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蜻蜓
·菊 子·
北美女人後花園>>>
不知道多大的時候,學會了《紅蜻蜓》。這首歌輕柔曼妙,有時候,它的旋律會在我的腦海裏縈繞著,一整天揮之不去。
晚霞中的紅蜻蜓,
請你告訴我,
童年時代遇到你,
那是哪一天?
後來才知道,原來這是一首日本民歌。
童年的夏日的黃昏,似乎總是飛滿了紅蜻蜓,黃蜻蜓;難耐的酷暑如今早忘了,隻記得在太陽快落的時候,和小夥伴們一起瘋玩個不停。被父母捉回家時,有時候竟來不及吃飯,就耷拉著腦袋,坐在飯桌前沉沉睡去。
有些日子裏,就和小朋友們去捉紅蜻蜓。黃蜻蜓多一些,大家便不十分稀罕,要捉紅的。捉到紅蜻蜓以後,放到白色透明的玻璃瓶裏,樂滋滋地拿回家。
回家問奶奶,蜻蜓吃什麽。奶奶說,蜻蜓吃的是清晨的露珠。於是便打開瓶蓋,好讓蜻蜓來接露珠;又怕它飛走,於是便弄來小網,將瓶口封住。小心翼翼地把瓶子放在屋外,默默地囑咐蜻蜓們把那清晨的露珠吃個飽。
晚上睡覺時,一閉眼,便是一群一群蜻蜓,紅色的,黃色的,斑斕,紛飛。
我的小夥伴很多,有比我大的同班同學,也有還在上低年級的同齡人。上課的時候,心裏盼著的,便是課間的那十分鍾。那寶貴的十分鍾,簡直想掰成幾個時段,這樣,可以跳一會兒繩,抓一會兒子兒,踢一會兒毽子,編一回小辮兒,末了還能搶在下一節課上課之前,飛速跑一趟廁所。
剛開始時,年少懵懂,男生女生都在一起玩兒;後來,不知什麽時候開始,男生女生就不說話了。就連一個住得離我家很近的男孩,也隻是在家時才和我說笑,在學校裏,卻是心照不宣地,大家要裝作不認識的。
唯一的例外,是清。清長得眉清目秀,奶奶“家訓”我時常說,你這個野丫頭,還不如人家斯文。清是老小,有兩個姐姐,無意間,他學會了所有女孩兒家的遊戲,常常教給我們一些絕招;更要緊的是,別的男孩都躲著女孩子,隻有他似乎渾然不覺,常常大大方方地和我們姐妹一起玩,放學後往往和我們一起回我家。到該吃飯時,他媽媽自然會來我們家找他。
清手腳利索,眼疾手快,捉蜻蜓時,往往是他在那裏捉,我拿著小瓶子在旁邊等;即便是捉到以後,我也不敢去碰。他說,沒關係,你伸手接著。於是他就將蜻蜓輕輕地拿過來,放到我的手裏。那蜻蜓居然也不曾飛走,就那樣亭亭地站在我的指尖上。
然後,他會拿了瓶子,把蜻蜓小心翼翼地裝進去,臉上是一種認真的從容。趁他不注意時,我偷偷地看他,心裏便有些崇拜。
拿起竹籃來到山上,
來到桑田裏,
采到桑果放進小籃,
難道是夢影?
春天的時候也有蜻蜓,是那種小小的,小得近乎透明的蜻蜓,顏色似乎都比較清淡。大約它們知道自己被抓後絕無生還的可能,故爾生性十分多疑,行動異常敏捷,即便你心裏想的,不過是欣賞一下“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的韻致,你稍稍一探頭,它們還是會如驚弓之鳥一般,匆匆飛走。
夏天的蜻蜓,卻仿佛是著了魔一般,隻知道在夕陽下癡迷地飛翔,旋轉,哪怕一群孩子已經抓了一些它們的同伴,它們還是繼續繞著你飛翔,旋轉,不能自已地飛翔,旋轉。
它們用鮮豔的金黃,嫣紅,用生命中曇花一現的絢麗,點綴著夏日漫長的黃昏,陪伴著我們短暫的童年,直到太陽消失了,夜幕降臨了,孩子們回家了,世界也沉睡了。
如今想來,那竟是紅蜻蜓的宿命。
有好幾年,清是班長,我是學習委員。因為他聲音洪亮,全校作課間操的時候,就由他來喊口令。大喇叭裏傳出的聲音,聽起來和他平時的聲音,又象,又不象;我記得他挺拔的身板,修長的雙腿,穿著白襯衣,藍褲子,脖子上飄著紅領巾,站在球台上喊著“一,二,三,四”;我也記得他臉上那稚氣的嚴肅和從容不迫,還記得當時曾經想過,我要是有個哥哥,一定長得是他那個樣子。
我雖也是“班幹部”,但上課坐不住,愛找鄰桌的同學說話,偷看閑書,或是在課桌下藏點什麽玩的東西。期末老師寫的評語裏,寫完優點後,“希望今後……”後麵總是列著許多需要努力的條目。有的老師知道我純粹是精力過剩,功課沒有問題,隻要我不幹擾別的同學,一般就隨我去了;有那不是天天給我們上課的老師,見我“開小差”就會給我“罰站”。站在自己桌前還好,有一次,一個女老師眼看課堂失控,居然來了個“殺雞儆猴”,把我提溜到了黑板下。於是,我隻好在眾目睽睽之下,一直站到下課,心裏想著英勇不屈的英雄們,眼淚還是不爭氣地往下掉。老師臨走時還說,放學後,去她的辦公室。
我壓根兒不記得那個老師都和我說了些什麽,隻記得她有一張胖胖的臉,留著短短的頭發。我進了教師辦公室後,低眉順眼地站在她桌前,什麽也說不出來,隻在心裏痛恨著自己的懦弱;她卻仿佛我不在那裏似地,粗門大嗓地向旁邊的老師數落著我的種種劣跡。
從她的辦公室出來以後,我腦子裏亂哄哄地,一片麻木,耳邊嗡嗡地回響著她那刺耳的聲音。我滿心的委屈和絕望,卻又害怕回家,怕父母知道了會批評我,怕姐姐知道了要笑話我。
拐過院牆,才發現清在那裏等著。他從書包裏掏出一隻大蘋果,說,你吃,吃完了你就高興了。等著瞧,看我怎麽收拾她。
等那個老師下一回再來上課的時候,她一推教室門,就有一把掃帚掉下來,正好砸在她的頭頂。老師惱羞成怒,沒有幾分鍾,就查出了清是“罪犯”,於是他也受到了和我一樣的處罰:在黑板下,一直站到下課。隻是他好象根本若無其事似地,隻要老師一轉身,他就跟我們擠眉弄眼,倒讓我納悶,為什麽自己站在那黑板下的時候,會是那樣地痛不欲生。我心裏還偷偷盼望著,下次最好和他一起違反紀律,這樣我們就可以一起站到那黑板底下了。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樹都沒有了,荷塘沒有了,蜻蜓們也不知道去了哪裏;更要緊的是,小的時候,晚上好好地放在門外吃露水的蜻蜓,第二天早上要麽已經死掉,要麽奄奄一息,於是,便不再有捉蜻蜓的心腸。
上高中時,清和我去了不同的學校;周末我回家時,即便有空,我們也不去捉蜻蜓了。
我在家的那一天,清會上我們家裏泡著,大家東一句,西一句,聊著學校的林林總總。高二的時候,他通過了飛行員那些嚴格的體檢和智力測試,高中沒畢業就去了飛行學校。我還記得他寄來的照片,沒有穿全副軍裝,隻穿著白襯衣,下擺掖在軍褲腰帶裏,站在可以飛轉的飛輪上,雖然依舊文質彬彬,卻也多了一份逼人的英氣。
晚霞中的紅蜻蜓,
你到哪裏去,
停歇在那竹竿尖上,
是那紅蜻蜓。
大學裏,渾渾噩噩、百無聊賴地打發著青春歲月,不知不覺,我也長到了十八歲。有一天,清的教導員來信,說他是個好學員,組織上批準清和我的“關係”。我氣憤地回了一封信,信中說,我們隻不過是一般同學,他純粹是在自作多情。
無意間,我殺死了童年的紅蜻蜓。
從此以後,見到紅蜻蜓,我就默默地說,飛走吧,飛回你所歸屬的大自然。
我不忍心再殺死一隻紅蜻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