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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嵐: 故事中的女人

(2005-10-03 19:51:28) 下一個
故事中的女人 江嵐 (一) 讀書的時候,想不到找工作居然這樣難。 五個月以來,我投出去的履曆表少說也有300來封,可是回音卻少得可憐。好不容易有個麵試的機會吧,人家又總是顧慮我的身份問題,結果幾乎每一次準備得好好地去了,最後還是灰溜溜地回來。 我剛拿到碩士學位,畢業以後憑學生簽證申請的延後實習期,隻允許我在美國合法工作一年。我需要未來的雇主幫助調整成正式的工作簽證,可我連工作也找不到,怎麽換簽證?如果不換簽證就找不到工作的話,事情豈不成了一個死結? 在紐約華爾街的大銀行作債卷分析的先生書桓安慰我說,不要著急,慢慢找,反正我們現在又不缺錢。是,我知道我不出去掙錢我們兩人也不至於餓死,可工作與否並不僅僅是家庭收入多少的問題,它標誌著自我價值能否實現,個人能力是否被社會承認,等等,等等。 唉,倒黴就倒黴在一畢業就碰上經濟蕭條。我的幽默感大大退化,極度敏感而且自卑,日子過得百無聊賴。 那日天天又從國內打電話來時,我已經醒了,隻是窩在床上不肯起來。 "喂!你還沒起床啊,真是會享福!"她在那頭咯咯笑。 天天是我中學的同班同學,畢業後彼此許久不通音訊。想不到去年我回國探親,某天與親戚們在外麵吃飯,她居然會跳出來和我打招呼。我們當即交換了電話號碼和通信地址,就此恢複邦交。 "享個鬼福啊!我爬起來除了發呆,能做什麽?"我沒好氣。 "你上回不是說去了一個什麽公司麵試,感覺還不錯的嗎?"我們時常在電話中一聊一,兩個小時,天天對我的近況相當了解。 "唉,本來談得好好的,工資也講定了,一提起辦身份,對方的臉馬上就變了。" "我說在你們美國要找個工作怎麽這麽難啊!"天天歎息。 "不是在'我們'美國,是在'他們' 美國啊,小姐!"我呻吟。"這兩年經濟蕭條得厲害。" "咳!"她又笑,對我的沮喪有些不以為然。"你現在起碼生活穩定,吃穿不愁,我有一個大學同學,半個月前剛去美國,她才真是兩眼一抹黑,前途未卜呢!" 接著,天天講起了傅小娟來美國的經過,在我聽來是一個很不可思議的故事。 傅小娟是傅家幼女,也是三姐妹中生得最好看的一個。周圍不乏追求者,可惜高不成低不就,二十大幾了,終身大事還沒有著落,她的家人漸漸開始著急。依著國內如今流行"一等美女嫁美軍,二等美女嫁皇軍,三等美女嫁偽軍,四等美女嫁國軍"的說法,傅家的人覺得小娟在待嫁美軍和皇軍的隊伍中勝出的機率或許不大,但找一個"偽軍"還是大有希望的。 有道是"世上無難事,隻怕有心人"。不久傅家便打聽到鄰縣有個正在美國攻讀博士學位的單身男士,即將回來省親,且有意要在家鄉找個結婚的對象,此人名叫陳家駿。 眾所周知,畢業,找工作,拿綠卡是留美學生的必由之路。陳家駿此時雖還在念書,但他終將成為"偽軍"的未來是不難預見的。傅家人立即行動起來,輾轉托人牽線搭橋,待陳家駿抵達之後,請介紹人安排小娟和他見麵。 小娟自小不喜歡念書,心裏對那些去國外碩士博士地拿學位的人頗有幾分崇拜。這個陳家駿貌不驚人,倒很聰明,而且遠比小娟周圍的那些人見多識廣,談吐自然不會惹人討厭。因此第一次見麵之後,他主動來約會她,小娟也並未推辭。 一回生二回熟,不幾日,陳家駿把一張供留美學生家屬簽證去美國探親用的I - 20表格交給小娟,約好等雙方父母見了麵,二人就去登記結婚。當天他們還特地去照相館合影,以作將來辦理結婚證之用。 "那陳家駿回鄉相親,為他張羅此事的熱心人不止一個兩個吧,"我嘻笑。 "所以啊,陳家駿那個狗東西就見異思遷,又看上了他們縣文化局汪局長的女兒。" 咦,生出枝節來了。我問天天:"可是他不是和傅小娟登記結婚了嗎?"否則傅小娟怎麽到美國來? "喂!你不插嘴我也不會當你是啞巴!"天天抗議,繼續講她的故事。 此時的陳家駿對汪傅二人都談不上有很深的了解,更談不上什麽感情。但他回國一趟不容易,既然結婚是此行的主要目的,勢必要帶一個太太回去的。他把兩個女子來回掂量比較,隻覺得她們各有所長,娶誰不娶誰各有利弊。 委決不下之間,他決定把選擇權交給命運。辦理赴美探親簽證的手續過程繁雜,而且很大程度上要靠運氣。他回國之前,曾以恐怕遺失為由,找國際留學生辦公室要了兩份I -20 表,一張已經給了傅小姐,另一張不妨交給汪小姐。 將來她們二人中誰能夠順利拿到簽證,誰就是他陳某人的太太。 陳家駿的如意算盤,不知怎的被汪家人識破。汪家在當地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人家,豈肯在女兒的終身大事上受人擺布,落下笑柄!自古先下手為強,局長夫人親赴陳家,麵見陳家駿的父母。陳家二老老實憨厚,渾然不知兒子腳踏兩條船,見局長夫人親自來提親,豈敢不給麵子!當下便慨然應允了婚事。 "這局長夫人也真是的,把女兒嫁給這種不負責任,缺乏誠意的男人有什麽好!"我又忍不住叫。 天天哼了一聲,並不搭理我。她顯然沒有興趣討論汪氏此舉的利弊得失,她故事的主角是傅小娟。 陳家駿和汪小姐登記結婚之後,旋即返回美國,臨行前並未和傅小娟再見麵。 他前腳上飛機,一不做二不休的局長夫人後腳便到海城,在傅小娟的工作單位找到她,當眾破口大罵。說你這個第三者狐狸精下三濫!竟敢和我女兒搶男朋友,也不撒泡尿先照照你自己!就憑你也想到美國去?你做夢! 海城是個彈丸之地,局長夫人這一鬧,立刻沸沸揚揚。無論世風如何開化,"第三者"也不是好聽的名聲,更何況是"妄想去美國的"第三者!傅小娟無辜背上這種惡名,成了眾人茶餘飯後的大笑話,把臉麵丟盡倘在其次,將來還指望哪個好人家敢娶她進門?! 她滿腹的委屈無處可訴,成天把自己關在房間裏,不吃不喝,隻是哭。傅家人看在眼裏,疼在心頭,把個不守信用的陳家駿恨得咬牙切齒之餘,還得商量該怎麽收拾這盤殘局。 "事到如今,小妹隻有離開海城了,"傅大姐說。"可是,到哪裏去呢?" "到美國去!"傅家老先生沉思良久,一拍桌子,做出決定。"他們不是說小娟想去美國是做夢嗎?我們就把小娟送到美國去,讓他們看看!" "可是……怎麽去啊?"二姐問道。 "小娟手上不是有那家夥給的I-20表格嗎?"傅老先生已有成竹在胸。"這些事你們不懂。" 傅小娟的父親在海城公安局工作,他知道留學生的配偶要辦理申請赴美探親的護照和簽證,有兩個文件至關重要:一是I-20 表,二是結婚證書。I-20 表既然已經在手,小娟和陳家駿又有合影,去弄一份結婚證書,憑他大半輩子在海城的關係,並非難事。 於是,在陳家駿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傅小娟從海城公安局領出他們二人的結婚證書。接下來的一關就是申請簽證了。傅家人打聽到汪小姐已經啟程到廣州的美國領事館去,便建議小娟去北京的美國大使館申請,以免穿幫。 傅小娟在北京申請簽證的過程出乎預料地順利。 "那個汪小姐呢?"我問天天。 "她也拿到了簽證,比小娟早一個星期去美國,陳家駿在匹茨堡。" "那麽,傅小娟也到匹茨堡去,和汪小姐共事一夫?"我問。從前隻聽說某某留學生的太太往返美國領事館數次也拿不到探親簽證,這個陳家駿的一張I-20表,居然同時簽出兩個太太來,真是聞所未聞! "小娟在辦結婚證的同時,還辦了一份離婚證書。她說一到美國就把那結婚證扔掉,絕對不會去找陳家駿的。她現在應該在紐約。"天天歎了口氣。"她臨走之前,我把你的地址電話給她了。你離紐約不遠吧,她若找到你,你好歹看在我的麵子上,能幫的就幫她一把。" 啊,我恍然大悟。這才是天天給我講這個故事的目的。這傅家一門老少,隻為了咽不下一口閑氣,竟將自家的姑娘遠送他鄉,叫她在人地兩疏,語言又不通的環境裏獨自求生存,真是下得狠心。如今傅小娟景況之艱難,可想而知。 我當即答應天天,如果傅小娟真來找到我,我當盡力而為。 掛斷電話以後,我很久回不過神來。我和書桓在異國的土地上謀生活,這十幾年來的種種辛酸孤苦,寂寞無奈之處,實在不足為外人道。俗話說"物離鄉貴,人離鄉賤",是血淚相和總結出來的真理。但我們畢竟是兩個人,彼此有個依靠。我若是傅小娟,恐怕沒有隻身遠渡重洋的勇氣。 轉眼過了三,四個月,傅小娟並未與我聯絡。天天和丈夫兒子到歐洲旅遊,也有好一陣子沒有消息。 這時,我找工作的事情好不容易有了一點眉目。是附近一所私立大學裏的職位,所要求的條件和我的學曆,經曆都吻合。我的申請送去之後,該職位的直接主管貝克先生來電話考了我一番,然後通知我去接受招聘委員會的麵試。 麵試那天是星期三,整個過程長達6個多小時,我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好不容易才過了這一關。貝克先生領我去見他們的副校長,談薪資福利等等細節問題。別的都好說,隻是涉及到轉身份,這位副校長說他們必須和人事部門商議。 商議的結果,人事部門不能直接幫我辦理轉身份的具體手續。但如果我自己願意出錢請律師,他們可以出具所有的相關文件。 通常情況下,隻要有雇主出具的文件證明,轉換工作簽證輕而易舉,律師費用也不過數百美金而已。所以,我立刻回答說我自己可以請律師。 臨別,貝克先生說她將開始著手辦理雇用新人的例行公事,讓我下個星期二上午,等副校長的電話。 回到家,我馬上打電話給律師,說好一拿到正式的錄用通知,就開始辦H1簽證。 周末,書桓邀集了一幫住在附近的朋友來家裏玩。吃過晚飯,書桓和男客人在客廳打撲克牌,太太們則在起坐間搓麻將。我把早準備好的點心端出來給他們,然後照例在麻將桌旁邊的長沙發上斜躺著看書。 幾個太太開頭在誇我做的點心可口,特別是核桃餅,又鬆脆又香甜。後來說著說著,就說到人了。 "美蓮這一陣子慘得很,老公都不回家住了。" "真的?這兩口子的恩愛不是出了名的嗎,現在住著頂尖學區的大房子,苦日子都熬過去了,還要鬧離婚不成?" "飽暖思淫欲,你沒聽說過啊?"另一名太太冷笑。"男人窮困潦倒的時節到哪裏去找外遇!" 這話倒是實情,我暗地裏笑。我也見過她們口中的"美蓮",但並無深交。 "美蓮也真是的,請保姆嘛,就應該找個五六十歲上下的阿姨,又有經驗,又能幹。幹嗎找一個二十七八的放在家裏,無事生非!" "那個保姆我見過,其實不見得比美蓮漂亮,也沒念過什麽書。真不知道老趙看上她哪一點?" "嘿!男人隨便說一句話,就可以逗得她嘰嘰咕咕笑半天,多麽單純可愛!你我書讀得多了,隻會與男人分庭抗禮,和人家沒得比!" "就是就是。聽說那保姆當初就是騙了某個留學生的I-20 表,一手拿假結婚證,一手拿假離婚證出來的。可見有多厲害,我們這號人豈是人家的對手!" 我心裏一動。不見得有那麽多女子是"一手拿假結婚證,一手拿假離婚證" 到美國來的。我有第六感,她們口中的這個保姆,很可能就是天天故事裏的傅小娟。 我這一走神,桌上有個太太胡了一把清一色,四個人忙著算錢,再開打時已換了話題。接著客廳裏的先生們打牌告一段落,過來聊天湊趣,這樣直到散了局,我也沒逮著機會打聽那個保姆的姓名。 如果這恩將仇報的保姆真的是傅小娟,那她簡直就可以算是一個壞人,我暗自慶幸她沒有來找我。不過這種流言蜚語,自己聽了也就罷了,次日和天天通電話時,我並沒有提起。 到了星期二,是那個副校長應該來電話的日子,天還沒亮我就醒了。早餐桌上,書桓見我這樣緊張,少不得要開導安慰我幾句。 "好了好了,都快八點了,你還是趕快走吧,要遲到了!"我催他。平時,他總是七點左右出門,開車到火車站,再換乘火車進曼哈頓上班的。 他走了之後,我把臥室和廚房收拾整齊,泡上一杯茶,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拿起遙控器打開電視機。 電視畫麵上,出現世界貿易中心的雙塔,其中一幢大樓有一側火焰熊熊,濃煙滾滾。聽解說是被飛機撞的。一定是什麽破飛機上的儀器失靈了,我想。以前帝國大廈還不是被撞過一回! 我換了一個頻道,又換一個頻道,幾乎都是相同的報道。事情似乎很嚴重?我正琢磨著,眼看著另外一架客機飛進畫麵,徑直撞向雙塔的另外一幢大樓! 電視新聞的拍攝地點大概離現場比較遠,聽不到撞擊所發出的巨響,但我的腦袋裏卻轟然一聲,霎那間明白,這決不可能是什麽單純的飛行事故! 沒多久,兩幢摩天大樓相繼倒塌,周圍一片煙塵彌漫。電視上又切出別的鏡頭:第三架被劫持的客機撞向華盛頓特區的五角大樓;還有一架被劫持的客機墜毀在賓夕法尼亞州,它的攻擊目標是白宮…… 連篇累牘的跟蹤報道,驚心動魄的畫麵,使我的視覺受到強烈衝擊,精神上旋即感到極大的恐慌。我首先想到的是書桓,他的公司距離世貿中心隻有幾步之遙,此刻他在哪裏?! 我立刻拿起電話,撥打他的手機,卻怎麽也打不通。我急得團團轉,電話在手中都幾乎被捏碎了。到廚房裏喝了一大杯涼水,我強迫自己靜下心來計算時間。他是八點前後出門的,到火車站最快需要30分鍾,那麽,第一幢大樓被撞時他有可能已經在火車上,但肯定還沒有進入紐約,即使不能很快回來,也不至於遭遇太大的危險。 我稍微安下心來,剛把聽筒放下,電話鈴倒響起來。是外州的一位朋友打來的,詢問書桓的情況。我告訴她說估計書桓不會有事,謝謝她的關心。此後,類似的電話幾乎一直沒有間斷。到中午時分,國內已經是子夜,家裏和國內朋友的電話也接二連三打過來了,其中包括天天。 "你還好吧?"我一接聽,天天劈頭就問。 知道我們都無大礙,她鬆了口氣,然後說:"不知小娟怎麽樣,聽說她在紐約中國城的餐館裏打工!" "紐約有兩個中國城,一個在法拉盛,另一個……" 另一個就在那兩幢高樓下麵!可我說不出口。這時突然想起打麻將那晚聽來的事,精神一振,趕緊告訴天天說,傅小娟很可能早已離開了紐約。 "但願你們都平平安安地吧!"天天歎息著,收了線。 是啊,但願大家都平平安安的吧,此刻除了祈禱,我們實在不能夠做什麽。我站在落地窗前,不知道該想些什麽,也不知道該怎麽想,目光所及的小區範圍之內,出奇地安靜。很久很久,沒有一個行人,沒有一輛車,沒有一點聲音。 到下午兩點多鍾,突然傳來一陣飛機引擎的轟鳴,在一片反常的寂靜中顯得特別突兀,特別令人心慌。新聞報道說所有的航班都停飛了,天上怎麽會有飛機?!我飛跑到院子裏,要看個究竟,卻見鄰居們也都從自家的房子裏跑了出來,想必也有和我一樣的疑惑。 我們都沒有聽錯,天上的確有飛機飛過,而且它飛得很低,那是一架黑色的,F-16戰鬥機。 再回到家裏坐下來以後,我的茫然無措,驚惶恐懼,已經不是言語可以形容。 一直等到晚上七點多,書桓總算回來了。他進門那一剎那,我看著他,恍如隔世。如果今天早晨我照常睡懶覺,如果他按時離家去上班--一陣寒意從我的腳底直爬到頭頂,我不敢再沿著這些"如果"設想下去,抓住他的手臂放聲大哭。 "早上開車到了火車站之後,隻知道去世貿中心站的直達火車不通了,當時還以為是火車出了故障,"書桓告訴我。"於是大家改乘地鐵進紐約。到了曼哈頓才明白究竟是怎麽回事。" 書桓後來是和好多好多人一起,從33街徒步走到渡口,坐渡輪回來的。據說那天半夜才回到家的大有人在,書桓還算是幸運的。 這異乎尋常的一天就這樣過去了,我要等的,那個副校長的電話,始終沒有打來。 接下來的幾天裏,朋友間彼此問訊的電話很多,大家的情況都還好,我的心情也漸漸平複,那個大學裏的職位又重新成為我最關心的事。 我給貝克先生打電話,他說副校長一定會和我聯絡的,但他的語氣變得十分含糊和隱晦。我感覺很不踏實,因為新聞報道說,劫持客機對美國實施這次恐怖襲擊的人,是持學生簽證進入美國的。 我最後也沒等來副校長的電話,卻收到了他的一封信。信中說,他們"沒有找到適合該職位的人選",為這個職位專門設立的招聘委員會"已經解散"。 事情再清楚不過。如果說此前他們對我的學生簽證僅有些許顧慮的話,在經過了"911"之後,這種顧慮無疑被狠狠地放大了。所以他們寧可招不到人,也不肯用我。 我把信放下,走到陽台上,依著欄杆怔怔地發呆,對前途和命運感到格外茫然。 "Hi!"有人朝這邊走過來,和我打招呼,是鄰居李萍。"好久沒見你了,過來看看你在不在家。" 我正心煩著,巴不得有個人和我聊天,趕快把她讓進屋裏。 李萍原本在國內當醫生,也是名牌大學畢業的。陪讀到美國之後,她原想到她先生當時念書的那間名校讀個化工係的碩士,托福GRE 都考過了,導師也找好了,偏偏一口上海腔的英文怎麽也過不了口試,當不了助教。不能當助教,也就拿不到包括免學費在內的獎學金。名校的學費很貴,自己是不可能負擔的,她讀學位的打算就此落了空。等她先生在新澤西找到工作,買下這棟房子,她便到附近的社區大學注冊,準備修幾門數據庫管理的課程,然後去找工作。 可是這種選擇說到底是為生活所迫,她心有不甘,提起來就一大堆牢騷:"計算機那點東西,沒什麽大勁,做不出名堂的。" "隻要將來找到工作,能掙錢就行,你還想幹一番驚天動地的偉業啊?要不要去革命?"我笑。 "你看這年頭的光景,畢業了也沒出路!"她白我一眼。"'911'那天,你們家書桓沒什麽事吧?" "還算好,有驚無險。你家那位呢?" "嗐!你還不知道吧,他八月底才被公司裁掉!"李萍的笑容百感交集。她先生上班的公司,就在世貿中心北樓的78 層上! "這倒好,保住了一條小命!" "天哪!"這種故事真考驗人的神經,我捧著自己的腦袋,深深歎息。 "我這學期認識一個新同學,人家說知道你呢," 李萍拍拍我的肩膀,換了話題:"她叫傅小娟。" 水開了,我站起來,給她和自己衝茶。"咦,是她!怎麽你和她是同學?" "我們那種破學校有幾個中國人?她一入學我們就認識了。"李萍捧起茶杯來。"她先前給一家姓趙的人家當保姆,現在學校附近與人分租一套小公寓。說起來她也真不容易……" 我的猜測沒有錯,老趙家裏的保姆果然就是傅小娟,那麽,"911"發生時,她的確已不在紐約了。在李萍的敘述裏,傅小娟和老趙夫婦之間的糾葛和那些太太說的版本頗有出入。 傅小娟到紐約以後,舉目無親,凡事必須自己來,語言又不通,簡直處處捉襟見肘。找到中餐館打一份工,既辛苦又收入微薄,而且看不到一點出路。在一個偶然的機會裏,她認識了美蓮。美蓮同情她的處境,又正好想請一個住家保姆,便勸說傅小娟跟著她到新澤西。 盡管傅小娟對照顧孩子和打理家務並不在行,但美蓮本性厚道,很少在瑣事上挑剔她,反而一再鼓勵她要好好為自己的將來打算,打工畢竟不是長久之計,應該去念書。 她帶著小娟到社區大學注冊,讓她去學英文。可是小娟往課堂裏一坐,老師講課用的全是英語,她的基礎又差,每天兩堂課下來,連老師留下什麽作業都弄不明白。 美蓮的丈夫老趙英文程度很好,人又熱心,見此情形便時常利用周末帶小娟到圖書館,幫她補習功課。 "糟了," 我搖頭。世人多有鴛鴦情結,看見一男一女相伴走半條街便能夠傳出緋聞來的。"以傅小娟的處境和年齡,很容易令人懷疑她居心不良。" "可不是!"李萍閑閑地喝一口茶。 美蓮周圍那些愛多管閑事的太太們太多。她們不知從何處聽得傅小娟出國經過的片斷,逮著機會就在美蓮麵前嘀咕,說此女絕非一盞省油的燈,讓她長期住在家裏要多不妥就有多不妥。 女人對感情上的事本來容易過份敏感,美蓮聽多了這類"忠告",原本對自己婚姻的那份單純的信心便難免有些動搖。俗話說"眾口爍金"就是這個意思。終於有一天,平地起了風波。 那天晚上,老趙又帶著傅小娟一起去了圖書館。他們離開後不久,美蓮在家裏接到一通電話。 對方是美蓮認識的一位太太,說她看見老趙的車子停在她家附近旅館的停車場裏。 美蓮將信將疑,問她:"你看清楚了?真的是他們兩個人嗎?" "銀色的本田雅閣嘛,不會錯的,"對方言之鑿鑿。"我是怕把你蒙在鼓裏,將來會對你造成更深的傷害。我想,你也不願意做最後一個知道的人吧?" 積累在美蓮腦子裏的那些"好心無好報","狗咬呂洞賓","知人知麵不知心"一類的言語霎時間統統湧上心頭,等老趙和傅小娟一進門,她的滿腔怒火就毫不猶豫地衝他們劈頭蓋臉噴將上去。 傅小娟極力分辨,說他們的確是在圖書館看書,直到關館,有誰誰誰可以作證等等。奈何美蓮正在氣頭上,方寸已亂,口不擇言,傅小娟的解釋,她一句都聽不進去。 老趙站在一旁,態度出奇地冷靜。心想銀色的本田雅閣小車滿街都是,這樣荒謬的證據,她居然拿來對他大興問罪之師!近十年的朝夕相處,數百個日夜的恩情,怎麽在她那裏如此脆弱單薄,被幾句流言蜚語就可以打得落花流水?! 既然她相疑至此,再怎麽解釋也是多餘,老趙失望之餘,二話不說,收拾幾件換洗衣服,當晚就住到實驗室裏去了。 "這麽一來,傅小娟在陳家勢必住不下去了,"我說。 "所以她搬出來了嘛,"李萍點頭。"她找到一家中餐館part-time 打工。我們那學校雖然破,學費倒便宜,她還勉強可以支撐。她準備修完英文課以後,讀個會計專業。" 和打麻將那晚聽到的相比,我相信李萍的講述更接近傅小娟故事的真實。李萍還告訴我,老趙和美蓮夫婦如今誤會消除,恩愛如初,老趙正在教小娟開車。而且傅小娟的陪讀簽證已轉換成為學生簽證。 至此,傅小娟和陳家駿是徹底沒有瓜葛了,在美國的生活也算走上了正軌。下次天天來電話,也好告訴她這些情況,免得她擔心。 書桓他們公司遷到曼哈頓中城,他照常回去上班了。 對於我這次求職的失敗,他也認為非戰之罪,安慰我說,他們公司律師為他提出的移民申請早就遞上去了,隻要過了勞工部的一關,我便可以和他一起拿到"工卡",在美國可以為任何雇主合法工作。 以書桓的學曆和工作性質,要獲得勞工部的批準是沒有問題的。按勞工部正常的作業進程計算,大概再等兩三個月,身份問題對我求職就不會造成任何障礙了。 這時,"第二波恐怖襲擊"--郵件中的白色炭疽熱病毒粉末帶來的恐慌席卷美國各地,新澤西州發現可疑郵件的郵局距離我家隻有25分鍾的車程。電視和報紙上天天在說,戰爭不可避免,脆弱疲軟的經濟將進一步走向惡化。 與外麵局勢的動蕩飄搖相比,書桓每天下班帶回來的壞消息對我的影響更加直接而具體--股市行情下跌,他的投資盡數賠進去了;公司營運狀況不好,又有數千人被裁掉了;美國的失業率持續增高,勞工部為了保護美國人的就業機會,將所有外籍勞工的移民申請都凍結了…… 我唯一的希望又成泡影,這才叫做時乖命蹇,運程不濟!懊惱,憤怒和無可奈何逐日堆積,漸漸填滿我的胸膛,很想大喊大叫,很想痛痛快快哭一場,然而整個人都熬幹了,竟流不出眼淚來。 想想舊日的同學好友,如今幾乎個個在國內都春風得意,前途一片光明。以才智和幹勁論,自認不會輸給他們,到如今落得毫無施展餘地,顯見得當年決定出國是導致滿盤皆輸的一著臭棋。 自卑自憐自暴自棄到極處,真恨不得幹脆找棵大樹一頭撞死,一了百了。時間變得前所未有的遲緩滯重,我的頹唐消極越來越著痕跡,整天蓬頭垢麵,茶飯不思,鬱鬱寡歡。 然後書桓終於忍無可忍,發作起來:"不就是一時找不到工作嗎,又不是世界末日!" "連你都不同情我,關心我?"我從沙發裏直跳起來,懷裏抱著的一大盆爆米花灑了滿地。 "你要怎樣的同情?怎樣的關心?陪你唉聲歎氣,陪你詛咒社會,陪你抱怨命運,有用嗎?!" "我們是夫妻!難道不應該同甘共苦?" "好一個同甘共苦!你就到山窮水盡的地步了嗎?把一點小小的障礙,弄得窮途末路一般,有必要嗎?人生在世,有誰能夠時時一帆風順,事事心想便成?凡有失意挫折,總要抖擻精神,再戰江湖,才是正經。你現在這樣子算怎麽回事?" 他一句接一句,直逼到我臉上來。我有種忽然給人左右開弓,狠狠賞了兩巴掌的感覺,雙頰滾燙。 書桓將我一把推到浴室的大鏡子前麵:"你給我把自己收拾利落了,打起精神來!" 我被動地站在那裏,抬起頭,看見鏡子中他對我微笑。 那笑容使我驀然意識到,當前的大形勢如此嚴峻,他一肩擔負著全家的生計,整天疲於奔命,難道他沒有苦衷?難道他沒有壓力?難道他沒有委屈?我口口聲聲說夫妻們應該攜手奮鬥,甘苦與共,但自己近來何曾為他設身處地設想過?何曾為他分擔過一星半點? "你不是喜歡寫作嗎?何不趁這段空擋把過去想寫而沒時間寫的東西整理出來?"他的聲音柔和下來。 我心一動,自己怎麽就沒有想到呢?時間總要過去,與其怨天尤人,不如派些實際的用場。在目前的困境裏我若不能自求突破,無人可以幫我從死胡同裏殺出一條生路來。 轉念之間,我的腰板挺直起來。 等我收拾停當,我們決定驅車到水橋購物中心去吃午餐,我一向很喜歡那裏的一家日式快餐店。 周末購物的人很多,每家快餐店前都大排長龍。我跟在書桓後麵排在隊伍中,忽然,有個女人的聲音穿過周圍的嘈雜鑽入我的耳膜,即刻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因為她在用中文揚聲喊一個耳熟的名字: "傅小娟!你也在這裏!" "你好!美蓮。你也出來買東西啊!"這答話的人,自然就是傅小娟了。 我悄然回頭,看到一雙情侶和一個女人在不遠處站成三角形。背對著我的女子正在給另外兩個人作介紹,聲音清脆響亮,講的是英文:"威廉,這是美蓮;美蓮,這是我的男朋友威廉。" 傅小娟穿著齊腰的淺咖啡色薄毛衣,配黑色牛仔褲,黑色的短呢外套搭在手臂上。看不見她的相貌,隻有長發掩映下露出的三分側麵,蜜色的皮膚青春健康。 "聽說你們準備訂婚了,恭喜啊,到時候記得請我吃飯!" 美蓮拍著傅小娟的肩膀,眼睛卻在打量威廉。她今天化著薄妝,看上去神采飛揚。 "一定,一定!"一頭披肩的長發左右擺動,傅小娟笑得非常開心。威廉的手臂伸過來,攬住她的腰,金發碧眼的威廉身材高大,傅小娟半倚在他懷裏,構成一幅標準小鳥依人的親密圖畫。 我很想看清楚傅小娟的長相,可這邊快餐店的服務生催促我點菜了。等我們買好快餐回過頭來,他們三個人都不見了蹤影。 "塵埃落定!"坐定下來以後,我對書桓感慨。他是知道傅小娟故事的始末的。"算來她到美國也就是一年多的時間。" "否極泰來,福禍相倚,人生的際遇大抵如此。"書桓看我一眼,意味深長。"她起初多麽困難,簡直走投無路,四處碰壁,孤苦伶仃。若是她自己撐不住,先垮下來,怎麽會有今日。" 我默然。人生這樣那樣的挫折失意,無人能夠幸免,若能坦然處之,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強者自強,弱者自弱,隻要心中還有希望,還有夢想,鍥而不舍,總有一天守得雲開見月朗。 我又開始四處發履曆表。不知還要等多久才能找到工作,但我的價值也不需要靠一份朝九晚五的工作來肯定,不必在意別人如何用世俗的尺度來衡量我,關鍵是自己怎樣看待自己。 想通了,我的心境變得澄明恬靜。每日找工作之餘,重新提筆寫作,作品陸續在報章雜誌上發表,久不久收到一點稿費,我的自信因此重新撿回來。或許我沒有偉人們那種敢於扼住命運咽喉的氣魄,但最低限度,我不能讓它扼住我自己的咽喉。 不久發現懷孕了,我興奮得不得了。天天聞訊後馬上寄出一箱嬰兒衣物給我,又打電話來殷殷叮囑許多孕期的注意事項,然後說:"還記得傅小娟嗎?她和新婚的丈夫回來探親了。男方離過一次婚,但沒有孩子,看樣子對她不錯,是個正經的'美軍'哦!" 她在那頭大笑。 "傅小娟升任'一等美女',這回她家的人該揚眉吐氣了,"我也笑起來,問她:"知不知道那個陳家駿的下落?" "他畢業後找不到工作,在美國呆不下去,連個'偽軍'的資格也沒混上!"天天的口氣不無鄙夷。"聽說回國來了,在一個什麽局裏工作。那姓汪的女人為了留在美國,和他離了婚,就地另攀高枝。" 啊,傅小娟柳暗花明,漸入佳境;陳家駿審時度勢,擇木而棲;汪小姐見風使舵,隨機應變--人生的旅程,沿途的風景真是變換難測,叫人目不暇給。在故事當中或故事以外,那些跋涉的人,都曆盡艱辛而不肯停步,隻為了要將提在手中的,昨日和今天的千辛萬苦,向明天換一點美滿和幸福。 我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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