楓雨: 暖冬
(2005-10-22 13:22:34)
下一個
暖冬
---楓雨
雪芝今年冬天準備去澳大利亞過。這個想法早在夏天的時候她就開始籌劃了。雪芝和文山說,阿文,波士頓這個鬼地方冬天實在太冷啦!你今年一定得陪我到一個暖和的地方過冬,我不想再看見雪花啦!
文山就笑著說,你當初不是吵吵著要到一個有真正冬天的地方來嗎?現在可好,剛從家鄉來幾年啊?就又不想啦?
雪芝也笑起來。她是想起七年前,文山被公派留學。雪芝就對文山說,你一定得帶我去,我還沒看到過雪花呢!雪芝是生在四季如春的昆明,和文山這個從東北來的研究生愛在溫暖花開的廣州,那份甜蜜溫馨自不必說,可是,雪芝每次聽文山說起他老家的白色冬天,那些錘子都敲不破的凍餃子,什麽雞鴨魚肉白菜酸菜統統放在院子裏的一口缸裏—那就是天然的大冰箱,她就心裏癢癢的。新婚之夜,她對文山說,你一定要讓我看到真正的冬天!
十個月後,當雪芝第一腳踏上美國波士頓的土地,那年的第一場雪正漫天飛舞。雪芝一把摟住文山的脖子,使勁地吻他,吻得文山臉通紅,周圍的人們都微笑地看著他倆。突然,雪芝停住了,有一粒輕盈的冰晶落在了她的唇上,她舔著嘴唇,感到一股清涼的甜味。是雪!雪芝激動地大叫:“阿文,這是雪嗎?這就是雪花嗎?” 她抬起了頭,張開手臂,盡情擁抱著這些美麗的白衣天使,在她的眼睛裏,這就是天使,是自由的,神奇的天使!雪芝相信,她們會保佑自己從此有一個嶄新的天地,展開一片銀色的夢啊!
此後兩年裏,每當有下雪的日子,雪芝都會不顧寒冷,拉著文山在雪地裏走走。他們有時候在校園裏堆雪人,打雪仗,儼然兩個快樂無憂的孩子。那些日子,雖然清苦,可是,雪芝和文山都覺得是最幸福的時光。
兩年後,他們有了孩子,雪芝不能出去玩了。那年冬天,她抱著剛出生的孩子在他們租的那間小房間裏看雪花。她輕輕地對懷裏的嬰兒說:小雪啊! 你看到了嗎?外麵那飄著的是雪花啊!多美啊!和小雪一樣!小雪快快長,長大了媽媽帶你去堆雪人啊!小雪看著外麵的世界,沒有任何表情。雪芝就笑著說,你怎麽這麽嚴肅啊!告訴你啊,媽媽可是直到二十七歲才看到雪花的呀!你多幸福!一生下來就看到啦!你還不滿意咋的?哦,你是想讓爸爸陪著我們一起去玩雪,對吧?唔,爸爸忙啊,沒辦法,要是不忙,我們倆就得喝西北風啦!不管他,有媽媽陪你呢!小雪快快長大吧!
幾年過去了,小雪的確長大了,可是,雪芝卻不能和她去堆雪人。因為又有了小冰。那天,下雪了,小雪嚷嚷著要出去踏雪,雪芝板著臉說,不行,你自己一個人出去不安全。萬一摔倒了怎麽辦?等爸爸回來再去吧!
那爸爸什麽時候回來啊?
雪芝歎口氣,她也不知道文山什麽時候回來,自從他們買了這所房子,文山好像更忙了,每天天不亮就走,回來的時候,經常是暮色已經降臨。雪芝白天忙碌著兩個孩子,倒也不覺得,可是,晚上伺候好孩子睡了,她一個人默默地等著文山,常常坐在窗前,望眼欲穿。那時候,她的心裏就像被人掏空了,空得像山穀,仿佛能聽到回音。雪芝和文山說,你能不能換個工作?文山無奈地回答,那怎麽行?我現在身份還沒有解決,全靠這裏給辦呢!再說,我們現在買了房子,要是換工作,要是萬一找不到好的,房子的錢怎麽辦?你和孩子怎麽辦?
雪芝不作聲了,她知道文山是不能動的,自己和孩子都指望著他呢!雪芝於是緊緊抱著文山,說,要不,我也去找個工作吧?我在國內有會計證。文山輕輕撫摸著雪芝的手,說,你現在的身份,工作也不好找的。
我可以找個中國人的公司,他們好說話的。
中國人的公司?他們就會欺負中國人。工資給得很低,員工也不敢說話。再說,你去上班,咱們兩個孩子誰管?一個月交給保姆的錢,也許比你的工資還多呢!
可是我在家呆煩了!雪芝突然大聲說,掙開了文山的手。
文山一怔,看了雪芝一眼,剛想發怒,看到雪芝眼裏閃爍的淚花,他的心又軟下來,拉起雪芝的手,說,我知道你的心思。我沒有時間陪你,對不起。可是,這也是沒辦法的事。等再過幾年的,等孩子們大點兒,我們的身份也解決了,我們就好過了。到那時,我到冬天就休假,我們一家去滑雪,好不好?我小時候還是地區速滑隊的運動員呢!正經有根底。回頭我教你!
你這話當真?
瞧你說的,我還騙你不成?
那好,我就再聽你一次。不過,你每天還是盡量早點回家嘛!人家想你!雪芝倒在文山懷裏,鼻子卻有點酸。
我知道我知道,我會盡量爭取的。不過,文山一邊親著雪芝的臉,一邊說,有兩個可愛的孩子陪你,你還會寂寞嗎?
那不一樣嘛!雪芝嬌嗔地說,把文山抱得更緊了。
時間一天天過去,文山並沒有早回家,天天還是早出晚歸。雪芝就安慰自己道,再等等吧,等我們綠卡批了,等孩子大點,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後來,他們的綠卡終於批了,那年小雪六歲,小冰三歲。雪芝高興極了,對文山說,今年你可以休假了吧?文山卻搖搖頭說,不行啊! 現在經濟不景氣,正在裁人呢!我要是休假,就不一定能回來啊!再等等吧!小冰還太小,不能滑雪。等他象小雪這麽大,我們就省事多了!
轉眼又是兩年過去了。文山已經升為部門主管。一個周末,當文山在夏天的時候告訴雪芝今年冬天準備休假,帶孩子去滑雪的時候,雪芝卻不怎麽興奮了。她想了想,說,我們要不去迪斯尼吧?孩子們還沒去過呢!
去那裏很貴的!再說一個星期都玩不過來,還是等孩子再大點再去吧!
那去西部,我還沒去過呢!
怎麽啦,雪芝?文山皺了一下眉頭:不是咱們早就計劃好了去滑雪的嗎?我教你的啊!我呀,這麽多年沒滑了,還真挺癢癢的呢!我們去三天,怎麽樣?
你不能多休幾天?
可以是可以,可是,休那麽多天幹嗎?在家裏呆著我難受!
話一出口,文山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他趕忙閉口,偷眼看著雪芝。雪芝卻好像沒有察覺什麽,若有所思地,像是自言自語,又好像說給文山:
你要是多休息幾天呢,我們可以找個遠點的去處;少休息幾天呢,我們也可以找個近點的地方。唔,這事情得好好研究研究。我上網去查查,哪裏好玩,都要多少天,多少費用。
說著,雪芝就站起來,徑自上樓上去“研究”了。把文山一個人晾在那裏。文山剛想跟上樓,這時候小雪和小冰跑過來,要文山和他們去後院的遊泳池遊泳。文山說,好,叫上媽媽,咱們一起去!
不要叫啦!媽媽在工作。她工作的時候,不讓我們打擾的!小冰說。
工作?文山愣了一下,然後笑著對兒子說,你媽媽不工作。
是工作,媽媽和電腦工作!小冰認真地說。
小雪也插話道:媽媽是工作的!有一次我和弟弟要媽媽陪我們捉迷藏,她還吼我們呢!說她工作的時候,不許打擾她的!
是嗎!我去看看。不知為什麽,文山心裏有點疑惑。
文山上了樓,走到雪芝身後,說,走,咱們去遊泳吧!
你去吧!我正找冬季旅遊信息呢!雪芝認真地盯著屏幕。
文山看了一會兒,都是從古狗裏刨出來的旅遊風景區,娛樂場所。文山放心了。他於是一麵換衣服,一麵說,那你可得好好找找,今年的冬天計劃可就交給你啦!
那是!雪芝自信地說,保管給你一個可行性計劃。
文山樂嗬嗬地下了樓,一手拉著一個孩子,下了水。
文山和兩個孩子正在遊泳池裏打水仗,雪芝拉開後院門,朝他們喊:咱們去澳大利亞吧!
什麽?文山正和孩子嬉鬧,沒有聽清。
我說,我們今年冬天去澳大利亞!雪芝手裏拿著浴巾,走過來。
啊?文山接過雪芝遞過的軟綿綿的浴巾,抹了把臉上的水,愣在了那裏。
冬天終於來了。今年波士頓的冬天來得遲,也比以往都暖和。都快聖誕了,還沒有下過一場雪,雪芝開車送小雪上學的時候都不用戴手套。今年真夠暖和的!
離文山休假還有一個多月的時候,文山問雪芝,你真想好了?我們不去滑雪了?雪芝點點頭。
還有三個多星期休假的時候,文山又問雪芝,你真決定了?可別後悔?雪芝堅決地說,不後悔,我明天就去訂機票。你這回可別變卦!
我當然不會,除非……
除非什麽?
除非我被裁了。
你怎麽一張烏鴉嘴!雪芝瞪起了眼睛。
好好!我不說了!文山笑道。
還有一個星期啦!還有一個星期雪芝一家就要去澳大利亞度假了。為期十天。小雪和小冰早就坐不住了,天天纏著雪芝問那裏什麽樣子?刮大風嗎?有這裏冷嗎?要不要穿棉襖?雪芝笑著說,那裏啊,可暖和了,不用穿棉襖,爸爸和小冰天天穿短褲,媽媽和小雪可以天天穿花裙子呢!那裏沒有雪花,今年呀,我們要過一個暖冬啦!
好呀!兩個孩子蹦起來。
晚上,天還沒黑呢,文山回來了。雪芝說,哎呀!今兒真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啊!是不是因為要度假,你也心裏長草了啊!可別讓老板看見。
文山無聲地笑。一種不祥的預感籠罩了雪芝,她神色緊張地問:
你……沒事吧?
沒事,隻是……我,我恐怕不能和你們去澳大利亞了。
什麽?雪芝沒聽懂。
公司今天通知我,讓我去加州開公司年終會。
雪芝怔怔地看著文山,文山趕緊說:
這個年終會是每年公司高級人員才能參加的會議,既是總結,又是和全國各地主管以上級別人員交流關係的大好時機。總裁也要出席的。所以,非常重要…..
文山偷眼看了雪芝一眼,他深知妻子的脾氣。他想好了,如果雪芝衝她發火,他也一定忍著,誰叫自己臨時變卦呢?等她消了氣,再給她一些補償就行了。可是出乎文山意料,雪芝並沒有要發怒的意思,她隻淡淡地說,我明白,你去吧……說完,就去盛飯。
文山心裏有點疑惑,心想大概雪芝是不願意在孩子麵前吵架,等孩子睡了,再“火山爆發”。那自己豈不是更慘!還不如現在就解決了。他知道自己理虧,他知道妻子等這個全家的假期等了好久了。在雪芝把飯端給他的時候,文山充滿歉意地說,芝,對不起......這次實在是……要不,我們明年夏天去迪斯尼!我一定…..
再說吧。雪芝打斷文山的話,不介意地說。還對文山笑笑。文山有點奇怪了:你不怪我嗎?
怪你幹嗎?你的職位才是最要緊的。
你真這麽想?
當然。
那我就放心了。文山舒了口氣,繼而和雪芝大談起來:我跟你講,這個機會可不是隨便什麽人才能去的。你想,總裁和高級主管都去,那開銷還能少得了?我也是混了這麽多年才爬到這個級別呀!聽說,會議期間名堂可多了,有好多開眼的呢…..
雪芝靜靜地聽著,嘴角泛著笑意,那神情,文山很熟悉,打他一認識雪芝,就經常看到這種眼神:崇拜的眼神。每當看到這眼神,文山就會有一種自豪感油然而生,也會更愛妻子了。
他又看了一眼雪芝,突然覺得,她今晚的眼神似乎有點怪,除了他熟悉的崇拜,裏麵似乎還有點別的什麽,什麽呢?說不出。他停住了話題。問道:你怎麽了?
嗯?雪芝好像有點遊離,沒什麽啊?哦,大概這兩天準備行李有點累了……唉!我明天還得退票去,幸虧還沒出票,不然就慘了。她說著,站起身來往樓上走。
雪芝!
嗯?
你真不怪我?
不怪。
你真沒事情?
沒有。
文山吃完飯上樓的時候,雪芝坐在電腦旁,身邊是兩隻打開的箱子。她看到文山上來,輕按鼠標,屏幕隨即換了圖像。
文山說,雪芝,我知道你為準備這個度假費了不少心思。其實,我剛才想,也許,你不必取消機票。你可以帶著孩子去。
什麽?這回雪芝轉過身來,眼睛瞪得大大的。
我是說,你可以找個朋友帶孩子去,不必非和我。
雪芝沉默了一下,然後問:你覺得這樣可以嗎?
有什麽不可以?你的那個單身女友佳佳,不是前兩天還說她想去嗎?
你要是覺得可行,我倒是可以問問她。要是她不可以……雪芝試探著問:
別的朋友行嗎?
你去問吧!文山豪爽地說。
一個星期後,雪芝一家出現在澳大利亞的海濱沙灘上。小雪和小冰光著腳丫,正在一心一意地堆砌著他們的沙灘城堡,雪芝穿著泳裝,躺在一頂遮陽傘下。她的身邊,還有一個人,這個人當然不是文山。
十天後,雪芝帶著孩子回來了,因為日曬的緣故,三個人臉上都黑了許多,但卻透著健康的紅潤。過了一天,文山也回到了家裏,他卻明顯地瘦了一圈。他說是會議累的。小雪和小冰還沉浸在澳大利亞動物園裏,興奮地報告給爸爸考拉熊和大袋鼠。一家人團圓,其樂融融。
過了新年,文山照樣上班,早出晚歸。雪芝呢,也是忙忙碌碌的,送老大上學,陪老二玩耍,做飯洗衣,清潔屋子……一切似乎都恢複了以往的平靜,和諧。
這一天中午,哄小冰午睡後,雪芝又準時坐到了電腦前。
“今年的波士頓冬天真暖和,都一月了,還沒下過一場雪,隻下了幾場冬雨……你那裏呢?”
雪芝在她的MSN上,靈巧地雙手有節奏地敲擊著鍵盤,臉頰微紅,眼睛裏閃爍著熠熠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