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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嵐: 女大當嫁

(2005-09-28 13:01:17) 下一個
女大當嫁

江嵐

早上,趙曉繯到了公司,秘書珍兒照例給她送進來一杯咖啡和當天的早報。

趙曉繯的外表看上去不大像任職大公司部門經理的女強人。她的身材太嬌小,皮膚太白,嘴唇不夠薄,眼睛裏的神情也不夠精明銳利。可是,她的的確確是掌握著利恒公司所有大小進出款項的會計部主任。

她的目光仔細研讀報紙頭版的重要新聞,接著掠過體育版影視版,驀然落在刊登“徵婚啟事”的地方,不由自主地流連。

“某男,30歲,未婚,健康無不良嗜好,受高等教育,愛好音樂旅遊文學……”

這些人與她自己心目中既定的標準相比較,總覺得還欠缺些什麽。

然而——人家有沒有要你去應征,幹卿底事?趙曉繯搖搖頭,啞然失笑。在大學時代,當她被周圍的男生眾心捧月般寵著那時節,愛情幾乎唾手可得。她遊戲其間,從不認真。沒想到如今……唉,老大徒傷悲。

大學畢業後出來工作,成天營營役役,心無旁騖,總以為還早還早,不急不急,更好的人選還在後麵。可時間是最壞的搗蛋鬼,它在她臉上留下毫無商量餘地的痕跡,使那些曾經圍繞在她石榴裙邊的男生們一天比一天少,多事的“三姑六婆”卻如雨後的春筍,一個接一個競相冒出頭來。

她們一逕苦口婆心地笑著,拍她的肩膀,千篇一律地重複:“女大當嫁呀!”仿佛已肯定她是嫁不掉的了,此時再不乖乖地仰仗她們,就隻剩下死路一條。

是,曉繯也知道女大當嫁,她每天下了班回到自己的公寓,麵對四壁蕭然的冷寂孤獨,也曾無數次勸告自己,不如嫁掉算了,不如嫁掉算了,可是要嫁一個什麽樣的人,總必須好好思量,不能僅憑“某男”在徵婚廣告裏的自我表述吧!

“他”應該像馮鍵般高大壯碩,馮鍵是她大學裏頭的學長,學院籃球隊的主力,身高一百八十公分,可惜頭大無腦;“他”應該像崔宏智般英俊瀟灑,眉目比愛情文藝片裏的男主角還帥,但又不能風流自許,到處留情;“他”還應該像方永岷那樣溫柔細膩,把她捧在手掌心裏憐惜;“他”更應該像劉衍之那樣固執癡情……

問題是這樣的人在何處?要等到什麽時候才會出現?

秘書珍兒推開辦公室的門走進來,打斷了曉繯的感慨。珍兒交給她一個包裹,封皮上寫著:私人急件,趙曉繯小姐親啟。

趙曉繯打開來,裏麵是個奶油色的緞質小包,上麵放著一張淺藍色的信簽。

“那日與趙小姐邂逅,態度多有惡劣不恭。本應當麵歸還皮包並致歉,奈何歸程在即,隻好以郵寄送到,萬望趙小姐海涵。

又及:擅自取走趙小姐一張名片,唐突之處,也請見諒。”

落款的人,名字叫作謝尚誌。

曉繯看到皮包已經笑了,讀了字條,更是忍俊不禁,順手將信簽遞給珍兒看。

“咦,是在美國做事的呢,你怎麽認得此人?他為什麽向你道歉?還送你一個皮包?”珍兒首先留意到的是信簽上首的姓名地址電話,扯出一大堆問題,連珠炮似地擲向趙曉繯。

“這年頭,在美國混飯吃的中國人多得很,我認得個把兩個有什麽稀奇!至於皮包,根本就是我自己的東西。”曉繯臉上的笑意更深了。

“一定有故事,趕快從實招來!”

“說來話長,走,我們先去吃飯。”曉繯故意賣了一個關子,拉上珍兒走出辦公室。

那是上個星期六,趙曉繯穿著一套米色連身的及地長禮服,拿著這個皮包,去參加劉衍之的婚禮。坐在眾多來賓中間,曉繯看著劉衍之和新娘交換戒指,當眾擁吻,心中非常地不是滋味。想這劉衍之從大二起開始追求她,整整追了五,六年,心裏眼裏何曾有過別的女子?

向來,趙曉繯雖然嫌劉衍之老實木訥得近乎乏味,卻也欣賞他的忠誠。有意無意之間,她將他當成最後的一位預備隊員──如果當真有那麽一天,她趙曉繯走投無路了,至少還可以投奔他嘛!

然而此時他目光裏的深情依舊,卻不是停駐在她的臉上!

曉繯有幾分灰心負氣,有幾分無奈,更有幾分觸景傷情。胸口很悶,也不是苦也不是痛,隻是感到壓抑得慌。挨到婚禮的正規儀式結束,她沒有留下參加喜宴,匆匆放下禮物溜走了。

誰知周末上午的鬧市區,幾乎所有的茶室,咖啡廳都坐無虛席。曉繯一連去了好幾家都找不到座位,心裏簡直是懊惱到了極點,隻恨全天下的人今天都約齊了跑出來與她作對。

所以,當她走到一家叫“雅芳”的咖啡廳,推開門看見右手邊臨窗的一張桌子空著,便不管三七二十一,昂頭挺胸地走過去,將桌麵上那個寫著“預訂”的白色牌子往旁邊一撂,大大剌剌地坐下。她真的很累了,實在需要坐下來,需要一杯滾燙芬芳的咖啡。

咖啡廳的侍者見她來勢洶洶,氣焰囂張,不免對她心存忌憚,一句話的不敢多問,趕忙給她送來她點的一杯卡布基諾,一份草莓起士蛋糕。

“小姐,請問尊姓大名?”一個陰影不期然罩上她的頭頂。

曉繯當來人是那起閑得無事專門騷擾良家婦女的惡棍,自顧自且吃且喝,頭都懶得抬起來。

“小姐,請問你是哪一位?”那人又問,聲音倒是彬彬有禮的。

趙曉繯不勝其煩,再加上本來就有一肚子的無名火無處發泄,此刻不由得怒從心頭起,大喝一聲:“關你什麽事?!”

“當然關我的事,為我記得我並不認識你,”他笑起來,表情像個頑皮而倔強的小孩子。

“我說過我認識你嗎?”曉繯沒好氣地反問。

“沒有,”他臉上的笑意更深了。“可是,這是我的位子,我並沒有邀請你作陪。”

“我先來,你後到,怎見得這個位子是你的?”

“首先因為店主是我的好朋友,其次,”他指著桌子上刻著的序號。“親愛的小姐,今天是賤辰,我的朋友特地留出這個位子給我。”

曉繯一看,序號是 423,今天可不正是四月二十三號嗎!一陣紅暈從曉繯的耳根燃起,迅速燒紅她的麵頰,她現在想起那個“預訂”的小牌子來了。她站起來,含糊地說了一句“對不起”,就倉惶逃離現場。急切間聽得那人還在後麵大聲喚她,也沒有勇氣回頭。

等她坐著計程車回到家,要付錢的時候才發現皮包遺忘在咖啡廳裏了。她仔細想了想,包裏有三張信用卡,一疊名片,一些現金,不值得為此回去受人奚落,立刻打消了返回去取的念頭。

“沒想到他會給我寄回來,”曉繯吃著炒米粉,笑著搖頭。那人還向她道歉,照理說應該是她向人家陪不是才對。

“你呀,”珍兒也笑。“平時在公司裏頭頤指氣使慣了,在外麵也改不了,神經兮兮的。”

“珍兒!不要借題發揮,我好歹對你不錯!”

珍兒扮個鬼臉,說:“這個謝尚誌拾金不昧,倒是個好人。”

“你去找一張感謝卡,幫我寄給他便是。”趙曉繯的答案乾淨利落。

令趙曉繯始料未及的是,十幾天後,謝尚誌居然給她又回了一封信。

他在信中說,上次回國探親,家中親友成天絡繹不絕地為他介紹女朋友。恰巧碰到他的生日,更以為他慶生為名,家裏開大派對,招集一班“適齡女子”向他發動輪番進攻。他實在疲於應付,隻得奮力“殺出重圍”,逃到好友的咖啡廳“避難”,不料竟會與氣急敗壞的趙曉繯“短兵相接”。害得她當眾尷尬得落荒而逃,令他事後想起來甚覺過意不去。“也算是不打不相識”吧,他寫道。

趙曉繯展讀謝尚誌的信,頗為欣賞他筆下的流暢生動,又不乏幽默感。她也曾在國外喝過幾年洋墨水,大小留學生的中文程度她是領教過的。想他在美國一路碩士,博士地念書,畢業後又在彼處工作,少說也身在番邦七,八年了。每天說洋話,讀洋書,寫洋文,難得中文卻依然能夠運用自如,委實難能可貴。

如今電腦四通八達,電子郵件無遠弗屆,肯用手寫信的人已經不多了,然則手跡帶給對方的親切感卻是電腦打字不能替代的。更何況,他的一筆字寫得端整漂亮,如鋼筆字貼一般。

趙曉繯是對中國人的方塊字情有獨鍾的,謝尚誌的這封來信,讓趙曉繯心中生出惺惺相惜的感慨來,於是她不再假手珍兒,自己親手提筆給他回了一封信。

他們二人的書信往返就這樣開始了。

在平日單調重複的生活中,趙曉繯為周遭充滿虛偽和狡詐的人事關係所困,每天都必須打點起十二分精神應付上司下屬,身心再疲憊,再孤苦,也不敢稍有懈怠。這謝尚誌與她的現實生活毫無瓜葛,給他寫信,她自然用不著掩飾造作,完全以坦蕩誠懇相待。在向對方展示自己內心深處的,不為人知的猶疑輾轉之時,那些現實生活中遭遇到的所有舍與不舍的牽連,為與不為的糾葛,都相應地得到某種程度上的疏解和釋放。

他們在信中討論各種各樣共同關心的問題,交換各自的意見和看法。趙曉繯越來越明顯地感覺到,謝尚誌和她是非常相似的兩個人,他們的人生觀,價值觀基本一致,所以對待很多事情的觀點都很相近。比如有一次謝尚誌曾經這樣議論過愛情和婚姻:

“至今確實仍有許多人通過媒妁之言相識,再約會,再順理成章地結合。不能否認這是可以通往愛情和婚姻的途徑之一,遺憾的是它並不是我所願意選擇的途徑。我希望自己的愛情有如歌的旋律,有如夢的絢麗,乘長風破萬裏浪到達婚姻的彼岸。身邊的朋友都笑話我,說我的想法幼稚可笑,他們認為感情的消長恰如潮水的漲落,沙灘上霞光萬丈,水天一色的幻景尚來不及留下,便已呈現出淩亂不堪,黯淡殘破的現實。可我仍然相信,這世上雖然有許多事情都相當令人失望,卻必定存在著一種愛情,是曆久彌新的,是海枯石爛心不變的。”

他寫下的字句,是不折不扣將趙曉繯對愛情和婚姻的理解躍然紙上,甚至比她心裏想的還要清楚明了,讓她大起知己之歎。她如果不是固執地堅守著相同的信念,此時早已嫁為人妻,恐怕兒女都成群了,還用得著那些三姑六婆為她操心?!

某天早晨,曉繯起了床,對著鏡子梳頭的時候,習慣性地自問:又是新的一天了,會有他的信嗎?隨即,她從自己的眼睛裏清清楚楚地看到,她開始在乎他。她開始在乎他是否按時給她來信,她開始在乎他是否惦記她,她越來越在乎他!

他的信還沒到來的日子,她喜歡在昏黃的等下重讀他的舊信,感覺心情像天上的星星,璀燦而閃爍不定;每隔十來天,當太平洋彼岸的信如期翩然而至,那一天就是她的節日,她整個人變成一條快樂的小魚,在人海中自由自在地遊來遊去。

然而,自己對於他是否也同樣重要?她不知道,她甚至沒有勇氣去尋求這個答案。這幾個月來,他們在信裏談論的話題盡管廣泛,卻從來沒有涉及到私人的感情。

這樣的情形溫和地持續了將近一年,到冬天將盡的二月初,突然有二十來天謝尚誌都沒有寄來一個字。

是上封信裏寫了什麽不妥的話惹他生氣了?還是他最近特別忙?或者是他決定要從她的生活中撤離,像他當時的突然出現一樣?

諸如此類的問題在趙曉繯的心裏盤旋不去,得不到合理的解釋。然而——就算是心意相通的好朋友罷,她有什麽立場要求人家封封信準時到她這裏來報到?

珍兒勸她:“打個電話問問吧,無論如何,總比不上不下地苦等強!”

“打電話給誰?我等什麽了?”曉繯兀自嘴硬。

珍兒歎口氣,欲言又止,暗自搖搖頭,走了出去,留她獨自在偌大的辦公室中呆坐。

她身邊過往的男人,瀟灑如崔宏智者,浪漫如方永岷者,癡情如劉衍之者,與她都有數年的交往,最後還不是一個個相繼離她而去?自己有何了不起的過人之處,憑什麽在花季已過的今天,還指望與自己僅有一麵之交,又相隔萬水千山的謝尚誌對她情有獨鍾?

其實他也沒有什麽了不起,並不兼備崔宏智,方永岷,劉衍之……諸人的好處。

“不過是普通朋友,很快會忘記他的,很快會過去的,”她對自己無數次重複地強調。

話雖如此,趙曉繯的自信和自尊仍是難免受到空前的衝擊。她開始懷疑自己被愛的價值,也懷疑自己愛別人的能力,她的沮喪和頹唐漸漸浮動得露了痕跡。

下了班,她幾乎天天獨自泡在酒吧裏喝到爛醉才回家,然後一覺睡天亮,連夢都不做,時間輕易就被打發掉了。古人說得好,醉鄉有路須頻到,此外不堪行。

又是宿醉未醒的上午,趙曉繯熟睡當中隱約聽得床頭的電話鈴聲大作,直覺地以為是珍兒,最近珍兒經常刻意地約她周末出去逛街。

“是你!”曉繯非常驚訝,他們過去從未通過電話。“你回國了嗎?”

“不不,我在休斯頓的家裏。”他說。“呃,出了點意外,我在醫院呆了幾天,剛剛回來……”

“什麽?!”曉繯嚇了一大跳,從床上猛地坐起來,腦海中浮現出電影裏麵那種渾身纏滿,躺在病床上動彈不得的形象。“你還好吧?”

“我沒什麽大事,真的!”謝尚誌趕忙安慰她。“是車禍,稍微受了點皮肉傷。對不起,曉繯,這些天沒給你去信。”

“沒關係的。”真沒出息,若幹天來等信的焦慮煩躁如此輕易就被拋到九霄雲外。“你真的還好嗎?”

“真的,曉繯,謝謝你關心我。”仿佛得到她的關心於他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

曉繯默然,不知說些什麽才好。

“曉繯,這些天來我想了很多,”他停頓了一下。“我很想念你。”

這樣直接的表白,似乎早在曉繯的企盼之中,又似乎完全在她的意料之外,使她措手不及。

他又低聲重複:“曉繯,我十分想念你。”

被人惦念的感覺是如此溫暖,如此窩心,一股熱浪驀然衝進曉繯的眼眶。

回首往事,想起自己那十年浪擲了的青春,想起身邊來來去去的人,一時間心念百轉,一發不可收拾,孤身一人積攢多年無處發泄的種種傷心感懷,都化作眼淚流下來。

然後,從遙遠的電話那端傳來一縷口哨聲,清越脆亮,中氣十足的口哨,相當動聽。

謝尚誌吹的是經典名曲的旋律,“羅密歐與朱麗葉”。

他在信中告訴過她,他曾經到紐約的百老匯大劇院看過歌劇“羅密歐與朱麗葉”,當這隻早已耳熟能詳的旋律在龐大的歌劇院中繚繞,在男女主角的生離死別中回旋,他突然被它深深地重新感動,從此認為這是這一支曲子是對唯美主義愛情的終級詮釋。

趙曉繯沒想到他會在此時此刻為她吹起來。

“你,長得什麽樣子?”等他吹完口哨,她問道。非常地傻氣,非常地不解風情。

“呃,我麽,容貌無甚可取之處,也沒有任何過人的專長……”他說著說著提高了聲音。“不如你自己來看看!曉繯,你來吧!”

“什麽?!”

“我這樣子回不去,你到休斯頓來吧,我真的想見你!”

他一定是發昏了,這怎麽可能?她還要上班的!曉繯的眼前飛快地掠過自己辦公室的景象,沿牆的一排書架襯著寬大的辦公桌,珍兒輕盈的身影忙進忙出。珍兒!珍兒說什麽來著?

“這般費盡心血,何苦來?到賣不動命的時節,還不是文件夾一合上,將閣下一筆勾銷!”

是的,公司裏三五日沒有了她,一樣可以照常運作,不會有什麽損失。過去一味埋首在工作上,往往做到日落月升都不離開公司,隻不過是因為孤獨落莫。

“曉繯──”她的沉默使謝尚誌十分緊張不安。

也許,他沒有馮鍵高大壯實,也沒有崔宏智英俊帥氣,至於會不會像方永岷那樣溫柔細膩,像劉衍之那樣固執癡情,她必須給自己機會慢慢發掘。

“好的,我答應你。”她一咬牙,決定豁出去了。

“那我馬上給你訂機票!”謝尚誌歡呼起來。

數日之後,休士頓國際機場,趙曉繯下了飛機,出了海關。

她在人頭攢動的接機人群中,東張西望,結果找來找去,好幾個人都似乎是他,又似乎不是他。她和他畢竟隻見過一麵,又是在那種倉促狼狽的情況下,她根本沒有機會端詳他的相貌,時隔大半年之後,當時的印象更加模糊。

他會認出她來的,他會一路擠到她麵前,遞給她滿滿一懷抱的鮮花,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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