爭鬥你死我活,經常死人.洪老頭便整天跟在我父親身邊,手裏拿著一支水煙筒,成了我父親可靠的威懾力量.一次兩派進行大規模的械鬥,我父親那派人少勢弱,大家都招架不住了,對方的十幾根扁擔棍子於是一起往我父親身上招呼.這時洪老頭猛喝一聲,聲若洪鍾,有如金屬破裂,那些棍棒扁擔土刀眨眼間便全到了他手裏 .
洪老頭健談,聲音宏亮,唾沫橫飛,隻是吐音有些含糊.他擺象棋的功夫也好,一 下起棋來他一句話也沒有了,相當投入,凝眉蹙目的,誰也不敢跟他悔棋.當他要"將"對方老帥時,就把棋子往棋盤上重重一磕,然後興奮地擤一下鼻子,一口濃痰在喉間上下滑動.接著巴噠巴噠抽上兩口水煙,細眯著眼盯著對方.那時他的表情快樂地就象個捏泥巴玩的小孩.
洪老頭平時瞎侃時,說的最多的還是他年輕時練武打熬氣力的事.有時也聊些他業餘時間替人勘風水遷墳的事.遷墳是件下九流的工作,便是受當事人的委托,將他們前人的骸骨納入甕中,再埋殖於另處山土.有時社裏要大興土木時,有些無主墳,便須公家賜飯資請洪老頭挪動身骨.洪老頭一般來者不拒.因為墳墓中也時常會撿取到一些想象不到的樂趣.例如金器古玩之類,在洪老頭的家中的擺設,可不算稀罕.他曾經送給父親一個銅爐,後來不知去向.這些奇聞趣事打亂了我的睡眠習慣.我經常是在父母的吆喝下才鑽進了無生趣的被窩的.
那年冬天,我們那裏居然下起了雪.這是多年不遇的奇事.漫山遍野白茫茫的雪景,讓我們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那天,我父親的另一位姓胡的朋友不知從哪裏捕獲了一條大肥狗.那狗大睜著絕望的雙眼,雙鼻孔各被塞上一塊生薑,已經氣息懨懨了,哼哧哼哧地呻吟著.吃狗肉在當時是件激動人心的事,而且一定要人多吃起來才有味道,有如現如今開派對一般,尤其是在冬天,便如雪中送炭一般.那胡姓朋友把狗肉安排成幾道熱氣騰騰的菜,有的熬湯,有的生燜,有的清水煮了,白斬成片.那時生活條件有限,作料不多,但是菜上來的時候仍然是香烹烹的,讓人垂涎欲滴.於是我父親與他的幾個朋友,開始興致勃勃地入座了.酒照例是用糯米土釀的青紅酒,甕中盛出,酒麵上浮著淡淡的綠色,熱水燙過了,芳香襲人.大家身上都感覺到了熱意,心裏暖烘烘的.
我們小孩是被排除在豐盛的餐桌外的.因為我們早已被索然寡味的番薯米飯與發腥的鹹魚填飽肚子.但我們仍圍聚在餐桌邊,一邊流著口水,一邊聽父親他們閑扯. 這是我們當初獲得知識的非常規渠道之一.
那天晚上,大家似乎都在聊一些不著邊際的事,先是從飯桌上的肥嫩的狗肉聊起.話題是由我父親引出的.我父親說:"古人說得好,'狡兔死,走狗烹',為什麽用'烹'字?就是煮了吃.走狗殺了也就是了,還要煮了吃.死了還要被主人分吃掉,這就是政治.前年我隻不過扯了幾句韓信,你們看,這一呆在家就是兩年.不過還算好,這把瘦骨頭還沒被烹掉. "
眾人都笑,各自滿飲了一杯.
胡姓的朋友是個殺豬的,長得五大三粗,臉色黝黑,脖子跟臉好象是連在一起似的,往那一坐,威風凜凜.他平時擺翻一口豬,就象掐斷一根蔥一樣.鄉裏人見了他都躲.
胡屠戶的"三戰"拳術,公認是我們那一帶打得最好的."三戰"屬我們那裏練武 的基本功,年輕人差不多都會幾下子,那套路也就三進三退,講究橋段腕力的伸展收縮與內力修練,中間夾幾個踢腿動作.但是三戰真打好了,等閑數十人還是近不得身的.
胡屠戶練的是虎鶴雙形.幼時練拳,雙臂各綁一上百斤磨盤,練到一半,他的師傅便會冷不防突然跳踏到他的肩膀上,用勁往下壓,然後他還得肩膀紋絲不動地迅猛向前出招,這是為了訓練起腿時讓對方措手不及.行家過招,一看到對手肩膀浮動,便知要起腿了,就有了防備.如果起腿時肩膀紋絲不動,踢對手一個措手不及,那是高手.胡屠戶的氣力就是這樣打熬出來的.
胡屠戶雙眼突出,說是練武時因緊提會陰,牙關緊扣,臉作豹子狀而致.以前我見過他參加一次全縣群眾體育大會,他一上台隻打了三招,先請拳,如餓虎下山,台下的人感覺有股冷氣撲麵而來.接著是虎鶴雙現,左鶴手右虎爪,下盤紋絲不動,兩邊雙人合抱的台柱嘎嘎響,嚇得前幾排的看客不自覺倒退幾步.最後是踢腿.他踢腿的時候,上半身如石雕一般,但是幾十米外的人,都非常清楚地聽到了他腿骨節的脆響,當時全場便轟動了.
這時胡屠夫跟著說道:"我懷疑這兩天公社後麵見鬼了.以前那裏是群狗聚合跟交配的地方,現在經過那一帶的狗都四腳發軟,狂吠不止,搞得人心惶惶,吵得人睡不著覺.今天我被鬧得煩了,就到那裏去轉了一圈.我一出手就拍倒了這條竄來竄去的惡狗."
洪老頭道:"你們不知道,那一帶解放初期埋了一大批被槍斃的人,不是土匪就是地主.現在出一兩個野鬼有什麽大驚小怪的?!我家在山後麵,晚上出門解手時,就經常碰到過鬼魂哭泣."
胡屠戶笑道:"老洪頭,你當年怎麽沒被評上地主?我看你的樣子比我當年的東家還像地主,隻不過比他窮一點罷了."
洪老頭冷冷地瞪了他一眼,道:"你當年不是上竄下跳的折騰著鬧革命嗎?如今便又怎樣?還不是光棍一條?!" .
我父親忙招呼大家喝酒.胡屠戶幹了一杯後,將杯子在桌上重重一頓.酒喝到很好的時候,我父親說道:"說到所謂的鬼,我以前也遇見過,不過那可能是我自己感覺中捉摸不定弄出來的.大家想想,世間如果真有鬼,那我們做人的就別活了.我是不信邪的."
我父親早些年匆匆忙忙地投靠了共產黨,我後來懷疑他可能是出於一時的意氣行事.他是個散淡的人,這跟共產黨的清規戒律格格不入.1949年夏天,國民黨兵敗如山倒,敗軍像潰堤的潮水一樣湧入福建.那時我父親正在福州一個臭名昭著的中學讀書,整天與老師頂牛鬥嘴,好幾次都差點被學校開除.一天,他與他一個同學在福州東街口鬧市區與幾個國軍炮兵打了起來.兩人且戰且退,終於擺脫了國軍,但學校肯定是呆不下去了.我父親一不作二不休,把校長的辦公室給砸了,順便把校外的幾家店鋪也砸了,隨後卷走一些細軟.省保安隊來抓人,我父親隻好進山去投奔遊擊隊.
革命者一般都是被逼上梁山的.我覺得我父親應該也不例外.
那時,躲在山上的遊擊隊其實跟土匪沒什麽兩樣,鍋灶吃緊時,他們便下山去搶大戶.因為搶的多是有錢有地的官宦人家,因此他們類似打家劫舍的行為廣受鄉下間窮人的歡迎.遊擊隊在劫掠之餘,如果時間允許的話,他們往往會與貧民們分享若幹財物,然後讓他們中一些膽大的壯漢把糧食替他們挑上山去.很多沒家口的貧民便在山上呆下了,摸起了槍,入了夥.遊擊隊也有與地方保安駁火的時候,兩邊心知肚明,各自朝天上放空槍.然而遊擊隊的這些事在解放後理所當然地便被當成了革命行動.當時這些準土匪組織們各據一方,互相劃分勢力範圍,有著各自的地盤.後來那些有門路的土匪跟共產黨聯係上了,解放軍一到,他們便大遊大擺地下了山.新的同誌們趕走了與他們做對的國民黨與多年的老冤家,於是大家都進城裏耍官腔拿調子做老爹,遊擊隊長都做了附近縣的縣長.他們槍斃了一批不識抬舉的有錢人,把他們的糧食充公"支前",把他們的土地分給窮人種.
我父親上山後不久,適逢在淮海戰役中敗退下來的96軍撤退經過,他空手奪了幾杆槍,遊擊隊長重重拍了幾下他肩膀,我父親激動地熱淚盈眶.那時他覺得革命真是男子漢的事業.
解放初,我父親在泉州臨時"革大"受過短暫的培訓後,即被派遣到閩中一個窮鄉僻壤負責收集糧食"支前".那時幹部短缺,北方下來的一些無業遊民在各地濫竽充數,擔任革命的急先鋒.我父親住在一個老寨子裏.那寨子已有幾百年的曆史了,牆壁駁落不堪,地上青石板塊長滿青苔,樓板都被磨得坑坑凹凹的,隻有閣樓上的銃眼,還象老頭的眼睛一樣耷拉著,一幅破敗的景象.
我父親住在樓上過道邊一個側室裏.那時也是個冬天,冷風嗖嗖蹭著木板門,又沒有電燈.我父親向鄰近住家要了一盞煤油燈,當地叫做"燈馬",下麵一個玻璃瓶倒滿煤油,燈芯點著,上麵罩著玻璃燈罩.室中隻見昏暗的燈光搖曳,把人影拖得長長的.
我父親把他的勃朗寧手槍及一本政治宣傳小冊子放在床頭,埋頭便睡.說埋頭,是因為當時連一張象樣的被子都沒有,他瘦高的身子隻好蜷成一團,埋在簡易的日製尼被單中 .我父親說道: "睡到半夜,樓板上突然傳來沉悶的腳步聲.那二樓是不住人的,而且茅廁也不在樓上,住家們很少上樓的,半夜時候更不會有人上來.我的房間後麵正好是住家的棺房,總不會鬧鬼吧?我一把抄起手槍.過了一會,那聲音卻又消失了."
我聽到這裏,看到大家都盯著我父親,就快速伸手到桌上抄了一塊狗肉塞進嘴裏.狗肉味道有點腥,但是嚼起來非常爽口,就是燙了點 .
我父親繼續說道:"我把子彈推上膛,摸到走廊上.樓道裏黑漆漆的.我恍忽見到有個長長的影子一晃,便大喝一聲,那影子就不動了.我走上前去,一腳踢出,卻踢在一根大柱子上,把腳趾頭都踢崴了.我拐著腳回到房裏.這時,'燈馬'突然滅了.你們猜那是為什麽?"
我父親說到這,象趕蒼蠅一樣拍著我的頭說:"睡覺去睡覺去."
洪老頭笑道:"鬼走路是沒有聲音的.你見到的那影子或許不是鬼."
胡屠戶道:"正是這話,要不還叫神不知鬼不覺嗎?不過要是哪天我做了鬼,我一定要響當當地走路,穿一雙圓頭大皮鞋,橫衝直撞,看誰敢惹我!"
洪老頭道:"你做了鬼後,想穿什麽鞋都有."
我父親接著說道:"第二天我去問了寨裏的居戶,他們都說寨子裏從來沒有鬧過鬼.倒是有幾隻比貓還大的老鼠,經常出來作怪.但是我一直不相信老鼠走路會有那麽大的聲音."
胡屠戶道:"鼠肉我也吃過,跟野兔肉差不多,肉不多,不過口感很好.貓是精怪,貓肉我不敢吃,怕折壽."
洪老頭冷笑一聲。座中一位林姓的朋友喝了一杯酒後,說道: "說鬼走路不出聲我看不見得.我就見過走路出聲的鬼.那是早些年在廈門執行公務的時候."
老林原是縣裏的公安局長,也是我父親最好的朋友之一.他們屬於同一派別,那年運氣跟我父親一樣不好,隻是在局裏掛個號.他比我父親早一年入伍,有一手百米穿楊的好槍法.49年底,廈門剛解放不久,他被組織上派遣到廈門執行公務,有點像現在國安部的那種.一次深夜,他正在擦洗手槍,突然有敵特來襲.他迅速把手槍零件抄上手便跑,然後一邊摸黑組裝手槍.他跑到百米之外,子彈已經上膛.他隨手一揮槍,啪啪兩聲,兩名敵特應聲而倒.他在我們那一帶算是個傳奇人物.
洪老頭笑著插口道:"老林,且聽老夏說下去.他的故事好象還沒有說完."
洪老頭和胡屠戶都盯著我父親.順便說一下,那時我也緊張地盯著我父親.我父親夾起一塊酒糟燜狗肉塞到嘴裏,一邊嚼著,一邊聲音含糊地對老林道:"我倒情願那影子是個鬼.你想,要是在那種窮鄉僻壤如果真有那麽肥碩的老鼠, 百姓的肚子更應該填飽了,那我們還革命幹什麽."
老林道:"老夏,這話也不對,老鼠都喂肥了,但是鄉下還是有人餓死,更說明地主為富不仁."
我父親道:"我住的那個寨子要有地主就好了.可惜都是些破落戶,大家整天懶洋洋的.一日三餐都弄不飽.他們以為解放就是要把他們給供起來了."
洪老頭笑道:"老夏,當時你應該把他們當做地主全都斃了."
大家知道他在開我父親當年跟他說的那話的玩笑,於是都笑了起來.房間裏充滿了暖意.
我父親那時年輕氣盛,第二天晚上他還睡在那個房間.半夜的時候,沉悶的腳步聲果然又來了.在腳步聲響過三次之後,我父親便拿起手槍,伏在樓道邊.我父親雙眼緊盯著聲音的來處,但什麽也看不到.腳步聲也消失了.他在那裏一直呆到天亮.
"我想我是見到鬼了."我父親道:"早上我醒過來的時候,陽光從屋頂黑瓦片上流瀉下來,我就像是做了一場夢.後來想想兩個晚上的經曆,自己也覺得有些好笑.真是的,世間哪來的鬼?還不都是自己跟自己過不去?!"
胡屠戶訝然道:"那麽,那腳步聲到底是什麽?"
我父親沉吟一下道:"可能真是老鼠吧,也許隻是我的幻覺.人在疲憊跟緊張的情況下,時常會有幻覺的."
胡屠戶道:"你當初為什麽不開槍呢?"
我父親道:"我拿不準.如果那影子是個人呢?"
胡屠戶默然了.老林接著道:"剛才我說的,我也遇見過鬼.我跟老夏你經曆的不一樣,我是親眼見到的.剛解放那陣子,我在廈門碰到過一件怪事."
胡屠戶忍不住打斷他道:"老林,到底是一件事還是一個鬼?"
洪老頭道:"你見過鬼沒有?打什麽岔 ?"
老林慢悠悠點上一支煙,輕輕揮舞著火柴說道:"開始時我以為那可能隻是一個幻覺,但是時間越長我越捉摸不透了.那時廈門一帶留下來的國民黨敵特特別多,又趁著我軍攻打金門失利,四處興風作浪,搞白色恐怖.我們組織裏的一個暗哨就在那時被敵特給摸了,屍體被扔在湖裏山炮台邊上 .這事引起了組織上嚴密的注意.我們這些人全都出動了,順藤摸瓜,很快就搗毀了敵特總部.一天晚上,我從杏林那邊執行完任務回廈門島,突然見到那暗哨正蹲在路邊抽煙,煙頭火光映著他的臉.我打了一個寒顫,脫口問他,'你還活著?'你們猜他說什麽了?"
胡屠戶道:"他是不是說,老林,你認錯人了?"
我父親跟洪老頭都忍不住笑了起來.我也笑了.哪有認錯了人還知道對方名字的?!.
老林道:"要是認錯人就好了.那人當時就反問我說,'我什麽時候死了?'這事我一直不敢對組織上說出,因為這之前幾天,大家剛剛給他開過簡易的追悼會.我還見到過他血肉模糊的屍體.我一直想不明白.我是個唯物主義者,但是對這事,我始終不認為這是我的幻覺.我連他呼出的煙味都聞到了,是那種土煙卷草紙的喇叭筒 ."
我父親道:"我還是覺得這事是你的幻覺.幹你們這行的,幾天幾夜沒睡是常事.嚴重的神經衰弱最容易產生幻覺."
老林道:"但是我那時精神得很."
胡屠戶問道:"鬼也會說人話嗎?"
洪老頭乜了他一眼道:"誰說鬼不會說人話的?尤其是新鬼,說起話來就沒完沒了.我今年活了73 歲,見過的鬼也算多了."
胡屠戶打趣道:"你看我話這麽多,象不象個新鬼啊?"
洪老頭笑道:"象."
眾人大笑了,都滿飲三杯.屋裏熱氣騰騰的,氣氛相當的好.大家都有幾分酒意了.我趁亂伸手又想去攫取一塊狗肉,我父親拍了一下我的手臂,我隻好咽下了漫上喉頭的口水.
我父親說道:"大家換個話題吧,不說鬼了.鬼那東西是說不準的.還是聽聽洪師傅的故事吧.酒喝到妙處,不能沒有武林中話題.洪師父的'地術犬法'可是天下一絕 ."
洪老頭眉頭舒展,顯得十分愜意.他謙遜了兩句,說道:"不是我說大話.論武功,方圓幾百裏內沒人是我的對手.文革剛開始的時候,電力總站武鬥隊那批人不知從哪裏請了幾個拳師,在那裏瞎練.我進去轉了一圈,他們連屁都不放,第二天全都溜了.老夏那時還要我帶上兩個手榴彈,我想對付那些臭小子,憑身板就夠了.我九歲入師門學技擊,就在去此百裏的竹岩山下.那裏蜈蚣多,蛇也多.我師傅要我逮住什麽就吃什麽,說那些東西強身體,補體力.我最喜歡吃的就是蛇肉,蛇血,蛇膽.我吃過豹子肉,野豬肉,就是沒嚐過老虎的味道."
胡屠戶笑道:"怪不得你的鼻子那麽紅.不過你的武功是不是沒有對手,這就很難說了."
洪老頭大聲道:"是我在講故事還是你在講?你師傅見了我還不敢擺架子呢!”
老林說:"早就聽傳聞說洪師傅會點穴.我到現在還不知道點穴是怎麽回事.你老能不能露一手?"
洪老頭就把他的右手拿舉起來,用三根手指捏了一下,老林整個人一下子僵住了.洪老頭道:"人體上三百六十處穴道,你讓我記都記不下來,更何況把一個活生生的人點住?不過,要截斷人的氣血還是有可能的.你方才是不是覺得全身發麻,沒有半絲氣力?"
老林點了點頭.洪老頭道:"我如果再加三分力道,你就沒命了.這叫'截脈'."
老林哈哈大笑起來,說:"果然是這麽回事.手下留情,手下留情."
胡屠戶道:"我知道你師傅,不就是那個鐵拐子嗎?人稱天下第一犬.不過說到'截脈',我還是信不過你.截脈算什麽真功夫?你在我身上試試看!"
洪老頭冷笑道:"你那幾招算得了什麽?我師傅早些年也是練虎鶴雙形的,光黃豆就插碎了幾大擔,碗粗的竹子,一捏就碎裂成片了.練南少林的沒有一個人敢找上門.後來他投了溪下江大癲子,練就了一套地犬拳法.民國早些年,連日本人都上門拜他為師,我師傅不好拒絕,就出了個主意,讓日本人練得把自己的臉拱到屁股下麵去."
我父親笑道:"這真是個絕招."
洪老頭道:"還真有個日本人練成了這手,我師傅隻好交了他幾招.那人回日本後,居然創造了一個什麽流空手道,拳風霸道淩厲,全日本沒人敢跟他們比賽."
這時外麵的雪越發下得大了.狗肉與酒的香味在屋裏嫋嫋回旋.洪老頭道:"在我出師門前幾天,山上來了一個粗壯的矮子.通過姓名之後,知道是個六合拳高手.師父便留意了,要我出手."
洪老頭猛吃了口酒,續道:"此人力氣在我之上,而且運腕橋段,如泰山壓頂,我與他一'靠基',便知自己輸了三分.這時我師父在旁邊朝我點了點頭,我於是一下子仰身跌倒,對方一腳欺身踏進,我雙腿急速上蹬,隻見他的兩隻手臂,直往天上飛去."
老林黯然道:"勝之不武."
胡屠戶道:"地術犬法也不是破不了的.破解地犬拳的最好招數,就是抓一把沙子扔到對方臉上,讓你暈頭轉向了,看你還怎麽起腳?"
洪老頭憤然起身道:"既然如此,我們來比劃一下,我須用虎鶴雙形贏得你."
我父親忙道:"大家和氣,大家和氣."
老林笑道:"看他們比劃一下,助助酒興也好."
胡屠戶咕嘟喝下一碗酒,道:"我們且暖暖身子.老洪頭,我與你靠基如何?"說著脫下外衣.大家看他身板時,便如鐵鑄一般.
洪老頭大笑了,捋拳而起,將土布棉裳往地上一擲,說道:"靠單基還是雙基?"
胡屠戶道:"就單基吧,我須防你雙腿."
洪老頭笑道:"看來你是嘴上說的硬,心裏還是沒底.單基就單基.你馬步須紮穩了."
倆人各遞出右手,反著靠在一起,便較上了勁.我看我父親與老林那時的神色,都嚴肅而專注."靠基"是我們那裏融格鬥與練武於一體的喂招方式,有點象太極推手,但推手看起來象和麵,而靠基則象是倆村婦在擰麻布,就怕自己使不出勁.屋裏隻有骨骼相壓時嘎嘎的聲響.
幾杯酒之後,突然間胡屠戶出手重了,隻聽"噗"地一聲,他左手鶴形五指,生生直切入洪老頭胸膛.我父親跟老林猛然都驚呼一聲,站立起來.我們全都傻了,一時不知所措,仿佛都在等著洪老頭的熱血,自胸口迸射出來.洪老頭拂拂身子,對胡屠戶道:"你身上陽氣太重,兩天之內,須與我重逢."
胡屠戶愣怔一下,抱抱拳道:"方才閃失,請多包涵."
洪老頭幹咳一下,笑道: "我該去撒泡尿了.人老了,不中用了,連褲襠都不管用了."說著朝老林與我父親拱拱手,踏步出門而去.
胡屠戶也借身出去小便,片刻後便回來了.胡屠戶象是自言自語地搖著頭道:"奇怪,我一掌切入老頭胸口,卻如擊在空中一般.這老頭今天邪了."
約莫過了一壺茶功夫,洪老頭仍沒有回來.父親急了,便推門去看,隻見明月半天,遠處山上雪影散亂,風嘯聲呼呼襲來,地裏白茫茫一片,連一個腳印也沒有,哪裏更有半個人影?
我父親被冷風一吹,狗肉的熱勁發作,血氣一下子上湧,當時就吐血鬥餘.後來老林和胡屠戶要出外去找洪老頭,我父親搖搖手道:"老頭是個好強的人,由他去吧."
第二天我父親被告知,洪老頭早已在三天前就已悄然死去,屍身現在還枯寂地躺在他那破敗不堪的閣樓中.洪老頭一生未娶,又無親屬.我父親叫人買了一付棺材,扶病安排了他的喪事.
兩天後,胡屠戶忽然七竅出血而死.他的右手五指,不知何故節節折斷,指骨沒有一塊是完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