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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蠶: 瓶花,天花板和鞋

(2005-10-26 12:47:11) 下一個
瓶花,天花板和鞋 (小說) (一) 她坐在接待台前的沙發裏信手翻著雜誌,盡量裝得十分從容。 談何容易!這沙發簡直就是激戰前戰壕,賽跑的起跑線, 劇場的後台。粉墨完畢,底下已經坐滿了人,就等著她登場了。 牆上的掛鍾緊張兮兮地嘀嗒響著。花枝招展的前台秘書忙著接各種各樣的電話,不時瞅空打一個顯然是私人性質的電話。沙發前的茶幾上是一盆精致的插花。那花的色彩和形狀竟和秘書的衣飾十分協調。 這種稱之為公司門麵的地方有一個漂亮的前台秘書和一盆鮮花,似乎是天經地義的事。讓人覺得花是秘書的一部分,或者秘書是花的一部分。花開得豔豔的,秘書笑的甜甜的,門麵十分宜人。 那扇至關緊要的門緊閉著。 她盡量不讓自己去注意它,可是又忍不住密切地關注著那扇門裏走出來的每一個人。 側麵的玻璃上映著她的影子。 她 下意識地把一咎不聽話的頭發押送到耳後。總形象,85分, 她很滿意。新定做的海軍藍西裝十分得體, 發型也還算入時,不俗豔,也不老派。第一印象是幹練,敏捷,剩下的要靠真實的自己的後續發揮了。 為了使自己平靜下來,她往後靠了靠。 鞋!她差點驚呼起來。 金屬天花板上清清楚楚反射著她的俯視圖。出門的時候習慣地穿上了那雙舒適的舊鞋。而專門為這次麵試買的高跟鞋卻忘在了門後。她剛發現,居高臨下看一個人時,最容易注意到的竟是鞋。 麵試的雙方是在同一等高線上的,人們的焦點在麵部,一般不會去看鞋,她隻好這樣安慰自己。 靜下心來,好好想想自己的優點。 書裏這麽說。 她想起了大學裏那間地下室裏的實驗室,“沒日沒夜”是對那段日子的最好形容。地下室裏沒有窗戶,不隻一次她從實驗中猛醒過來,看著表,卻對時間毫無概念。是下午一點還是淩晨一點?她隻好跑上樓去看天空。她其實很喜歡她的象牙塔, 不是因為它“高高在上”,它在地麵兩層以下,名副其實的“暗無天日”。但是那份專注, 那份投入,那份忘我,那份如入無人之境正是她所懷念的。 進公司是一種選擇,也是一種別無選擇的選擇。誰讓人要食人間煙火,養家糊口的?誰讓人有七情六欲,要去轟轟烈烈地愛,又要去築一個巢的? “玉在匱中求善價, 釵於奩內待時飛”她忽然想起紅樓夢裏的這句詞兒來。 唉!正是“世人都說神仙好,唯有富貴忘不了”,自己什麽時候也變成賈雨村了! 找工作不算太難。她很快就找到了一份。而且真的“高高在上”——辦公室在摩天大樓的高層,遠近十裏的景物都可以盡收眼底。 她生性好強。 幹什麽都想幹得比別人好。 幾年下來, 在公司裏也算業務一把好手了。 可是近來卻越來越覺得沒意思。 每天隻用百分之五的大腦,剩下的時間都在做那種耗時間而不用腦的事,整個一“輪機工”, 少了她船開不了,可誰也看不見吃水線以下的機房,悶在機房裏,常常也不知道自己在駛向何方。 她想換一個“上層建築”的工作,到甲板上看看,在茫茫商海裏,這條船是怎麽行駛的。 “暗無天日象牙塔, 高高在上輪機艙”,這是一副什麽對子?地下室嫌不能腳踏實地,摩天樓又嫌不能高瞻遠矚,自己也太難伺候了!她不禁啞然失笑。 多想想你能做什麽,書裏又這麽說。 “玻璃天花板”是她聽得越來越多的一句話。看來不是她一個人的感覺。 那天公司還專門為所有的女性骨幹職工辦了一次“研討會”,花重金聘來一個穿著入時的資訊顧問給大家辦班兒,教眾姐妹如何打破“玻璃天花板”。 “什麽是你的品牌?”教官的第一個問題就讓她不舒服。“要創自己的品牌!”這教官先前是賣口紅的吧!把自己當成商品還嫌不夠, 還要“創品牌!”接下來講包裝,講廣告,她忍無可忍,拂袖而去。才學要稱斤賣,斯文掃地呀! 可是自己不是包裝好了坐在這裏“求善價”,“待時飛”了嗎?什麽時候求得,待得理直氣壯了, 也就修煉到家了。 那扇門開了。 有人在結結巴巴叫一個怪怪的名字,她知道那是在叫她了,挺好的中文名字,總是被這幫老美糟踏得那麽難聽。她站起來,迎了上去。 (二) 回家的路上, 她的心緒很壞。 按說, 一切應該還算順利。 負責麵試的主管叫約翰,他言談十分得體,無可挑剔。和幾個搞業務的人也很談得來。麵試的最後環節,卻臨時加了一個節目。約翰告訴她,公司裏還有一個高級技術主管的空缺,她有條件去爭取這個位子。為此, 約翰特意為她臨時安排了去見分公司的大老板。“祝你好運!”約翰意味深長地握了握她的手。 她隨著秘書走進了一個專門的小電梯,上了頂樓。 推開一扇華麗的玻璃門,她覺得眼前一亮。 所有的地板和牆板都是拋光花崗岩的,走廊裏站著幾個侍者,白衣白手套。那陣仗有點像好萊塢電影裏的什麽龍潭虎穴。這裏就是她想要看看的大船的舵室,她覺得有些緊張,也有些想發笑。 有些太誇張了,她想。 秘書把她帶到了一個漂亮的單間。會客室裏的裝璜很有品位,牆上的畫都是一流的藏品。屋子中間的餐桌邊坐著一個人。 看不出他的年齡。 “你好” 她說。 “好!我叫馬丁。”桌邊的人伸出手來,眼裏閃出一絲很快被掩飾住的意外。 坐下來, 她有些拘束。馬丁個子不高,小眼睛在鏡片後麵閃著光。他說話很快,略帶意大利口音。一會兒,午餐送上來了, 馬丁客氣地為她鋪上餐巾,一副紳士派頭。 馬丁談了一會天氣,又問了她幾個簡單的問題。 這是開場白, 她想。 她吃得很少,腦子裏飛快地組織著各種材料,隨時準備對付馬丁實質性的提問。 馬丁的開場客套似乎拉得太長。 他的話題轉到了桌上的菜。 她注意了一下牆上的鍾,三十分鍾的會見已經過去了十五分鍾。她想起小時候聽過的一個故事,樓上有一個房客,每天回來很晚,睡覺時總是先脫一隻鞋,重重地落在地板上,再脫一隻。樓下的房客總是在期盼第二隻鞋落下才能入睡。 “能不能談談您對應試者的期望?”她決定自己去脫那隻鞋。 “不忙不忙,先吃飯。”馬丁護住了腳。 再窮追就有點失禮了。 第二隻鞋始終也沒有落下來。 等到侍者把殘肴撤下,馬丁跟他握手道別時,她徹底明白了:馬丁根本沒想給她這個應試的機會。 “一個外國女人, 你已經幹得不錯了!” 馬腳最終還是露出來了。 她強忍著突然升起的無名火,向門口走去。 “你的鞋很有意思!”馬丁把她送到門口,又砸了一棍。 怪鞋嗎?怎麽會穿著這舊鞋想去走新路呢?她有幾分懊喪。 回到家,她把高跟鞋拿出來穿上,試想著如果沒忘換鞋,結果是否會不一樣。 高跟鞋很不舒服, 她明白了, 這種鞋不是穿著讓你走路的,是穿給別人看的。就跟公司台前那盆花一樣,唯一的用途是裝點。穿著這樣的鞋,你永遠也走不快。她開始慶幸那天忘了換鞋。玻璃天花板上還興許能看到外麵的天,金屬天花板上隻能看到鞋。居高臨下,永遠隻能看到一個人從哪裏來,看到他的腳跟。隻有在相同的視平線上上才會完整地看到這個人。 幾天以後,她收到了那家公司的聘書。 薪水,條件都不錯,隻是給她的既不是當初去應聘的那個項目經理,也當然不是那個高級技術主管。 工作倒是離上層很近,是一種有你不多,無你不少類似高級文秘的職務。 “You are fired!” 她把聘書扔進了垃圾桶,長籲了一口氣,心裏浮出一股莫名的悲哀,也夾雜著幾絲如釋重負般的輕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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