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絕 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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費寧離開拉斯韋加斯之後,心情有些沉悶抑鬱。主要是因為這幾天跟君慧在一起聊了很多話,心裏既是感慨,又是傷感。而她在賭城跟君慧分手後,心頭忽而悵然若失,驟然間覺得自己就像是被一種熟悉的情味拋棄了一樣。
那天回來的時候,車上隻有她和程墨雨兩人。在穿越過茫茫的曠野時,天空中飄灑著零蒙的細雨,遠山霧氣沉沉,了無生氣。
程墨雨因為在警察局呆了一夜的緣故,心裏還有一絲芥蒂,但是他在臉上沒有表露出來。費寧卻似乎窺透了他的心思,因此一路上極力想找些愉快的話題跟他聊,好讓他開心。她沒有想到,在這麽多年以後,程墨雨做事還是跟從前一樣的衝動。
程墨雨好像也看出了她心情的憂鬱,就笑著說:“費寧,我聽說,新娘子剛剛嫁到夫家去的時候,總是盼望娘家來人探望自己。而一旦娘家來人看過她之後又離開了,她的心裏就會更加難受。君慧走了之後,費寧,你現在的心情是不是也是跟這新娘子一樣的啊?”
費寧心裏一酸,嘴上卻說:“去你的!我都老大不小的人了,哪在乎這個呢!”
程墨雨笑著說:“那麽你就一點都不想家了?這好像不太像你的性格吧?!說老實話,我現在倒是挺羨慕君慧的。美國雖好,畢竟沒有像呆在國內時那麽親切。我想,君慧一走,你的心隻怕也早已經跟著飛了!”
費寧歎了一口氣,說:“說歸說,不過,君慧來了之後,我的確是更想家了,特別是一想起我的兒子浩浩,心裏就揪緊了。墨雨,你沒有小孩,你可能不太理解我此時的心情的。”
程墨雨聽了,忽然又想起耿小袖懷孕的事,心頭有點亂。他笑著說:“費寧,如果現在再讓你選擇一次,我的意思是假設你現在還沒有離婚,你是會要小孩呢,還是選擇兩個人的天地?”
費寧說:“我當然還是要小孩的,這跟婚姻是兩碼事!不過,當初我剛剛懷上兒子的時候,也有點驚慌失措,覺得突然有一天來了個親切的陌生人,不知該是什麽樣的感覺。哎,說白了,有時覺得自己也隻有在兒子麵前的時候,才會實實在在地體會到,自己長大了。沒有小孩,也許永遠體會不到這一點。”
程墨雨想了一會,說:“你們在有了小孩後,——我是說,你在跟你的那個令人厭惡的前夫的距離是拉近了,還是有些生疏了?畢竟你們中間有了個第三者。”
費寧笑著說:“我倒沒有去注意這事,當然肯定會有些不一樣了。墨雨,你跟耿小袖也結婚三年了,你們考慮過要小孩了嗎?”
程墨雨笑了笑,斷然地說:“沒有。”
費寧說:“這可能是各人對生活的投入不一樣罷了。我現在就很難想象,如果我失去婚姻之後,身邊再沒有一個值得我去關照護愛的親人,我還能挺得住!不過,有的人會很快重新投入到新的婚姻或者愛情中去的,但是這對我來說,實在是太沉重了。”
程墨雨笑著說:“我是壓根就沒有想到過要離婚的。我對婚姻抱的態度是,既婚之,則安之,因為我發現自己實在是太懶了!婚姻也容易培養惰性。”
費寧笑著說:“但是,假設說,事情已經發展到了不得不走到離婚這一步的時候,你又將如何處置呢?對不起,墨雨,我沒有別的意思,隻是假設。”
程墨雨愣了一下。他以前還真的沒有正兒八經地去考慮過這個問題,一方麵是他對自己太自信了,另一方麵,也許是自己對耿小袖的了解,還隻是停留在膚淺的層麵。上一次耿小袖過來鬧出的事,讓他對她的內在性格,有了個新的了解。他對耿小袖的印象,一下子就從“她本來就應該是這個樣子”,一下子轉變成了“她原來不是這個樣子”。同時,他在暗地裏也不能不承認,他的自尊心因為對耿小袖的看法的這種改變,而受到了極大的刺激。他突然間明白,耿小袖也有這麽一天會對他的刻意掩藏的心理,造成這麽大的傷害!因此,他的心理開始失去平衡了。其結果,便是對婚姻前景的隱憂。而這是他在兩個月前根本就沒有、也不屑於去考慮的事。
他盡管還在拚命地為自己的略微有些晃動的前景找到合理的借口,認為婚姻無非是一種共同的妥協,即使到了最壞的地步,也仍然可以通過自己的妥協,達成雙方之間的諒解。但是,正是由於他以前缺乏對耿小袖的深度的了解,如今這個消極的因素,又反過來讓他的內心極度地不安了。
他目視著前方的雨霧,眉頭凝結。過了一會,他笑著對費寧說:“費寧,你提到的這個問題,我覺得應該從兩個方麵來看。首先,事情萬一走到了這一步,假如那是因為我的緣故,我想這是不能成立的。因為我說過了,我懶得在婚姻事體上去招惹是非。就像上次耿小袖對你我的的誤解,隻要我是坦蕩的,我想時間長了,她自然是會理解我的。”
費寧笑著說:“我想耿小袖她應該是個通情達理的人。如果真是這樣,墨雨,那是你的福氣!”
程墨雨說:“其次,如果我們的婚姻出現的危機是由耿小袖她造成的,那事情就非我所能操縱的了。婚姻又不是將兩個人捆綁在一起!如果有朝一日她真想要散夥了,那我也隻好順其自然了。”
費寧笑著說:“聽你這麽說,你倒真的隻是把你和耿小袖的關係,當作是一種相互依存的婚姻義務了。因為你畢竟還是可以接受最後散夥的事實,也就是對這種義務的解除。”
程墨雨沒想到費寧說出這種話來,他怔了一下,說道:“費寧,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費寧歎口氣說:“我沒別的意思,隻不過是想聽聽你對婚姻的真實的想法。我想,看來你比我還是要超脫的多了。我在遭遇婚姻危機之前,從來沒有想到過離婚的事,更沒有考慮過什麽順其自然的解脫方法。因此到頭來才會倍加痛苦。”
程墨雨聽了,默然無語。他想,費寧為什麽忽然要說這些話呢?難道她的作為婚姻過來的女人的敏感,已經嗅到了什麽?!自從在跟耿小袖有了上次的衝突之後,他對女人們的感覺,開始刮目相看了。但是,費寧她嗅到的是什麽呢?
費寧後來兩天裏,給家裏打了三次電話長電話,她似乎隻有從她母親和兒子的話語中,才能使自己的心境平靜下來。她發現,自己的意誌遠遠要比原先想象的脆弱。而隻有投入到學術研究中時,她的焦躁的情緒,才會漸漸地消退。
在Peter的研究室,除了她之外,還有三個博士後,以及四個博士生,另外有兩位助理研究員。Peter是他們的Director,他們研究室的研究基金,都是由他申請的。每年的六月,都是他最忙的時候。這時他得趕著寫申請Grant的報告,有的時候他一早來到他的辦公室,關起門來,一忙就是一整天,直到晚上八、九點後,才離開研究室。
費寧對Peter的敬業精神非常欽佩,覺得他的一絲不苟的治學態度,很像她先前的導師杜宇。有時她去吃中飯的時候,看到聚精會神的Peter正在忙著,忍不住就會提醒他一下該吃午餐了。但是,她發現Peter卻是很少吃午餐的。他經常是隨手開了一聽研究室裏的軟飲料,胡亂就著喝著,就對付了一餐。有次費寧實在是看不下去了,就笑著跟他說:“Peter,你再這樣下去,你的胃口要提出抗議的!”
Peter笑著說:“我想不會的,要抗議的話,十幾年前它就把我打倒了!”
費寧覺得,Peter跟她們這些手下的關係,倒更像是相處融洽的同事。但是他們都尊重他。而Peter對她似乎比對別人更加親切一些。有的時候他需要Relax一下時,他就會來到她的辦公室,跟她輕鬆地聊上幾句。而這時候,費寧又覺得Peter的身上,充滿了奶糖般的孩子氣。
在Peter的Grant報告就要完成的前兩天,費寧在午餐之後,發現Peter沒有像往常一樣走出他的辦公室,喝上一聽飲料。於是她就衝了一杯熱咖啡,端著來到他的辦公室前。她輕輕敲了一下門,裏麵沒有回應,於是她便推門進去。
屋裏的情景讓她大吃了一驚:隻見Peter正趴在桌子上,緊閉著眼睛,臉色蒼白,滿頭是汗。他的樣子顯得十分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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費寧見狀,慌忙把咖啡放在桌上,過去扶起Peter。Peter伸出軟塌塌的手,指了指書架上的一個小塑料瓶子,示意費寧把它拿過來。費寧拿過瓶子一看,是止痛藥。她趕緊倒了一顆藥片出來,又去倒了一杯水,喂Peter服下。
Peter服藥後約過了兩分鍾,他的疼痛不但沒有減弱,反而更厲害了。費寧看著他痙攣的臉,於是毫不遲疑地就拿起電話,撥了C大醫院的Emergency。
那時研究室裏的人差不多都出去吃午飯了,隻有費寧跟兩個博士生還在。費寧和他們一起,跟著來到了醫院的急診室。Peter到了急診室時,已經疼得快暈過去了,根本無法回答醫生提出的問題。醫生問了費寧他們三人有關Peter的一些情況,他們都說以前沒見過Peter有肚腹疼痛的經曆。醫生摸不準Peter的病況,就先給他喝了一小杯的止痛藥水。過了一會兒,Peter的疼痛開始有些減輕了。
Peter將自己的症狀跟醫生說了,醫生從他的疼痛部位斷定,他可能是患了突發性的胰腺炎,需要留在醫院裏觀察一些時間,才能做出最後的診斷。Peter謝過了費寧他們三人,要他們回研究室去,不要陪著他。費寧還在猶豫著,Peter躺在診床上笑著說:“我沒事的,這次可能是我的胃口向我提出抗議了。以前也有過類似的情況,過了一時半回就挺過去了。我身體抵抗能力強,快的話我明天就可以回研究室了。你想,我還有一大堆的事要做。上帝也不會惠顧我,讓我躺下來休息的。寧,你不必擔心,你還是忙你的去吧。我還想早些看到你的新課題的成果呢!”
費寧想了想,覺得自己留下來也的確是幫不上什麽忙,於是她安慰了Peter幾句,就回研究室了。
下午,費寧看了一會Paper,總是覺得心神不定。她的眼前老是晃過她臨離開急診室時,Peter的眼神中,掠過的一絲像暗夜中的火星逐漸熄滅的淡光。她有種不愉快的預感,就是Peter這次的驟然生病,可能並不像他自己所輕描淡寫的那樣,而是長期潛伏的痼疾的發作。在她心目中,Peter是個非常自信的學者,他對諸多學術問題的犀利與準確的把握,也正是源於他的這種自信心的。但是,當他的這種自信心體現在生活細節中的時候,有時就難免有些固執了。比如他對自己散漫生活作風的執著,最終造成了他的婚姻的破裂。而這個不幸的結局,如果不是因為他的過分的執拗的話,其實還是可以避免的。還有就是他在日常餐飲的安排上,也是對自己的身體抱著過於肯定的態度,隻注重晚餐的飽和享受,而忽略了早餐和午餐對身體健康的合理作用。這些都是令人擔心的不良的生活習慣,而Peter他卻多年如一日。
因此,這次他的病症的突發,是不容得樂觀的。
下午六點多的時候,費寧給醫院急診部打了個電話,詢問Peter的病況。那邊的護士告訴她,Peter已經轉入住院部了。費寧心頭一沉:看來她的擔憂不幸終於成真了!她正想詳細地問一下Peter的病況,護士卻不願意將詳情告訴她,隻說Peter正在特別護理之中,需要休息。
費寧放下手邊的工作,匆匆忙忙地就往醫院趕去。到美國這八個多月時間,她如此揪心地去光顧一個人,這還是第一次。平時,她總是將Peter視做是自己的師長,她從內心裏尊敬他,包括他的為人。但是,此時在她的心目中,正在遭受痛楚的Peter,似乎一下子就成了她的一個要好的朋友,甚至是兄長。他需要得到她的關懷和照顧。
她來到特別護理室,隻見Peter躺在病床上,正在做IV,旁邊擺放著心電圖儀器。他已經沉沉地睡著了。她去找了負責Peter的醫生詢問病情。
那個醫生是個三十來歲的韓國人,高高瘦瘦的,戴著眼鏡,看上去很和氣,文靜。他要費寧叫他Choi。Choi在 問了費寧跟Peter的關係後,輕輕地搖了搖頭,然後告訴費寧,他們下午已經給Peter作了Ray-X和Ultrasound,但是還沒有得到最後的診斷結果。他們認為,鑒於Peter的病情有可能比原先估計的要嚴重,因此,他們決定讓Peter休息一個晚上後,如果他的狀態允許,明天早上將給他做MRI觀測。因為胰腺在B超等儀器下是查不出詳致的情況的。
費寧焦急地問說:“那麽,他的病有危險嗎?”
Choi苦笑一下,說:“小姐,我不知道你說的危險指的是哪個方麵的。如果是指生命危險的話,我不好回答你。但是如果是指病情的複雜化或者惡化的可能的話,我想,我們都得做好這方麵的準備。因為據今天的臨床診斷,Peter的病並不隻是一般的胰腺炎!”
費寧暗地裏倒抽了一口涼氣:“你的意思是,Choi,他有可能是患了……”
Choi看著她,最後微微點了點頭。費寧一下子呆住了:雖然她對醫學是外行,但是,胰腺腫瘤她還是知道的。那是一種治愈的機會微乎其微的絕症,而且,患者屆時還將罹受極為痛楚的肉體的折磨。
Choi看她的臉色一下子變得煞白,就安慰她說:“當然,你也不必過於焦慮,我們希望明天他的結果出來,顯示的是良性的狀況。”他頓了一會,又問費寧,Peter家裏有什麽親人?費寧把Peter離婚的情況簡單地說了一下。Choi點點頭說:“是這樣。如果明天檢查的情況對於病人不利,我想我們應該將他的病情通知他的女兒。因為考慮到Peter他目前的病情,他的手術將迫在眉睫。”
費寧在Peter病房裏靜靜地坐著,眼睛失神地盯著掛在床邊上方的塑料水袋中慢慢滴落的液體,心裏一陣難受。她跟Peter在一起的時間不過才半年多一些,而她真正的開始對他產生良好的印象,也隻不過是她那次急性肺炎住院以後的事。那次住院後,她對Peter抱的不隻是感激的態度,而是對他的看似不經意的那種體貼之心的由衷的讚賞。在她看來,在異國他鄉,這是一種難得的溫情。而這也是促使她最後決定留在美國的重要原因。但是,沒想到她在這裏剛剛準備開始新的事業的時候,Peter現在卻突然倒下了,事先一點預兆都沒有!
這對她來說,是一個難以接受的事實,也是一個重大的打擊。她想,如果Peter這次萬一有什麽不測,那麽她失去的就不僅僅是一位值得信賴的良師益友,還有Peter平時的樂觀的生活態度給她帶來的勇氣和信念。這些勇氣和信念,曾經讓她在前一段時間經曆不幸的婚變遭遇之後,重新煥發了衝擊的勁頭,最後終於挺了過來。
她望著Peter沉睡的突然顯得憔悴不堪的臉,想起了他曾經不止一次跟她說過的那句話:“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麽比生命更珍貴的了,包括榮譽!”正是這麽一個熱愛生命和生活的人,厄運卻毫不留情地降臨到了他的身上,這無論如何都是不公平的!
費寧的眼睛禁不住一下子模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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費寧在Peter的觀測室裏一直呆到晚上十一點,直到護士要求她離開病房時,才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走了。其間Peter醒過來一次,當他看到費寧站在他的床邊時,先是驚訝,接著眉目間露出了不易察覺的喜悅之情。他笑著說:“寧,我這不是在做夢吧?!我剛才好像夢見了乞力馬紮羅山,那是我二十年前去過的。”
費寧問他腹部還疼不疼,Peter說:“還有點,不過不是像白天那樣針紮一樣的刺疼,而是悶疼。”
費寧去叫來護士。護士問Peter還需要不需要打止痛劑?Peter搖搖頭,笑著說:“我挺得住。一般的小痛,我挺一下就挨過去了。”
第二天,費寧先到研究室裏,把昨天沒有完成的材料整理了一遍,然後就趕到醫院。她碰到Choi,Choi告訴她,今天Peter的狀態看起來不錯,他們準備給他做MRI。費寧不安地問Choi說:“依你看,Choi,Peter他可能性大嗎?”
Choi說:“現在還很難說。萬一他真的是患上了腫瘤症,我們必須馬上給他動手術。你們最好做好通知他家裏人的準備。”
費寧於是跟Peter說了一下情況,但是她沒有提及他可能患了惡性腫瘤。Peter聽說需要讓她的女兒過來,就說:“Alex眼看就要開學了,我不想占用她的時間。而且,我也不想讓她知道我生病的事,這樣會影響到她的情緒的。”
費寧既不能告訴他實際情況,又不能說服他,於是隻好等檢查結果出來。Peter做過MRI後,Choi告訴費寧,情況正如他們所預料的那樣,Peter的胰髒部分,果然發現了腫瘤,而且已經開始擴散了。Choi說:“Peter患病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以前他可能也有過類似的症狀,隻是沒有引起足夠的注意。現在我們必須馬上給他動手術。而這時候,為了萬一起見,他的親屬必須在身邊。”
費寧知道了結果後,雖然心裏已經有所準備,但是還是無法接受這一事實。她沒有勇氣再跟Peter談論要他女兒過來的事,這些事最後還是經幾個醫生會商之後,然後跟Peter說了實情。
Peter聽到他的病況後,先是有點不太相信,因為他始終對自己的身體充滿了自信。但是當他意識到這是一個事實時,他顯得十分的鎮定,他笑著跟費寧說:“也許上帝知道我離不開我的女兒,因此找了這麽一個蹩腳的借口,讓Alex來到我的身邊陪伴我。”
他把Alex的電話給了費寧,叮囑她在告訴Alex他的病情時,不要讓她過分的驚訝和難受。另外,他說他也很想見他的前期一麵。
Peter的手術是在第二天下午開始的,而Alex的飛機要到晚上的時候才到。費寧讓他們研究室的一位博士生到機場去接Alex,她自己守在手術室的外麵。手術持續了兩個多小時,Choi他們神色疲憊地從手術室出來的時候,費寧馬上就向Choi詢問情況。Choi的臉色凝重,他隻說了一句話:“晚了,已經沒法動手術清楚了!”
費寧的眼睛一下子就濕潤了。Choi的話,無疑將她的最後的一線希望也給掐死了。她沒有想到,平時看起來那麽健康,那麽樂觀的Peter,竟然一下子站到了死亡的門檻前。然而這又是不能不接受的事實!
當Peter從手術室推出來時,費寧看著他一下子變得虛弱蒼白的臉,腦子裏一片空白。
晚上,Alex匆匆忙忙地趕來了,她一看到Peter,忍不住就哭了起來。費寧沒有跟她打招呼,她不想再受到Alex悲傷情緒的影響,就悄悄地離開了醫院。
接下來的時間,Peter要定期做電療和理療。但是誰都清楚,這一切隻不過是一種人道的救助手段罷了。Peter離開這個世界,隻是時間的問題了。
Alex在Peter身邊呆了三天後,就被他打法回北卡去了。他不想讓女兒在他生命的最後時刻,被他的陰影籠罩著。費寧每天都會到醫院去看Peter一次,這讓Peter相當感動。Peter說:“寧,你應該考慮找一個新的研究室了。你不能因為我而廢了前程。我沒想到自己會走到這一步!”
費寧笑了笑。她不是沒有考慮過今後自己的去向問題,但是她覺得,在此時Peter病入膏肓的時候,自己就在準備後路,她實在是於心不安,也做不出來。而他們研究室裏的那些博士、博士後,在得知Peter患了絕症之後,早已經在另尋出路了。所謂樹倒猢猻散。費寧為此深深地感到悲哀。但是話說回來,他們這些人也沒必要為Peter做出個人的犧牲的。在美國,道德價值永遠比不上實用的利益。費寧已經看透了這點,不過讓她自己去做的時候,她卻無論如何也下不了狠心做出來。她覺得自己的這個弱點,也許並不適合在美國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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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上就要離開紐約了。耿小袖環顧著狹窄雜亂的房間,一種戀戀不舍的情愫,不覺油然而生了。
就這將近四百英尺的房間,她在這裏住了三年,從肉體與精神上,在這裏被圈限了三年。甚至那張床,那張書桌,在她住進來時,就沒有從原有的位置挪動過。她在整理東西,搬移開一些桌椅的時候,才發現角落裏原來早已經堆滿了平時難以看見的灰塵。
如今看起來,即便是這些灰塵,也顯得十分的生動親切了。她想,自己在這個房間裏,到底失落了多少珍貴的東西呢?這一點,也許是不該認真地去理論的。她覺得自己不應該是個戀舊的人,尤其是眼前的一切,根本就是不堪回首的酸痛。
耿小袖覺得,她的本該是人生中最美好的三年時間,已經埋葬在這鬥室之中了。
她訂的機票是明天傍晚的。這個航班對她來說,將會是相當的沉重的。
昨天她曾經給程墨雨打了一個電話,問他需要她帶什麽東西過去。她盼望著程墨雨能說出一兩件他們倆都珍惜的東西,比如擺在窗口的不經眼的海棠花,牆上的合影等。但是程墨雨卻隻是笑著說,隻要她人過來就行了。
這是一句聽起來親切的空話。耿小袖想,這種口氣,可能更符合程墨雨的性格。
耿小袖在整理東西的時候發現,程墨雨該帶走的東西,其實他離開的時候早就帶走了,而剩下的差不多全都是她的東西了。她把她認為是貴重的東西,收拾作兩個大箱子裝著,剩下的隻好拋棄了。她想,如果不是時間緊迫的話,她可以將剩下的那些東西整理好托運過去的。程墨雨卻說,該扔的還是扔了,不要婆婆媽媽的。
耿小袖跟程墨雨說,是不是連她也給扔掉算了!
前天,韓晉年從上海打電話過來告訴她,她必須在這個月下旬前,趕到洛杉磯上班,將“華年”公司所有的工作程序啟動起來,包括賬戶。他將在月底時候回到洛杉磯,到時候,跟他一起來的可能還有國內的幾個重要的客戶。
耿小袖盡管還摸不清他們設在長灘的新公司“華年”經營的是什麽業務,還有,支撐新公司的龐大的資金從何而來,但是她還是答應了韓晉年,馬上趕到洛杉磯,先將公司的門麵支撐起來。對她來說,這是一個相當重要的表現自己的機會,如果她將一切事務處理的好,她將給韓晉年一個意外的驚喜和不可忽視的顏色。她在“亞美”這邊,因為受到韓晉年的青睞,公司裏很多人都不服氣,因此,她想到了新天地後,一定要好好地展露一下自己的才能。
韓晉年還特意關照她,新公司的事情,暫時先不要跟他們在紐約的“亞美”集團聯係。他回來後,將會親自處理兩者之間的事。
耿小袖隱隱覺得,“華年”公司可能是韓晉年在商界中闖蕩的另一張重要的牌。而且,她的命運似乎也已經跟這個至今還沒有成為真正實體的公司牽扯在一起了。她原先以為,韓晉年隻是個優秀的商人,並且受過良好的教育。但是跟他深交之後,她發現,韓晉年的背景其實相當的複雜,而他展示給的她,隻不過是個表象。在他的身上,她看不到實在的溫情。他似乎是個八麵玲瓏的冷血動物。這跟她最初接觸他時,那一付溫文爾雅的、熱情的外表,完全是兩碼事。
當她發現到韓晉年這些陰暗麵的時候,已經晚了。她曾經因此感到過極度的不安和愧疚。但是,那一步既然已經跨出去了,任何反悔都不能補救了。
她覺得自己在無意間背叛了程墨雨,同時也背叛了自己。
一個多月前,也就是她跟韓晉年一起到洛杉磯操辦“華年”公司的時候,她因為程墨雨的謊言,一氣之下跟他鬧翻了。那時,她覺得自己是意氣甚於理智,一心想要置程墨雨於尷尬的境地而後快。其實,後來她想了想,她之所以會產生這種多少帶著點報複的心理,一部分的確是出於被欺騙的氣憤,但是,她的潛意識裏,不可否認地也有借助韓晉年來平衡自己心理的念頭:她不能容忍程墨雨那付對她的不在乎的樣子。她想,如果程墨雨那次真的很在乎她的反應的話,那麽他一定會緊緊地攥住她的心的。可惜的是,他仍然是那麽的固執,那麽的孩子氣,那麽的不近情理。
而相比之下,那時的韓晉年則要顯得成熟的多、大氣的多了。那天晚上,當她跟韓晉年在HILTON他的客房裏喝酒的時候,她氣憤地把手機砸掉了。後來,她自己也不知道喝了多少酒,最後迷迷糊糊地就靠在沙發上睡著了。第二天一早她醒過來的時候,突然發現自己原來是睡在韓晉年的床上,一絲不掛。而韓晉年正在盥洗室衝澡。
那一刻,她隻覺得天昏地暗。她發現,自己一直都在回避的、或者說是一直都是明知就裏,但是還是極力地把握住自己去改變生活方式的種種努力,一下子全都落空了。就像一張本就透明的紙被捅破了一樣,連虛飾的形式也存在了。就那麽不經意的一時意氣,一夜之間,她就將自己出賣了。
她躺在床上,淚如雨下。她恨程墨雨,恨韓晉年,更恨自己。後來韓晉年的安慰和許諾,都不能使她平心靜氣。她向像韓晉年提出了一個苛刻的妥協的條件,那就是韓晉年絕對不能將他們倆那天晚上的事公開出去,而且,在任何時候,韓晉年都不能去傷害程墨雨。另外,他們倆的事,僅此一次,以後韓晉年再也不能向她提出類似的要求。
韓晉年答應了。他看中耿小袖,倒不是為了性。這一點他心裏很清楚。
從那以後,耿小袖等於是給自己套上了一個精神枷鎖。她一方麵難免陷於對程墨雨的愧疚心理中,一方麵又擺脫不了那天晚上的陰影的糾纏。更糟糕的是,越是如此,她越覺得,她在內心深處,其實還是愛著程墨雨的。對她來說,程墨雨是不可替代的。每次跟程墨雨通電話時,她都不得不故意擺著冰冷的樣子,以便讓程墨雨覺得是他做了對不起她的事。有的時候,她也很想溫柔地跟程墨雨聊上幾句,但是,她又覺得這樣做實在是很虛偽。她曾經為自己找了很多失身的理由,但最後發現,其實沒有一個理由是站得住腳的。這也正是她愧恨無比的原因。
然而,更要命的是,她懷孕了!而且,就在她危險期的那兩天,她同時跟程墨雨和韓晉年來過那事,因此,現在連她自己也搞不清楚,她肚子裏的家夥是誰留下的了!不過,她內心裏還是希望她懷的是程墨雨的種子,隻有這樣,她才會少一些愧恨,對程墨雨的愛也有了一絲寄托。但是,這一切隻有等到小孩出世的時候,才能加以斷定。而如果小孩不是程墨雨的,那麽,她就隻能往韓晉年設定的陷阱,更進一步的滑落下去了。她沒有更多的選擇的餘地。除非她聽從程墨雨的勸告,將小孩拿掉。不過,這樣一來,她或許將一無所有了!她內心裏有一種莫名的恐懼感。
耿小袖正失神地打量著房間裏四處亂扔的雜物,她的手機響了。她一看是韓晉年打來的,心裏略微有些失望。這些日子來,不知道怎麽回事,如果不是她主動地跟程墨雨通電話,他也不會主動地打電話給她的。他好像在逃避著她。有時她不免懷著嫉妒的心理想,程墨雨會不會真的又跟費寧重歸於好了。而這對她來說,似乎是很正常的、合情合理的事。因為自己跟韓晉年的事,她有時甚至希望程墨雨跟費寧真有那麽一回事,這樣,她的心理才會好受些。
韓晉年是在上海給她打的電話。他告訴耿小袖,他跟國內的客戶已經簽了一攬子的合同,第一筆合同投資的資金,將在三天後匯到他們的“華年”公司的賬戶上,到時候要耿小袖查收。耿小袖問了資金的數目,嚇了一跳。那筆資金一共是三百六十萬美金。韓晉年交待說:“大陸的投資資金到位後,你馬上找到上次一起吃飯的Johnny,告訴他,我們約定的一切程序,都照常運行。就這樣!”
耿小袖愣了一會。她隻知道Johnny做的是房地產的生意,而韓晉年做的主要是服裝的生意。他跟Johnny聯手,不知道要搞什麽生意?!
正愣怔間,忽然房間外麵有人敲門。耿小袖不用開門,就知道是房東張太太來了。張太太知道她要走了,這幾天對她突然熱情起來。此時她推門進來,眼睛滴溜溜地看著滿地的雜物,然後長長地歎了口氣,說:“小袖,這麽說,你說走就走了?!真是的,在美國,做朋友也不容易。明天叫老張送一送你吧。”
耿小袖笑著說:“不用了,我的東西又不多,叫輛的士就成了。張太太,我這床跟桌子什麽的帶不走了,就留給你了。有空你幫忙處理一下。”
張太太伸手按了按床墊,覺得還硬實,於是笑著說:“好吧,鄰居一場,到時候我讓人來搬走。”
耿小袖估算了一下,她那些留下來的東西,至少還值得上三、四百塊錢。
77
耿小袖乘坐的航班是在下午兩點到達LAX的。程墨雨這一次可是早早地就到機場等著了。而且,他在上高速公路時,還從路邊的墨西哥小販那裏,買了一束玫瑰花。
耿小袖從機場出來時,程墨雨大老遠地就迎了上去。當他把玫瑰花遞給耿小袖時,耿小袖差點嚇了一跳。她笑著說:“墨雨,你這不會是拿我開心吧?!在我印象中,你這是第一次送花給我。”
程墨雨說:“你看你看,我的熱情稍微出格了些,你又多慮了。這花就算是我對上次你來的時候不愉快的補償吧。”
耿小袖接過花,放在眼前看著,心裏有些不是滋味。她想,在今後的日子裏,她又能給予程墨雨什麽樣的補償呢?!
在車上,程墨雨忽然記起上次他趕著到機場送耿小袖的事,於是便打開駕座前的盒子,拿出那張罰單,遞給耿小袖。耿小袖看了一下日期,笑著說:“你還真惦著那事啊?!過去的事情就過去了。其實,後來我也想開了,我前後檢討了一下那件事,覺得自己的脾氣還是大了點。而且,也讓你在費寧麵前顯得難堪了。”
程墨雨笑著說:“本來就是你對自己缺乏自信。你想想看,你跟費寧相比,哪點差了?難道我放著這麽出色的太太不親熱,還要去跟別的女人亂來嗎?!”
耿小袖笑著說:“你現在變得嘴甜了。當時要是……”她本來想說,當時要是程墨雨乖巧一點,那天她也不至於那麽自暴自棄了。但是一想到那天晚上在酒店裏跟韓晉年發生的不堪回首的事情,她這話又說不出口了。
程墨雨以為她還在為上一次的事耿耿於懷,就笑著說:“好了,不提那些事了。小袖,上次不是說好了,我要請你到中國城吃飯嗎?後來你臨時有事,咱們沒去成。晚上我要請你去吃正宗的川菜,為你接風洗塵。”
耿小袖笑著說:“既然這樣,我想請另外一個人跟我們一起去。”
程墨雨愣了一下,說:“誰?不會是個不速之客吧?!是韓晉年嗎?!”
耿小袖打了他一下,說:“你呀,想到哪兒去了!我想請的人是費寧。我想,上次的事,她也挺尷尬的,咱們應該向她賠個不是。另外,以後我們在一起了,大家抬頭不見低頭見,咱們總不該為了一點小事鬧不愉快吧?!況且她還是你的同學和舊人呢!”
程墨雨歎了口氣,說:“小袖,我真不明白你們女人心裏,到底都在想些什麽?!這一沒事了,又親熱上了。”
耿小袖到了公寓,把帶來的兩大箱子的東西收拾好了,就跟程墨雨商量說:“墨雨,以前我們在紐約時,住得緊了些,現在到這邊了,我想我們不應該再跟別人Share房子了。那樣多不方便。”
程墨雨皺了皺眉頭說:“你的意思是要傅庸離開這公寓?可這話我怎麽說的出口?當初也是我請他住進來的。再說了,我們兩個人,住一個Bedroom就夠了,何必多出來一個房間呢?!這一個房間就是七、八百塊錢的房租呢。”
耿小袖說:“那另一個房間不是可以做你的書房嗎?還有,你看,我們隻有一個衛生間,每天都要跟另一個男人公用,多不方便!”
程墨雨嘟囔著說:“這事再說吧。我們總得先給傅庸打個招呼吧?!”
耿小袖說:“我主要還是為將來我們的孩子考慮的。孩子出來了,這房間擺得下那麽多雜七雜八的東西嗎?”
程墨雨聽了,慌忙說道:“小袖,你扯到哪裏去了!孩子的事,我們還沒有定下來要不要呢!”
耿小袖正色說道:“墨雨,我可跟你先說明白了,這孩子我是要定了!我可不想去做Abortion。”
程墨雨說:“你不是馬上就要開始上班了嗎?到時候你挺著個大肚子,招搖過市,你還能做什麽事呢?我覺得,以我們現在的條件,能把我們兩人自己的事對付好就成了。孩子的事,過幾年再說。你還年輕,又不用擔心不能生。”
耿小袖說:“我想做的事,就一定會挺得過去的。這點不用你操心!你就等著做父親就是了。”
程墨雨暗暗地歎了口氣,心裏仍然不以為然。
費寧接到耿小袖請她一起出去吃飯的電話時,她正在醫院裏。Peter在進行電療手術之後,差不多已經不能進食了,隻能靠掛鹽水來維持熱量與營養的補充。不到一個星期的時間,Peter的身體就瘦縮得不成樣子了,臉上的顴骨高聳,眼睛凹陷,沒有半點從前的神氣了。而且,他身上的疼痛越來越厲害了,他發出的痛苦的呻吟聲,就像尖厲的刀子一樣,在費寧的心裏刮剔著。
他的Alex回到北卡之後,再也沒有來過,隻是隔一兩天打個電話過來。費寧看Peter嘴上不說什麽,但是心裏肯定有些失落的。Alex畢竟是他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寄托了。
費寧想了一下,就答應了耿小袖的邀請。
她想,上次耿小袖對程墨雨的誤會,主要就是因她而起的,她也一直想找個機會跟耿小袖好好溝通一下。畢竟耿小袖過來之後,今後他們之間還是免不了要接觸的。
這次Peter的突然倒下,使她對人生的理解,陷入了深深的困惑中。她沒有想到,生命竟然會是如此的脆弱,不堪一擊。如此看來,與貌似堅強的活著的願望相比,沒有什麽真值得去認真計較的,也沒有什麽想不開的事。
她回到公寓,先去衝了個澡。她用顫抖的手撫摸著自己柔軟圓潤的胴體,一邊用勁呼吸著,感受著生命的活力。她讓自己相信,自己還是個活生生的人,她身上的每一個部位,都結實地充滿了生機和血氣。這時,她又想起了Peter,她的淚水與熱水混合在一起,然後消逝了。
她將頭發鬆鬆散散地紮成一束,然後穿了一套便裝。將要出門的時候,小宋和小沈兩人剛好回來。小沈端詳了她一下,笑著說:“費寧姐,你晚上打扮的這麽清爽,是不是去Dating啊?!”
費寧笑著說:“虧你想得起來!我男友那份閑情啊。”
程墨雨跟耿小袖正在公寓區的門口等著。費寧上了車,耿小袖就親熱地跟她聊了起來。程墨雨漫不經心地開著車,不是地瞥一眼後視鏡。他忽然覺得,自己在女人們的麵前,似乎一直都是孤獨的。他不能真正進入她們的世界。
到了那家川菜館,侍者拿了菜單過來。程墨雨猛地想到,費寧是不太喜歡吃辣的。於是他就先讓費寧點菜。費寧看了一會菜單,笑著說:“這些菜我都不太熟悉,還是你們點吧。反正我的口味也不挑剔。”
耿小袖笑著說:“看這些菜名,好像都是挺地道的正宗四川菜色。那我就點幾個特色川菜吧。”她點了幾個菜,程墨雨聽了,暗暗叫苦:那些菜全是辣得讓人不知東西南北的貨色。
他慌忙叫侍者先給他們上三杯冰水。
78
耿小袖見費寧臉上氣色不太好,就笑著問她,是不是身體不太舒服?程墨雨也覺察到了費寧疲憊的眼神,就讓侍者給費寧倒了一杯熱開水。費寧喝了兩口。耿小袖笑著說:“費寧姐,你看,本來我也想讓Waiter給你倒一杯熱水的,沒想到墨雨他倒搶先了。他現在也學會體貼人了!”
程墨雨聽了這話,臉上有些尷尬。費寧心裏明白耿小袖話鋒裏暗藏的意思,就笑著說:“是啊,以後你們倆又要在一起了,墨雨他總該學會關心人的。”
耿小袖說:“我啊,根本就不指望他來關心我。隻要他心裏有我,做了什麽事不要再瞞著我,我就滿足了。”
費寧聽了,看了一眼程墨雨,便低頭默默地喝水。程墨雨擔心耿小袖又說出什麽帶刺的話來,就岔開話題,問費寧說:“費寧,聽傅庸說,你們老板生病住院了?他現在可是你的衣食父母。他不礙事吧?”
費寧的臉色一下子陰沉下來,她搖搖頭,說:“他患的是胰腺癌,已經到了晚期,要治好恐怕希望不大。我聽那位主治的韓國醫生說了,可能也就是這一兩個月的事了。”說著,眼圈不覺紅了。
程墨雨聽了,呆了半晌。耿小袖說:“這胰腺癌挺麻煩的。以前我實習時,也見過一例。那患者生不如死,疼的沒日沒夜地叫喚,後來隻能靠注射‘芬太尼’維持著,死去的時候,他人全身隻剩下一把骨頭了。那情景真是慘不忍睹,太可怕了!”
程墨雨說:“小袖,你說這麽多幹什麽?!你這不是嚇人嗎?!”
耿小袖看了看費寧,笑著說:“啊呀,費寧姐,對不起,我這嘴巴沒遮攔,可別真嚇了你!”
費寧輕輕地笑了笑,她知道耿小袖之所以這麽直白地說話,明顯地對她還是心存芥蒂的。程墨雨跟她說:“既然這樣,費寧,那麽你現在是不是該考慮一下你今後的去向了。所謂未雨綢繆,在美國,凡事都是以自我的利益為出發點的。萬一你們老板不行了,你們沒有了經費,研究所可不管你們的事。你自己得先做好準備才是,別難為情。”
費寧說:“我現在也擔心著這事。不過,看著Peter那付樣子,我實在是不忍心現在就去找出路的。這倒不是難為情,而是覺得良心上說不過去。”
程墨雨說:“說起來,你還是心太軟了。你知道,在美國換老板這種事是很正常的,這又不涉及到倫理問題,你的良心是不受譴責的。反而是你如果耽擱了自己的正事,到時候才是真正的麻煩呢!”
耿小袖對程墨雨說:“人家費寧姐說不定早就胸有成竹了,就你瞎操心。你能幫得上忙嗎?!”
費寧苦笑說:“我哪有什麽胸有成竹?!最近我頭緒亂得很,而且對這邊的情況又不太熟悉。做我們人文研究的,沒有大的名氣和專家的推薦,還真很難申請到研究機構。現在隻好是走一步算一步了。大不了還是回國去算了。”
程墨雨笑笑說:“算了吧,說這種氣話幹什麽?!咱們不說什麽好馬不吃回頭草的話。不過你想想,你當時既然決定要留在這邊了,就再也休想什麽回去的事。人爭一口氣,說得難聽一些,你現在就是厚著臉皮,也得在這邊混下去。不然你突然回去了,人家會怎麽說你?!就你媽那脾氣,她還不說死你?!”
費寧歎了口氣,說:“當然,那也是萬不得已的時候的事。”
耿小袖笑著說:“墨雨,你就別替費寧姐出主意了,人家的臉皮,可沒有你那麽厚!”
程墨雨瞪了她一下,說:“說什麽呢,我這說正經的!”他跟費寧說:“我倒有個主意,你幹脆在這裏讀個博士學位算了,到時你的身份也可以換成學生,如果能爭取申請到獎學金,再混上幾年,到時候在學校裏做Faculty也不錯。我覺得像你這樣的性格,呆在學校裏是最理想的。”
費寧說:“再說吧。現在要叫我再去考GRE,難度還是很大的。”
程墨雨說:“在美國直接申請入學,估計1700分以上就夠了吧。”
耿小袖笑著說:“費寧姐,你可別聽墨雨瞎胡說。你看他自己,到美國快六年了,換來換去的,到現在連一個博士學位都還沒有拿到呢。”
程墨雨指點著她說:“你看你看,真是哪壺不開你拎哪壺。我那是兩碼事。”
菜上來了,費寧望著滿桌子的紅辣椒菜色,拎著筷子,不知道該往哪道菜下手。 耿小袖親熱地直往費寧麵前的盤子夾菜,搞得費寧吃不是,不吃又不是。程墨雨皺著眉頭,說:“小袖,你還是讓費寧自己來吧。她不太會吃辣的。”
耿小袖說:“是嗎?你為什麽不早說呢?!費寧姐,那就隻好請你自己隨便了。”
程墨雨說:“費寧,要不給你上一碗清淡的麵條吧?”
費寧笑著說:“算了。不要麻煩了,放著這麽多的美味佳肴,我要不吃,那還不冷落了!”說著,她叉了一筷子“剁椒魚”填進嘴裏,但是隨即她就被辣味給嗆得張大了嘴巴,趕緊喝了兩口冰水,吐著舌頭“噝噝”地吸氣,一邊說道:“看來還是蘿卜青菜,各有所愛。這辣味我還真的是受不了。”
耿小袖笑著說:“費寧姐,要我說呀,這要是不會吃辣,這吃飯的味道就折了一大半了。以前墨雨也是不能吃辣的,後來跟我在一起,調和了一些日子,現在也是無辣不香了。”
程墨雨說:“我這可是近墨者黑,近朱者赤了。”
耿小袖看了他一下,用筷子敲著他的碗沿說:“嘿,你說好了,我是紅的,還是黑的?!”
程墨雨笑著說:“我叫墨雨,你當然是黑的了。”
晚上回到公寓,耿小袖跟程墨雨說:“看來,你還是挺護著費寧的。你別看她表麵上似乎溫文爾雅的,其實肚子裏的心計可不少。上一次的事情,我後來冷靜下來想了一下,覺得費寧她貿然地將你們倆從前的關係告訴給我,未必不是有意的。不管她在那之前知不知道你沒跟我提過你們倆的事,但是,她當著我的麵大談你們倆的關係,肯定是有不良的動機的。”
程墨雨說:“你又來了。不管她是什麽動機,這件事就算是過去了。況且今後我們兩人又要廝守在一起了,什麽事還能瞞得過你?!”
耿小袖笑著說:“我看你們男人都恨不得三妻四妾的,個個自以為風流,魅力出眾,可是又有幾個真正懂得女人的心思的?最後還不都得栽跟鬥!”
程墨雨也笑著說:“你說到這事,我倒覺得那韓晉年算是這號人。你想,他跟你隻不過是在餐館裏認識的,算是萍水相逢吧?!他憑什麽就那麽熱心地讓你到他的公司去?而且現在還要讓你在新公司裏獨當一麵,我就不信這世上還真有這種好人。他韓晉年要是對你沒有任何的居心,你打死我也不相信。我隻不過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而且,最主要的是,我相信你是不會背著我幹出什麽荒唐事來的!”
耿小袖聽了這話,心裏忍不住哆嗦了一下,臉上微微有些發燙了。她拿捏了一下情緒,笑著說:“墨雨,你對我真的就這麽自信?!”
程墨雨歎了口氣說:“小袖,在這種事上麵,你說我除了相信你之外,我還能做些什麽?!咱們畢竟是三年多的夫妻了,有的事根本就沒必要互相猜忌的,那樣隻會傷了我們自己。自從上次你來這邊,我受了憋悶之後,也才想得開的。而且,我也想過了,你有了身孕後,如果你不在乎我,你肯定會順從我的意思,將小孩拿掉的。”
耿小袖看著他,眼睛不覺紅了。她擁住程墨雨,把臉貼在他的脖子上,輕聲說道:“墨雨,我知道你心裏一直有我的。我跟韓晉年虛與委蛇,不過是想讓他幫我的忙,我哪會真心地和他周旋呢!等到哪一天我的身份定下來了,我自然會離開他的公司的。”
程墨雨說:“其實,我倒不是很在乎什麽身份的。車到山前必有路,那麽多的人,不都是那樣一步一步的挨過來的嗎?我擔心的倒是你,你如果是在利用韓晉年,他可是個老江湖了,豈有看不出來你的用心之理?!到時候你欠了他的人情,我們反而顯得被動了。”
耿小袖說:“我憑的是自己的能力做事的,又不是真的受他的恩惠!他也是想籠絡我,——你不知道,他在這邊開的新公司的事,根本就不讓‘亞美’那邊的人插手,他對那邊的人隻說是跟別人家合作經營的。我申辦L-1的事很快就會有眉目了。L-1批下來後,我就可以申請綠卡了。他韓晉年辦起這些黑事來,還真有一手!你不能不佩服他!”
程墨雨冷笑道:“像他這種人,在紐約的黑白兩道肯定都是吃得開的。隻要有錢,在紐約再黑的事也辦得成!你一定要留心他!還有——”他猶疑了一下,終於還是說道:“我的意思,不管是從哪方麵來說,我們現在都不能要小孩!”
耿小袖說:“這事可由不得你!”
79
第二天一早,耿小袖開了程墨雨的那輛本田,來到長灘他們“華年”公司的辦公處。他們的新辦公處位於海邊的一幢辦公大廈的六樓,共有兩個大辦公室。耿小袖的辦公室麵向大海,透過落地玻璃窗望出去,隻見一片蔚藍的汪洋,與天空交匯成一色,十分的賞心悅目。
耿小袖跟Johnny打了個電話,告訴他過幾天韓晉年就將從中國大陸回來,國內投資方的部分資金已經到位。耿小袖說:“Adams先生,韓先生讓我轉告你,他托你辦的貨,他到時候將如約和你交割。”
Johnny高興地說:“我相信韓先生是個傑出的、守信用的商人,他是不會讓我失望的。他要我訂的貨,我一直給他留著,沒有出手。小袖,你告訴韓先生,請他放心好了!還有,小袖,你稱呼我Johnny就可以了,這樣顯得更親切一些。”
耿小袖笑著說:“那麽,我就代表我們‘華年’公司謝謝你了,Johnny!”
Johnny笑著說:“小袖,你是個討人喜歡的、乖巧的女人。我很欣賞你的性格,我們會成為很要好的朋友的!”
耿小袖接著就按照韓晉年留給她的號碼,給他住的酒店房間打了個電話。她知道韓晉年是個夜貓子,晚上不過十二點,是不會上床睡覺的。此時正是上海那邊晚上十二點多,耿小袖估計他還沒有睡下。但是,電話響了好幾聲都沒有接。耿小袖想了想,便給那家酒店的總台撥了電話,問說韓晉年是不是住在他所給的分號房間?值班的小姐查了一下,告訴她韓晉年的確是住在那個房間,但是下午四點多的時候,他已經退房離開了。
耿小袖心裏有些納悶。韓晉年本來告訴她,他要等到後天才離開上海的。他這時候退房,莫非要提前回到美國?如果是這樣,按照他一向謹慎的辦事態度,他應該會先給她打個電話的。
下午四點多,耿小袖收拾好辦公室,正要離開,她的手機忽然響了。她一聽是韓晉年打來的,就趕緊問他到了什麽地方?韓晉年說他正在香港,他還要在那裏呆兩天,有些商務上的事要處理。他問耿小袖跟Johnny聯係上沒有,耿小袖把Johnny的話跟他說了,然後問他說:“老板,你們說的到底是什麽貨啊?!我到現在還被蒙在鼓裏呢!”
韓晉年笑著說:“過兩天你就知道了,反正我們做的是合法的買賣。我們隻要替投資方負責就行了!”
前天晚上,韓晉年給在台北的妻子許笠雲打了個電話。他們已經有四個多月沒見麵了。許笠雲本來過些日子要到紐約去,但是他的父親生病住院了,她一時半會的又走不開。她在電話裏要韓晉年到台北來一趟,看望一下她父親。許笠雲說:“看老人的樣子,恐怕時日不多了,他有幾句話要當麵跟你說。”
於是韓晉年便訂了次日到香港的機票,然後再在香港轉機,飛到台北。他給耿小袖打電話的時候,沒有告訴她自己要去台北的事。他跟耿小袖說過,他是離了婚的。
他給耿小袖通過電話後,就去了機場。在飛往台北的華航班機上,他的心緒,就跟窗外滾滾的白雲一樣起伏著。
他至今仍然忘不了十六年前,許笠雲帶他到台北見她的父親,“亞美”集團的董事長的情景。她父親板著臉問他:“年輕人,你知道我們家的背景嗎?你娶了笠雲,同時也接受了我的產業的一部分。你應該清楚你肩上的重任!”
當時,他隻是點了點頭,並沒有向那位董事長做出什麽信誓旦旦的承諾。後來,他憑自己的努力和出眾的商務能力,在紐約為“亞美”開拓出一片新天地。當然,這裏麵離不開聰穎,賢能的許笠雲的心血。
他覺得他對許笠雲是盡了做丈夫的責任的。盡管在結婚後,他極力地想要深化對許笠雲的感情,但是,不知為什麽,到頭來他總覺得他們兩人之間存在著一層捅不破的隔閡。說實話,許笠雲無論是在姿色還是在氣質上,都比他接觸過的諸多女人要出色,但是他卻不能從她哪裏領略到刻骨銘心的愛情。他有時也想過,這裏麵的原因,是不是他的自卑心理在作祟?!如果說真有這種心理的話,那麽,隨著時間的推移和自己事業的成功,他的自信也已經足以將這種心理驅散了。
可是他仍然無法排斥許笠雲隻是作為自己妻子的角色。她始終不能在他心目中扮演一個哪怕是假想的情人。這對他來說,是一種很無奈的遺憾。因為許笠雲畢竟是一個善解人意的好妻子。正是因了這一點,他們才能維持著一段在別人看來是美滿的婚姻。
他曾想在婚姻之外去尋找情感的欠缺,但是許笠雲的影子,反過來又讓他排斥了許多出色的女性,包括耿小袖。——在氣質上,耿小袖跟許笠雲是不能相比的,她身上的那份裹著她極力想要掩飾的小家子氣的小家碧玉的脾性,跟許笠雲的大家閨秀的氣度,不可同日而語。但是,可能也正是因為這一點,韓晉年才會產生出剪輯的靈感,傾心於耿小袖的。在他看來,如果說許笠雲是一道名菜的話,那麽耿小袖就像是一碟略帶苦澀的清新野菜,很能調解他的胃口。
此外,他在耿小袖的身上,也有著一把算盤。他想要擺脫開“亞美”的陰影,在加州另辟一塊天地,身邊正需要耿小袖這樣的女人。作為泡在商場中的老手,他是不相信男人的。他覺得女人有時候比男人具有更多的使用價值,尤其是某個女人與你有著特殊的關係的時候,女人幾乎就成了你的事業與財產的一部分了。女人在處理男女之間的關係時,是不會像男人那樣深思熟慮的。
當不久前耿小袖告訴他,她懷孕的事時,他有點吃驚。耿小袖還告訴他,小孩很有可能就是他的,因為她跟程墨雨呆在一起的那個晚上,他們兩人沒有發生性關係。韓晉年對她的話當然沒有完全相信。他原先沒有考慮到要跟耿小袖走這麽遠的,因此他建議耿小袖去做Abortion,但是她拒絕了他的要求。這成了他的一個心病。在那以後,耿小袖也已小孩為借口,再也沒有跟他親熱過。於是他意識到,自己可能麵對的不是一個看似柔順的、頭腦簡單的女人。
他在四川呆了將近二十年,對那裏的女人的辣勁,有著深深的體會。比如他的初戀的情人。他想,如果他對耿小袖的事處理不好,那很有可能釀成一出悲劇。而且,迄今為止,耿小袖還相信他是離過婚的單身漢。他想,必要的時候,自己是不是該把真相告訴她?或者,他就該隱瞞著許笠雲,在LA重築愛巢,金屋藏嬌?
他望著窗外掠過的白雲,心想,最好還是等到“華年”公司在加州紮穩腳跟之後,騰出心思來處理這事。今後,他要處心積慮麵對的是許笠雲,不管從哪方麵來說,她都要比耿小袖棘手。他見到她的父親後,老人家會跟他說什麽話,他心裏已經十分清楚。再接下來,他能瞞得過許笠雲,他在加州那邊經營自留地的事嗎?
這次回到上海,他跟他大學時的同學、如今是一個非常成功的商人的穀石談得十分投機。穀石現在是國內一家跨國公司的副總裁,在圈子裏有著廣泛的人脈。他的構想跟韓晉年一拍即合。韓晉年想,如果他們的合作成功的話,那麽,他在加州的很快就會出頭的。
飛機很快就飛到了桃園縣的上空。韓晉年猛吸了一口氣,忽然想起,他走的倉促,離開香港時,竟然忘了給許笠雲和他們的兒子買禮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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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中正機場後,韓晉年叫了一輛出租車,直奔他和許笠雲位於台北市“天母公園”附近的家。車子經過中山北路時,他看到路邊一家花店的門口,擺放著一叢鮮麗的菊花。韓晉年知道許笠雲喜歡菊花, 就讓司機把車子停了下來,然後他進店去,挑了一大束黃菊,另外又拿了一束康乃馨。
這時還是七月,沒到菊花盛開的季節,但是這家花店培植的菊花,卻開的鮮活搶眼,惹人喜愛。
韓晉年想起兒子今年已經十一歲了,前兩個月兒子過生日時,他沒有來台北跟他們一起過,心裏有些歉疚。於是他又拐到附近的一家食品店,買了一大盒蛋糕。
許笠雲知道他今天回來,正在家裏等著他。兒子放暑假了,學校組織他們到野外去活動,不在家裏。韓晉年上一次來台北,是在今年三月。他發現,他跟許笠雲分別四個多月後,她的神色竟有些憔悴了。本來平時極重保養的她,此時眼角眉梢之間,居然生澀了許多。那雙細長的大眼睛,也沒有以前那麽有神了。
許笠雲接過鮮花和蛋糕,然後給韓晉年倒了一杯熱水。韓晉年問了最近一些家裏的情況,許笠雲歎了口氣,說:“晉年,聽老董打電話來說,你現在在加州那邊也有生意,忙得很。本來我是不該讓你回來的,但是看看我爸的光景,怕是拖不了多長時間了。有些事他覺得要跟你當麵談好了為好,免得到時候你跟我兩個哥哥鬧得不愉快。你知道的,我媽在我爸五十來歲的時候就過世了,我爸為了我們兄妹三人,花盡了心血,沒有再娶。他的苦心,你也應該體會的到的。”
韓晉年聽了,心下也有些酸楚,說:“你爸的心思我知道。其實,你我都是過了四十的人了,很多事情的分寸,還是把握得清的。這些年你沒少為家裏的事操心,這我清楚。你知道,在我心裏,這輩子除了事業之外,就是你跟小孩了。”
許笠雲微微笑了笑說:“晉年,看來在你的心目中,總還是以事業作為第一位的。這話我們剛相識的時候,你就是這樣說的了。”她頓了一下,又說:“不過,我當初看重你的,也就是這一點!所以,我對你一直是放心的!”
韓晉年心裏像被揪了一下。他明白許笠雲最後一句話的另一層的涵義:以許笠雲對凡事體察入微的細膩,她不是不知道,像韓晉年他這樣的男人,在紐約那種紙醉金迷的地方,免不了總會做出些出格的事的。但是她對他采取的一直是欲擒故縱的態度。她覺得,一個女人如果對自己心愛的男人把握的太緊,最後的結果可能會適得其反。因此她對韓晉年的私生活,很少去過問。而韓晉年也是個聰明人,他在這方麵的分寸把握的恰到好處,從來沒有什麽過火、或者引火燒身的行為。可以說,他們兩人之間有著一層從不捅破的默契。而一旦誰捅破了這層默契,那麽,後果將不堪設想!
韓晉年又問了一些兒子上學的情況,許笠雲說,兒子的學習成績不錯,就是性格太內向了。她想明年送他到美國去上中學。她笑著說,是不是因為兒子長時間跟她這做母親的呆在一起,性格有些女孩化了。韓晉年也笑著說,小孩能像她那樣,性格內斂一些,未必是壞處。
韓晉年稍事休息之後,便讓許笠雲帶他上“和平醫院”去探望她的父親。他說,如果沒有其它什麽重要的事,他想後天就趕回美國,處理一批商務。許笠雲不說什麽,她知道,她再怎麽挽留,韓晉年也不會在家裏多呆的。
他們來到許父的病房,許父正在閉目養神。許笠雲將韓晉年送的康乃馨插在花瓶裏,隨後察看了一下她父親的心電圖。韓晉年輕輕地走近病床前,許父吃力地睜開眼睛,沉沉地看了他一下,頭動了動,然後伸手指了指許笠雲,又閉上了眼。許笠雲明白他的意思,便過去將他的床位往上挪高了些。許父咽下一口濃痰,睜眼對韓晉年說:“你來了?”
韓晉年俯下身子,“嗯”了一聲。許父說:“你在那邊幹得不錯。我很欣慰。”
韓晉年又“嗯”了一聲。他靜靜地望著許父的臉。這張曾經讓他敬畏的臉,如今已經到了油盡燈枯的時候。那雙渾濁的眼睛,十幾年來,多少次讓他膽顫心驚。就是眼前這個平躺著的虛弱幹瘦的身體,十幾年來一直壓得他喘不過氣來。現在,這一切似乎很快就要隨著它們的主人消逝了。韓晉年心裏忍不住產生了一種如釋重負的快感,但是他的臉上,卻仍然掛著淡淡的、刻意的憂傷。
他轉過臉,忽然發現許笠雲站在一邊,正擺著一付不經意的樣子,嘴角微微含笑,默然地看著他。
他的腦門登時“噝”地一涼!他覺得自己的心思,總是逃不過許笠雲的尖銳的目光的。這也是他不願跟她多呆在一起的一個原因。她的那雙看似輕柔的、洞明的眼睛,就跟她的父親一樣,有時真會讓人不寒而栗。盡管她的眼神中,很少帶有什麽惡意。
許笠雲的目光跟他的眼睛碰觸了一下,隨之就朝他歉意地笑了笑。許父乜著眼,又對韓晉年說:“晉年,你到我們家這麽多年,我從來沒有把你當作外人。你的為人,我心中有數。我已經立下遺囑,到時候我的律師會跟你們交待的。”
韓晉年低聲說道:“爸,你就靜心養病吧,別想得太多。我會照顧好笠雲的。”
許父似乎滿意地閉上了眼睛。他重重地咳嗽兩聲,然後又抬手指了指許笠雲。許笠雲忙把床架放低下來。她輕聲地跟韓晉年說:“爸讓我們離開了。他喜歡清靜,不喜歡身邊有人。”
兩人離開了“和平醫院”。在車上,韓晉年忍不住感歎說:“笠雲,要不是我親眼見到,真難相信,當初精神矍鑠,意誌堅定,體力充沛的一個老人,竟然會一下子萎縮成這副樣子!真是人生如夢,滄海桑田啊!”
許笠雲眼裏噙著淚光,說:“晉年,你不會介意我爸剛才的話吧?!”
韓晉年笑著說:“笠雲,你想到哪裏去了!你爸對我不放心,又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我隻要你對我放心就可以了!我對你的感情,從來不需要瞧別人的臉色。等到老人家的事安頓好之後,你在這邊少了顧慮,幹脆就跟小孩一起到紐約去住,也免得一家人一頭東一頭西的。那麽大的一幢房子,我一人呆著,不知道有多空虛!”
許笠雲微笑著說:“這樣的話,你不嫌我礙手礙腳的嗎?!”
韓晉年忽然湊在她的耳邊,笑著悄悄說了一句親昵的話。許笠雲正開著車,她聽了之後,抽手輕輕打了他一下,臉色“唰”地紅了起來。
(第十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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