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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月:悠悠吊蘭情

(2005-11-21 12:40:36) 下一個

悠悠吊蘭情



蘇月

                                                                              
閑來無事時,我很喜歡擺弄些花花草草。然而,唯有一種植物能在我的手裏活下來,那就是吊蘭。我把它懸掛在陽台上,擺放在窗台上,甚至在洗手間裏都有這種翠綠蔥籠的蘭草的身影。無論春夏秋冬,它們都在飄灑悠然地生長著,分杈走莖地繁殖著。一枝枝慵懶地低垂著腰肢,重重疊疊懸掛下來。有同事朋友前來作客,一進門總是先被這幾盆綠蘿吊蘭吸引住。驚詫一番之後,還向我請教如何養的。我先是受寵若驚,而後不好意思地告訴他們,我其實隻是每周末澆點水而已,他們於是又驚詫一番,讚美我長了一個“綠色的拇指(green thumb,意即精於園藝)”,什麽經過我的手都能長得好。

其實,隻有自己才知道,我的園藝技術糟糕得幾乎養不活任何花草。車庫裏沿牆擺放著幾摞花盆,都是被我養死的植物生前的遺址。在國內,有同事曾調侃說:沒有林老師養不好的花,也沒有蘇老師種不死的草。那時我剛參加工作,教研室裏的老師們閑來湊在一起談論更年期綜合征,私房錢的積攢和和園藝問題。我對那勞什子綜合征漠不關心,那時還沒結婚,也用不著去討教如何存私房。對園藝的話題我其實也並非真正感興趣,隻是大家都在討論,我總不能隻坐在那裏跟著傻笑,於是也附庸風雅地參與進去。最終也沒能弄懂氮磷鉀肥到底作用都哪些不同,隻是跟著那幾位年長的老師們認識了幾種簡單的花草而已。教研室主任林老師擅長養花,也很喜歡我,常邀我去她家看她的那些花花草草。久而久之,我倆便成了忘年之交。

林老師那時剛滿50歲,是個風度優雅的女人。她的小屋簡單雅致。窗簾和床單甚至枕頭被罩全是白色,屋裏比較顯眼的就是靠在牆邊的那個書櫥,和窗下一盆盆茂盛的花草。她的床頭櫃上放著她大學畢業時的一張側麵半身照片,那時的林老師風姿秀麗,一雙漂亮的丹鳳眼,高鼻梁,珠唇微啟,笑意矜持而高貴。據說當年她還在北京的女中讀書時,就被後來成了她丈夫的老孫一眼看中,其後窮追不舍,終於打動了林老師的芳心。他們結婚後沒多久,老孫便被打成右派鋃鐺入獄,後來在北京郊區的某農場勞改,刑滿後就留在那裏就業了。他們唯一的兒子由林老師的母親在北京撫養。林老師則獨身一人離開北京來到這座城市,在學校的一間半小房子裏,一住就是三十年。直到後來學校以照顧老教師為由,出麵將她丈夫調過來,他們夫妻才得以團聚。那時她的兒子已到了而立之年,跟父母也沒有多少感情,結婚後帶著老婆移民到東南亞一個小島國謀生去了。

我不知道那些寂寞的年月她一個人是怎麽熬過來的。林老師為人清高正派,工作認真,平時不苟言笑,屬於冷美人那種類型。教研室裏的人平時對她都很敬畏,真正接近她的人並不太多。跟她熟悉以後,她告訴我,在她獨居的日子裏,曾有不少男士企圖走近她,也曾有人勸她跟老孫離婚,說不應該這樣為他守活寡。但她卻不為所動,一直等著她的老孫。我想,這些花卉大概就是林老師心靈的寄托。年複一年地看著它們發芽,抽枝,開花,結果,在心底默默地期待著春天的到來。也就是它們給了她精神上的安慰吧。

在林老師的極力鼓動下,我也開始附庸風雅般地養起花來。在養死了幾株海棠花和蟹爪蓮之後,林老師很耐心地為我挑了一小盆吊蘭去養。她把那花送到我手上時告訴我,這花非常好養,不用特別料理,隻要有水就養得活。她停了停,又笑著補充一句:很適合你這個小馬大哈來養種。

從此我就有了一盆吊蘭。我把它擺在自己辦公桌的書架上,看著那些娉婷婀娜的細長枝葉,溫柔地對我俯伏下來,象是在低訴心曲,十分惹人憐愛。然而沒有多久,它便現出了衰敗跡象。我急忙向大家求援,在七嘴八舌的建議中我不知到底應該讓它去曬太陽,上肥水,還是必須換盆。林老師走過來詢問幾句後,告訴我天冷了,水不必時時去澆,但一次要澆透才好。說著,又用剪刀將吊蘭上的殘枝敗葉去掉,那盆花經她一修整,似乎久病初愈,開始有了精神。以後在林老師的關照下,它又逃過幾次劫難,活了下來。

這個期間我結了婚,又決定在職去上學。臨行前我看著那盆孱弱的吊蘭,拿不定主意是否應該將它搬回家去。因為我知道他的工作很忙,不見得會記得照料它。林老師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走過來對我說,你放心去吧,這裏有我們呢。果然等我學習歸來再次看到它時,它已經變得鬱鬱蔥蔥,枝繁葉茂,需要分盆了。直到現在我還能清楚地記得當時自己那種驚喜和感激的心情,還有林老師那雙盈滿了笑意的眼睛。

林老師夫妻結婚以後在一起生活的時間加起來也不到五年,對她和老孫來說,那段時間大概是他們一生中最甜美的時光。我經常看到他倆並肩散步,一起出去買菜,象一對年輕人似地親密無間。如果趕上下雨,下班早的老孫會記得走到學校來為林老師送傘。那情景令我們年輕人羨慕不已,我曾打趣地說他倆真象是一對老鴛鴦。我幾次去他們家裏拜訪,那小屋顯得擁擠多了,老孫還從北京母親的家中帶回了一台老式留聲機和一大摞京劇唱片。聽林老師說,每到周末他就坐在家裏,拍著膝頭搖頭晃腦地唱那些老戲,林老師嘴角邊總是掛著淺淺的微笑聽著。她伺弄的花花草草越發長得茂盛,還不時地分出盆來,送給教研室裏其他同事。但是由於我的養花技術始終不見提高,所以每次送給我的,隻能是一盆盆吊蘭。有的蔥綠,有的鑲了金邊。我家的窗台上也跟著一天天生機盎然起來。她告訴我,要養好花,一定不能性急,要耐心等待。日子一天天過去,表麵上看不出有多少變化,但花草卻在悄然生長。終有一天,你能看到自己所期待的結果。我點點頭,似懂非懂。直到現在,我回想起林老師說的那些話,才意識到裏麵蘊涵了深刻的人生哲理。。

好景總是不長,後來老孫被發現患了肝癌,而且已到晚期。沒過幾個月就撒手塵寰,拋下林老師一個人而去了。記得去林老師家裏看她,我幾乎找不出什麽安慰的話來說。其實在那時,所有的安慰都變得蒼白無力,我的心裏也在暗暗為她流淚,感歎命運對她的不公。那是個周末的上午,我到她家裏時,林老師已經起來了。她的容顏看上去憔悴而疲憊,正站在窗台邊,整理著那些看上去許久沒有照料的花草。看到我關切的眼光,她對我說,你們都不用勸我,我想得明白。我隻是遺憾老孫他沒有福氣,不能跟我一起走完今後的路。這是多少年來,我們所共同盼望的啊!他不守約,就那麽走了。可是,我還得繼續活下去。

她一邊說話一邊拿起剪刀,一刀刀剪去那些糾結在花草上的殘敗的藤莖枝葉。它們雖已枯死,卻依然纏繞牽絆,不肯離去。我默默無語地看著林老師將它們清理完畢。她坐下來時,眼睛裏的淚光已經隱去。她用了平靜的語氣告訴我,老孫臨終前囑咐她三件事:第一,把他的骨灰送回北京;第二,讓林老師繼續負擔他在北京母親的生活費用;第三,把他忘掉,重新過自己的生活。林老師說,我答應他前麵的兩條,最後一條要做到很難,但我告訴他讓他放心,我會盡量去做,我知道我也必須這樣去做。

老孫去世沒有多久,林老師就回來上班了。我們沒有勸她多休息,因為大家都知道,對她來說,工作著是一種治療和解脫。那時正好教研室有位女教師生孩子,林老師除了自己上課外還為她代著課。沒有誰能知道她的心中到底飽含了多少哀傷,在那些日子裏,她比往日花了更多的時間去照料那些花卉。她讓我們幫著把家裏的許多盆花搬到教研室來,說這裏的環境更適合它們的複原。果然,一天天地,我們眼看著那些花草漸漸恢複了它們往日的嬌美和鮮豔,林老師的臉上也漸漸地蕩漾起了笑厴。

我出國後就聽說因為學校搬遷,林老師也搬進了新房子。這期間我在國外曾多次搬家,和林老師失去了聯係。但這許多年來,我的心裏一直掛念著她。每次我搬進新居的時候,總要為自己的房子裏添置幾盆花木,而買得最多的還是各種吊蘭。當我觀賞著它們翠潤如玉的葉片,嗅到它們開花時散出的淡淡清香時,總會默默地想到林老師。是啊,它們這種嫻靜恬淡,高潔從容,即使麵臨困境,也要奮發使自己獲得生機的品質,跟林老師多麽相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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