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鐵龍: 有朋自遠方來
(2005-05-02 20:10:03)
下一個
辦護照的手續簡化了,到歐洲的簽證也變得容易起來。這幾年,偶爾,
但卻是越來越經常地,會接到一些令人驚喜的電話或郵件,告訴你:舊時的
哥們同學,到歐洲出差或出差兼旅遊,路過貴地,想見見故人。
有朋至遠方來,不亦樂乎?
最樂的數我老婆。提前好多天,老婆開始收拾客房,準備菜單:免不了
要提前詢問客人,想吃德國菜還是中國菜?如果回答是“當然要入鄉隨俗,
見識見識本地風味”,她就會不厭其煩地大翻菜譜,並且提前一周拿我們全
家人的嘴巴做試驗,以調試出最滿意的效果;如果客人在異鄉的日子太久,
鹹豬手和香腸吃壞了胃口,要求有點家鄉風味,她就會一趟趟地跑超市,跑
亞洲商店,我平常難得一享的口福,托客人的春風,竟然可以一頓兩頓地連
續受用,真的是不亦樂乎。當然客人往往是謙虛體貼的,經常回答的是:
“有啥吃啥,不要太麻煩就好”。那老婆就更覺得有必要做好兩手準備,不
能虧待了“大老遠來一趟,不容易”的客人。
我也做準備工作。我的工作是安排客人到此的日程:怎麽接,怎麽送,
什麽時候去附近哪裏有特色的地方參觀遊覽。如果是周末過來,我可以不必
請假;如果是平常到,我一般至少也會溜出來半天陪陪老朋友。
我們的客人分兩種:我的朋友同學和老婆的朋友同學。
我的朋友同學,大多已登不惑,孩子也都大了。他們過來,多半是考察,
出公差,然後順便從丹麥到挪威到荷蘭,從法國到意大利到西班牙,從奧地
利到瑞士再回到德國,時間寶貴,最多也就是住一個晚上就走;老婆是外語
學院出身,同學裏麵有一半在世界各地讀書,嫁人,工作,培訓……。這些
客人身份經曆不同,對我們現在的生活的理解也有差別。
隻要時間允許,去火車站接客人一般是我的事兒。多年不見的朋友,當
初再怎麽熟悉,乍然相遇,最初的時候,總會有點又遠又近的感覺。好在忙
著爭提行李,詢問一路平安,到上了車,那點遠近了一點,那點近也更生動
了一些。朋友打量一下我的駕座:半新不舊的一部大眾7 座車,有半年沒洗
過,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老得多;車座色彩暗淡,也沒怎麽護理,顯得更舊;
車裏橫七豎八地扔著糖紙,麵包屑,小孩的零碎玩具……後箱裏拉拉雜雜放
著一塑料箱忘記送去廢品玻璃集裝箱的各色空玻璃瓶子,幾個裝雞蛋的空紙
盒;車門裏麵亂七八糟地塞滿了舊的收據,空的煙盒,用過的紙巾,還有一
塊紙尿布——那是兒子小時候隨車帶著備用的,一直沒有用,也一直沒有扔。
心直口快的那位就會問:你怎麽買了這麽個車?稍微含蓄點的女士也會說:
你這車怎麽這麽大啊!
開始的時候,我總會不厭其煩地解釋:這車好啊!到建材市場,家具店
啥的買東西多方便!七個座位,有個人來了不也簡單?再說這車後座往後一
拉就是一張床,出去露營的話可以少搭一個帳篷……
不過除了第二點,這答案往往不能讓客人滿意——建材市場,家具店,
他們不送貨的嗎?露營?幹嗎不住酒店?你老兄一把年紀還這麽浪漫?再說
你這車也該收拾收拾,這樣子多損害你老兄形象?你這還是柴油的啊?還是
手動的?跑起來不帶勁吧?
我想說這裏的商店一般不送貨,送貨的話就是收費昂貴;我想說露營跟
錢包的關係比跟浪漫的關係更大;我想說我的形象跟車的形象不搭邊,誰也
沒損害誰——再說有孩子,你收拾得過來嗎?我還想說柴油便宜,手動的車
省油……可是我們已經到家了,所以我啥都沒說,隻是笑了一下:人不知而
不慍,不亦君子乎?
客人下車,和我老婆孩子喧寒問暖之後,第一件事當然是參觀我們的家。
房子隻是小小的一棟,但也是實現了“樓上樓下,電燈電話”;花園也隻不
過手絹大的一塊,不過豎了一架秋千,平出一片草地,孩子們踢球玩耍,總
有個自己的地方;角落裏是老婆的菜地,綠油油地種著些白菜,豆角,西紅
柿;車棚下麵靠牆堆著一摞柴火,是準備冬天燒爐子用的。朋友看完了說:
老雪,你過的是神仙日子,田園生活啊!我和老婆壓著高興連說哪裏哪裏,
就我們這兩部爛車?房子還是銀行的呐,一屁股債也不知道啥時候能還完…
…暗地裏我捶了捶背和胳膊——前幾天劈柴漆窗戶,腰酸背疼,看來是老了。
吃完飯,坐下來聊些往事家常,誰誰升官誰誰發財誰誰離婚誰誰生了第
二胎……如果客人再喝了兩瓶啤酒,舊日哥們的感覺就更加地道,說話也直
接得多了。朋友說:老雪,你要是留在國內,現在也不錯。你看某某,如今
開的是大奔,房子有三四處——以前他還不如你呢。你再看某某某,看上去
工資好象不怎麽高,可是開的是公車,住的是公房,每年世界各地,開會旅
遊,吃香的喝辣的,不比你差。再說你現在拿的這點工資,如今在國內也不
少見了。老雪你算算,國內一碗麵多少錢,你這裏一碗麵多少錢?你說同樣
的錢在這裏經花還是在國內經花?
我不知道該怎麽回答:朋友說的是實話。我們在德國的生活,是必須精
打細算,量入而出的。目前德國經濟不景氣,失業率高居不下,我精神上也
並非沒有壓力。不過我是個不願意比較的人,既然出來了,就沒有必要去想
到回頭的事—想也無益。這時候老婆說:我們這邊流行一句話,當初出來是
個錯誤,現在再回去更是個錯誤。我接口說:沒錯,到時候我混不下去了,
回去可要仰仗你們各位給口飯吃。
於是賓主盡歡。
有一次老婆的朋友帶來一個小姑娘,剛來德國一年,還在念書。看見我
們家裏的情形她對我老婆說:你過的是我夢想的日子啊!我也要象你一樣,
有自己的房子,有兩個孩子,還有一麵牆的一大櫃子書。我在旁邊聽見這話,
跟老婆相視而笑。老婆此時的心情,我心裏明鏡似的:以她一個國內的重點
大學畢業生,出來前工作優越,報酬也頗高,到如今成天料理家務,照顧孩
子老公,成了地道的家庭主婦。這其間她所經曆的找工作的傷心失望,調整
心態的不易,排解鄉愁寂寞的艱難,不是過來人,實在難與之為道。
還有一次老婆在德國別省讀書的同學來訪,兩個人都已讀到博士,一個
勁地批評老婆自暴自棄,說她:為什麽不繼續讀書?書讀出來你不是就能找
到工作了?老婆軟弱地解釋著沒有時間,不過他們臉上的表情寫的是不相信
——也難怪,兩個未婚男人——最後老婆說:犧牲我一個,成全他們仨。
於是一笑了之。
給我印象深刻的一個客人,是老婆的大學同室,因為在法國培訓,周末
過來看我們。她有一個兒子,比我們兒子小一歲。在我家的時候,她不停地
跟孩子們玩;對老婆的處境,隻是表情平靜地表示理解。晚上她和老婆同飲
一瓶紅酒,兩個人都喝醉了。後來要走了,我送她去車站,她對我說:本來
想培訓完成,再順路到歐洲旅遊一圈。現在她決定哪也不去,直接回家——
出來三個月,看見我們的孩子,她更想兒子了。
朋友來了又走了。來的時候那些開心和小小的誤解,朋友走了以後,都
成為記憶,可供以後翻出來回味,感歎歲月。那些給朋友看到的生活的表麵,
和被朋友的來訪挖掘出來的表麵下的星星點點,又都平複下來:希望被朋友
羨慕的虛榮心收起來了;怕被朋友看穿的不如意也收起來了。生活恢複到以
前的樣子,別人眼裏的看法暫時又成了無關緊要的事情。我拍拍老婆的肩膀,
問她:當初出來真的是個錯誤嗎?她半真半假地回答:也不見得,起碼你還
是我老公,我還是你老婆。
我們相對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