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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胭: 我為什麽要寫字

(2005-10-13 09:48:16) 下一個

寒胭: 我為什麽要寫字

北美女人

北美女人後花園>>>


青青芳草,迎風起舞

我其實一向不是一個會寫文章的人。從前在寫作上的光榮,想來想去,不過就是初
中的語文老師在班上朗讀過我的一篇文章,是學完“荷塘月色”這一課以後叫我們
模仿著寫的一篇景。我寫了我們弄堂裏的玉蘭樹。初秋裏已經芬芳了一個夏季的玉
蘭花落了一地,白的花瓣生了鏽,沾滿泥濘,我有一些傷感,隻是這樣而已。老師
讀的時候一直在點頭,說,是帶了感情寫的,可是他並沒有說我用的字好,也沒有
說我有高尚的情操。我一直用不來高級的字眼,也沒有昂揚的激情。很會寫的同學
去長風公園玩了一趟,回來就可以寫篇遊記登在校刊上,說那裏的湖水是“啊!那
麽綠,那麽釅”。我不認得“釅”這個字,特意去查了字典,心裏佩服得不得了。
上校刊的念頭我是轉過的,但我知道自己是不行的,因為我到底還是用不來很釅的
字,也不會熱乎乎地“啊!”一下,所以也隻好算了。

可是我是喜歡寫字的人,小的時候就是了。小學裏去參加遊泳隊,和我結伴同去的
小朋友在爸爸的教導下學著寫日記。她給我看了她的日記,格式非常正規,左上角
寫某年某月某日星期幾,右上角寫天氣溫度。可是她寫不出什麽內容,無非是“今
天我去寒胭家玩了句號”或者“今天我們去跳水池學遊泳了句號”。

我很羨慕她,也要學她的樣子寫日記。可是我是一個凡事講究細節的人,我要選特
別的一天去買日記本,然後才開始當當心心地寫我的日記。我的第一個日記本隻有
巴掌那麽大小,封麵是綠色的塑料皮,上麵印了一個舞劍的武術運動員。扉頁上我
就迫不及待地開始寫了,上麵寫“這是奶奶買給我的”,下麵寫“紅色日記”,
“紅”字還特意用紅墨水描成胖胖的花體,看上去象是攪成一堆的紅腸。這樣鄭重
其事地交代清楚了來龍去脈以後,翻開第一頁,我寫,“今天是六一兒童節,我要
向雷鋒叔叔學習寫紅色的日記。”

果然是有眼光的,我挑的可是一個大日子,而且開頭第一天就比小朋友多寫了半句
話。那一年我九歲吧,就是這樣開始寫字給自己看的。可惜的是,雖然在扉頁上我
就道下了雄心,我的日記裏並沒有多少紅色的東西可以拿出來讓老師看了也喜歡的。
除了79年2月份打越南人的那一回,我恨恨地發誓長大了也要跟了一起去打,其他的
好象都不過是些很不上台麵的竊竊私語。

我喜歡跟日記本講話。放學背著書包回家,低頭走在路上,臉上寫滿心事。班裏有
幾個男生很討厭我,他們天天霸在我回家必經的路上,等我走近了就亂喊“勿要麵
孔,”說我有心事是因為在想坐在我邊上的男生。連住在我們樓梯底下的蘇北老婆
婆也注意到我的心事了,“姑娘啊,”她好幾次很同情地問我,“你學堂裏的書老
是背不光啥?”

等我離開了坐在我邊上的那個連名字我都不記得的男生、背光了學堂裏該背的書、
跟一疊日記本講完話,就已經是讀大學的時候了。

在大學裏,日記也還是在寫的,隻是有了男朋友以後,終於找到了一個願意聽而且
聽得懂我那些竊竊私語的人,我開始寫情書了。其實,那個長得象童安格一樣帥氣
的男生,不過就住我們對麵的宿舍裏,隻要打開我自己的窗,就可以看到他那瀟灑
卷曲的長發了,可是這並不妨礙我一打一打地給他寫情書。有月色的夜晚,我們不
高興自習了,兩個人溜到長滿梧桐樹的新華路上去散步。回到宿舍裏,我仍覺得意
尤未盡,還要躲在帳子裏打著手電連夜給他寫信。我說我們走過一棵又一棵的梧桐
樹、繞過一盞又一盞路燈的時候,我看見地板上我自己小小的身影一次又一次地走
到他魁偉的影子裏麵去了,學著瓊瑤的腔調,我說我覺得“好幸福、好幸福。”

他讀了這樣的信,總是要長長地歎一口氣,然後把我裹到他的軍大衣裏頭去,對著
天空握緊拳頭喃喃發誓,說是“一定要、一定要”照顧眼前這個女孩兒。我到現在
一直還是深深相信他那時候的誓言是有誠意的。可惜的是,童安格雖然看上去很帥
氣,可是內心裏,卻是一個不肯長大的孩子,他自己的生活,就已經不知道該如何
打理了,想照顧別人,更是力不從心的。我們吵架了,吵的時候,我就噙著眼淚寫
日記,吵完又和好的時候,我還是繼續給他寫情書,仍舊噙著眼淚的,因為覺得吵
過以後好像愛得更凶一些了。

那個時候,我們大學裏也是有學生自己辦的文學雜誌的,而且辦得非常轟轟烈烈。
那些編輯和幹事們動不動就請華師大中文係的牛人來講朦朧詩,自己又跑到複旦的
“大家沙龍”裏麵去和哲學係的神仙座談康德。那個風頭很健的女主編寫詩宣告說
要在二十歲的早晨穿一條紅色的牛仔褲把全世界的人都甩到屁股後頭去,那個一臉
深沉的男主編則在文章裏聲稱他家有親戚在海外,要出國易如反掌,但是他對此不
屑一顧。我對照看看我自己寫的那些愛來愛去的私房話,在這些偉大的題目麵前實
在是太拿不出手了,康德和紅牛仔褲一定會把我寫的字扔到小資產階級的垃圾筒裏
麵去的,我還是不要去招惹他們的雜誌社好了。

出了國,不知道為什麽日記一下子就寫不下去了。也許是語言、學業、工作、身份
這些難關象大山一樣一座一座壓在背上,在焦慮和狼狽的狀態下,人是沒有心思也
沒有時間省視自己了。過去這十多年裏,我寫的日記都超不過半本。可是情書倒是
一直都有在寫的,隻是收信的人變掉了。

最後的那一疊情書,是寫給一個要坐30個鍾頭的飛機才能見到的人的。那個人,往
那裏一站的時候,總象一座山也似的,任憑什麽力量都推不倒他。我站得遠遠地打
量他的樣子,總覺得他的額頭上仿佛敲了一個印章,上麵明明白白寫著“no nonsense”。
跟他說起他的印章,把他嚇了一大跳,問,“怎麽,我不是一直滿麵笑容的嗎?”
我低著頭笑了,沒有回答他。一個象岩石一樣剛硬的人,滿麵笑容或者滿麵愁容也
是掩不住他的力量的,那種幹脆利落的,象刀一樣鋒利的力量。

那個時候,我的生活差不多已經安定下來,終於又有心情注意到生活裏的那些細節
了。暮春的時節裏,開盡了的繁花落了一地,我有些傷感了;冬天的黃昏裏,教堂
的尖頂仿佛是個召喚,我很想去信教;有人到我們到校園裏來拍結婚照,穿白紗的
新娘真美;到對麵的馬場去跑步,馬的溫柔的眼神讓我想起了從前的男朋友;去中
國店買東西,看見一塊來自故鄉的檀香皂,我想家了......對著遠方的這一個人,
我的筆下總也說不完這些瑣瑣碎碎的小事情。

在純粹的愛情裏,時空的距離、生活的日常是不相幹的。可是在這個世界上,有誰
可以活在純粹的愛情裏呢。我的信,終於是寫不下去了。我的眼淚落下來,可是我
轉過身去,不想讓他看見,因為那樣沒有意義。事業和責任是他的生命,我不是象
岩石一樣的男人,可是這一點我也會懂的。隻是,曾經滄海的心,再去哪裏尋找巫
山的雲呢,從此我寫不動情書了。

我還是在寫一些字的,寫得悶了,我就站到窗前眺望遠方,一直看到窗外的青山漸
漸變成了黛色,我才終於明白這些字原是無處可寄的,我的心逐寂寞了。寂寞裏我
發現有一種叫網絡的奇妙的東西。我站在網絡的門口向裏張望了一下子,但見一派
非凡熱鬧的景觀。那裏談論國事的、解決生活瑣事的、聊天八卦的、打架罵街的,
應有盡有。再細一看時,我發現也有人寫了象我一樣的字帖在那裏的,好象也並沒
有看到康德或者紅牛仔褲把那些字怎麽樣。於是我想,不如我也把自己的字帖上去
好了。

我下載了免費的中文軟件,學了打字,試著把自己寫的東西貼上去了。可是那裏雖
然人聲鼎沸,但並沒有什麽人願意答理我一下。我覺得有一點被冷落的失望,不過
並沒覺得太意外。我看人家聊天,也想湊上去的,可是覺得非常為難。生活裏我本
就不是隨口跟人搭訕的,唯恐我一開口,人家反問一聲你是什麽人,讓我下不來台。

然而網絡是這麽好玩的地方,我雖隻是在門外看看,並不參與其中,就已經不大舍
得走了。隻是每天看他們打架,八卦,討論該不該外嫁,這樣浪費許多時間,我很
自責。看見有人發誓戒網,我想我也該痛下決心,不要再這樣整日在網絡上流連了。

可是決心下過,人還是照樣回來,不僅回來,而且這回又寫了一些字貼到上麵去了。
這次好象是有人注意我的,說,唔,還流暢。我蠻開心的,想,唔,有人在看的。
隔了一段時間,我又寫了一些東西貼上去,半夜起來上洗手間,半睜著眼睛上網張
一張有沒有人看,這一張不打緊,我竟然看見有些人在叫“頂”,頂完還刷了一排
“!”。我嚇了一大跳,徹底清醒了。再看看那些評論,我實在覺得太慚愧了,緊
張得出了一身的汗。怎麽回事我怎麽突然變得象穿了一條紅牛仔褲那樣了,這麽鮮
豔的顏色我是不習慣穿的,我開始誠惶誠恐了。

在那些評論裏,我注意到有一個人說,其實寒胭寫字,不過是為了雙向的甚至是內
向的交流罷了,這樣評論她,反而嚇得她不敢寫了。這句不經意的話,在那轟然令
人汗顏的一刻裏象是一陣細雨灑落在我的心頭,我的眼睛有一些潮濕了。這個人是
誰,他怎麽會那麽懂我的。

我開始注意那個言必稱老夫的人了。在那個網站上,好象他是一個很受敬重的人,
好象他是感性理性兼俱的,好象他懂許多雜七雜八的東西,而且,好象他是非常英
勇善戰的。我常常看見他對著人家喊將一聲“呀呀個呸的!”,然後就拿出榔頭在
對方頭上“鏗鏗鏗”一陣猛敲。對方若是不能招架亦不能接受,不得已顧左右而言
他的時候,他便長歎一聲 -- 萬裏之外隔著屏幕都仿佛聽得見 --“孺子不可教也!”

漸漸地我知道他是跟我做著差不多一樣的事情的,大概住在什麽地方。去他的那個
地方開會的時候,有時幾個不同題目的會議是放在一起開的。我溜到屬於他的那個
專業的會議裏去張一眼,也許會找到他的蹤跡呢,我想。結果當然是失望的。其實,
開這種會的女性本來就不多,我那個地方來開會的就更少了。如果真是要找的話,
我自己象臭蟲一樣被捉出來摁死的可能性倒是要大的多。所幸他有次問我到底做哪
一行,我含糊其詞地混過去了,想到這裏,我打量一下左右聽報告的人群,忍不住
要笑了。

有空也有心情的時候,我又寫了一些字帖上網去。然而這回輪到有人來找我尋相罵
了。我讀了那些罵人的話,突然之間明白了網上總也那麽硝煙彌漫的緣由。科技是
越來越發達了,現在如果我們還高興去打越南人,大約都不必去老山,隻要坐在辦
公室裏摁一摁按鈕就可以打一個飛彈過去了,可是我們站在別人的立場上來解讀他
人的能力,又何嚐進步過半寸呢?既然誤讀不可避免,解釋就沒有什麽必要了。我
不善戰,亦不喜戰,隻好選擇沉默,沉默裏我又讀到他的話,他說,寒胭,別人不
了解也不想了解你的誠意,你就讓他們去吧,這個令人悲哀的世界本是充滿誤解的,
實在是因為“honesty is such a lonely word”。一時間,Billy Joel 那悲傷但
是誠摯的歌聲在我的心頭響起來,那是一種看穿了真相但是仍舊在盼望著什麽的聲音。
我的眼淚滾落下來,網上這個我從來不認識的人,他懂我,是懂得很深的。

不知不覺間,我到那個網上貼字,快要兩年了吧。想起上網之初,我痛下決心,猛
背老三篇,也阻擋不住自己在網上晃來晃去浪費許多時間。而那天,我掐指一算,
猛然驚覺我已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上網了,連張也沒有去張一眼。這樣下去,也許
哪一天我就此不再上網了。那麽,不是從此就要與他失去聯絡了嗎?我又來到那個
網站,看見他還是手握榔頭在那裏站崗的。我看住他的名字,要不要跟過去要一個
聯絡的地址呢。我猶豫良久,最後還是沒有出聲。

還是算了吧,我關上電腦,推開書房裏的小窗,久久望著窗下連綿不斷蒼翠的山坡。
快入秋了,山坡上滿是瘋長了一個盛夏的茂盛的青草。微風吹過來的時候,隻看見
那些青草隨著微風的撫弄就點一點頭,仿佛很溫柔很聽話的樣子。初秋的微風不斷
地吹過來,滿山遍野的青草就這樣點點頭,點點頭,一路點到山腳下去,那裏就是
浩瀚的印度洋了。汪洋大海上,看不見什麽船,隻有望不到盡頭的大塊大塊湧動著
的濃重的藍色。越過這片浩瀚的藍色,在海的另一邊,也會有這樣一片連綿不斷的
山坡吧。那裏的春天就要來了,山坡上很快就要長滿青青的芳草。微風拂過的時候,
會吹開草叢,露出裏麵掩埋的小路,那條小路蜿蜒著是一直通向一個小屋去的。小
屋裏會有一盞燈,燈下會有一個人,這個人此刻正在讀我寫的字,字裏的人,他是
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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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oodhead2345 回複 悄悄話 “大家沙龍”, my dorm was next to it.
Glad to hear you mentioning i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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