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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越:最寒冷的冬天是舊金山的夏季(191-200)

(2005-04-11 21:32:37) 下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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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轉過頭,吃驚地發現突如其來的失業可以讓一個人發生這麽大的變化:杜政平的胡子兩天沒刮,眼睛充血,臉色發青,他原來的神采飛揚、熱情開朗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整個人頹廢了一圈,讓我越看越難過。 我拉住他的胳膊,“說不定明天就會有好消息的。” 他看看我,“你覺得會嗎?” 我避開他的眼睛,說實話,我一點都不樂觀,一般公司都在年底進新人,八月份的工作機會鳳毛麟角,而且競爭肯定非常激烈。我們心裏都清楚,整個周末的忙碌,有點“死馬當作活馬醫” 的意思。 “你們公司真不是東西,這麽大的事情都不早點打個招呼,讓人家怎麽辦?” 他歎口氣,“就是因為事情太大,才絕對不能打招呼,否則還不天下大亂?算我倒酶,” 過了一會兒,他看著手裏的啤酒罐笑了,“我現在感覺自己就像有錢人家的末代灰孫子,什麽眼界都開過,以為好日子能一直過下去,結果…結果落得一場空,” 他搖搖頭,“你知道我找工作的時候有多少家公司要嗎?價碼一個比一個開得高,” 他伸出七個手指,“現在這些王八蛋都哪裏去了?” “你不要這樣。”我心痛地看著他。對於很多人來說,那一段“往事不堪回首”,我們差不多都是“要什麽有什麽,喜歡誰就是誰” ,太過順利,所以現在越發難以承受這種落差。 他突然站起來,惡狠狠地把啤酒罐捏扁,“憑什麽?憑什麽呀?你說我是哪裏差勁?關璐,你說呀,憑什麽人家都好好的,我要去倒這種酶?你倒是說呀?” 他的五官扭成一團,擰成非常痛苦的表情。 我用力拉他坐下,“你不要這樣。倒酶的又不是你一個,我們公司一會兒就有一大堆人倒酶,說不定明天就輪到我。你們還算倒酶一起倒,我們是你踩我我踩你,氣都氣死人。不過,再倒酶,總歸過得下去,總不至於會死! ” 我用力在他耳邊喊著,聲音在夜色裏有幾分淒楚。 他捧著頭,兩手大拇指用力按在太陽穴上,終於平靜下來。我輕輕地撫摸他的後腦勺。 我們很久沒有說話。突然,杜政平抬起頭來,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關璐,現在隻有跟你在一起還可以稍微舒服一點。” “那就跟我在一起吧。” “我是說一直跟你在一起。” 我轉過頭去,他抓緊了我的手,臉上有一種滿溢了天真的悲傷,像極花生漫畫裏那個總是抓著一塊毯子、一旦放手就心神不寧的萊納斯;萊納斯讓我心疼。隻是,我從來沒有想到,有朝一日,杜政平會變成萊納斯;而我,會被他當成那塊毯子。 我腦子裏過電一樣閃過那天在山坡上程明浩看著我說“我有點累了” 的神情,心裏泛起一陣蒼涼:程明浩累了,杜政平累了,我也累了。就這樣吧。 於是,我點點頭,微笑一下,“那就一直跟我在一起。” 他把頭輕輕地靠在我的肩膀上,頭發像鬆針一樣刺著我的脖子,像五年之前在飛機上一樣。我突然意識到,幾年來,我們一起經曆了那麽多起落,共同擁有了那麽多回憶。這些,加在一起,還不夠嗎?很多人,不久是憑著情義過一輩子的嗎? 第二天晚上,程明浩打電話來,杜政平正好不在,是我接的。 他告訴我他們公司的IT部門現在沒有空缺,聲音很抱歉,“我已經把所有認識的人都找遍了,實在不行。對不起。” “不要緊。謝謝你費心了。” 我真心誠意地說。一個晚上,我已經接了差不多七八個這樣的電話,早已麻木。 “我也想過自己部門裏的位子,可惜小杜的背景差得太遠了一點。真是對不起。” 他又說一遍“對不起” ,口氣倒好像他欠了我們的。 “謝謝你費心。” 我也又說一遍。 他問我有沒有其它的機會,我說沒有。 他遲疑了一下,問我,“那你們打算怎麽辦?” 我老老實實地告訴他,“再不行的話,我們就結婚。” 說那句話的時候,我心裏幽靈一樣地竄起一種小小的、報複的快樂。不管你在乎不在乎,我要結婚了,比你先結,結給你看;至於和誰結,為什麽結,與你何幹? 他沉默了,過一會兒,換一種幹脆利索的語氣說,“關璐,我再去想想辦法。” “不用了。我知道你已經盡力而為。” “讓我試試看。說不定…” “真的不要了,” 我打斷他,“車到山前必有路。” “璐璐,” 他突然叫了我一聲,“聽話。” 我被他叫得愣住了,半天才反應過來,“幹嘛聽你的話?我要往前看。” 然後,我把電話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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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時候,杜政平回來了。電話鈴又響,他去接,我知道那是誰打來的,低著頭,卻用心地聆聽他每一句話。杜政平說了幾句,內容和我剛才講的大同小異,然後掛線。他說,“程明浩說他明天再幫我想想辦法。” 隨後,看看我,又加上一句,“看不出他這個人倒挺熱心的。你說會有戲嗎?”我把一件衣服從椅背上拿下來,掛到衣架上,回頭看看他,說,“我看沒戲,他們畢竟是做藥的。他也算是盡力了。”那天晚上,我正在刷牙,杜政平突然把頭探進浴室來,“要不,明天我們去結婚吧。”他臉上又是那種萊納斯一樣天真而哀傷的表情,兩眼一動不動地盯著我,看得人心裏直發酸。我把牙齒裏裏外外刷了個遍,終於對他點點頭,萊納斯永遠讓我心軟。等我把那口牙膏泡沫吐出來,發現上麵有一攤血。我們分別打電話回家報告,隻是說準備結婚,隻是沒提他失業的事情。雙方的父母發現我們同居之後,就一直在催著快點結婚,所以都很爽快。第二天,我請了半天假,和杜政平一起去登記。到了市政廳才知道,原來在美國結婚有兩個步驟,先要領一張三個月有效的“結婚許可證” ,然後在有效期內舉行儀式。我們填了一張表,交了一百三十多塊錢,拿到一張電腦打印出來的紙,第一格列著他的姓名地址出生日期教育程度等等,第二格列著我的,下麵幾行文字,基本意思是說美國加利福尼亞州舊金山市政府“準許”我們結婚。當原本以為遙遙無期的事情突然變成現實,那種感覺有點像剛從一場不太深的夢裏醒來,懵懵懂懂,不知究竟是真的還是假的。市政府也有一個小教堂,可以舉行最簡單的結婚儀式。不過,當天和第二天都已經排滿,我們登記到星期四下午兩點半去舉行結婚儀式,我們拿到的收條上寫“兩點半到兩點四十五分,請提前二十分鍾到達” ,我問“十五分鍾夠嗎”,窗口那個女人一邊把信用卡收據遞給我們一邊幹脆地說“足夠了” 。不知怎麽的,我心裏覺得有點悲哀;我想起鄭瀅結婚的時候,光是開車去參加婚禮就花了一個多小時。走出市政府,我看著那張紙問杜政平,“他們也隻不過看看駕駛執照而已,其它都是我們自己填的,這個‘結婚許可證’ 究竟有什麽意義?”他笑笑說,“我想大概是可以借機多收一次錢吧。” 然後我們開始算加州平均有多少人結婚,州政府可以收到多少錢。回家的路上,杜政平突然說,“我覺得很對不起你。”我淡淡地說,“有什麽對不起的,反正是遲早的事情。我媽昨天知道了,開心得要命呢。” “以後我們再補結一次婚好了。”“算了,我這個人本來就怕麻煩。”我們去買了一對指環,他要給我買個鑽戒,我說“不用了,其實也沒什麽機會戴,戴出去又會擔心掉了”;但他堅持,說“你老公再落魄,這點錢還是有的”,於是我挑了一個二分之一克拉的白金鑽戒,鑽石切得又勻又幹淨,他幫我戴在手上,我微笑著說,“真漂亮”。那天下午,我戴著戒指去上班,告訴同事們我星期四要結婚了,他們一轟而上恭喜我,然後責備“怎麽也不早點告訴我們” ,我說“我們都比較低調” ,心想,我自己也是昨天晚上才知道呢。半天下來,我左手戴戒指的地方居然起了一圈小小的泡,有點癢,我想,大概是皮膚過敏吧。來美國之後,很多人都開始過敏,我屬於情況比較嚴重的,對很多莫名其妙的東西過敏,可是萬沒想到,居然對鑽石戒指也會過敏。窮命。第二天,我把戒指放回盒子裏,在手上塗了點薄荷油去上班。快中午的時候,程明浩突然打電話到我辦公室。他說,“現在有時間嗎?我馬上要見你。”“你在哪兒?” 得到的答案讓我吃了一大驚,他在我公司對麵的一家餐廳裏。我跑到那家餐廳,他坐在靠窗口的一個位子,隔了幾排座位朝我微笑,顯得很興奮,幾乎有點眉飛色舞。我在他麵前坐下,低頭看著桌上放鹽和胡椒的罐子,“你怎麽來了?”“有辦法了。我有個親戚,是我爸的表弟,在聖荷西開一家小公司,我今天一早去找過他,他已經答應讓小杜到他手下去工作一陣子。他的公司其實並不太需要用人,所以工資一定不會高,不過至少可以保住身份,等到年底或者明年初再另外找份好一點的工作。我剛才給你家裏打電話沒人接,也不知道小杜的手機號碼,所以才來找你,你告訴我他在哪兒,我下午就帶他過去。”我抬起頭看著他,心裏好像桌上的鹽和胡椒罐一起打翻,醃了個結結實實,說不出話來。過了好一會兒,我拿起桌上的冰水喝了一口,輕輕地說,“我看不用了吧。我們明天結婚,戒指也買好了。”沉默。沉默。沉默。我低著頭把冰水喝完半杯,突然,我聽見他幾乎是咬牙切齒地問,“璐璐,我不是說了讓我再去想想辦法的嗎?你 --你為什麽就,就不肯稍微多給我一點時間呢?!你…你…”他“你” 不下去了。我站起來,“真不好意思,讓你白跑一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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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明浩一把將我拉回到凳子上,一句話也不說,隻是死死地盯著我,看了好一會兒,他吸了一口氣,換一種比較平靜的聲調說,“把小杜的手機號碼給我。”“你要幹什麽?”“幹什麽?告訴他我幫他找到一份工作,” 他補上一句,“放心,我就當不知道你們要結婚。”我把杜政平的手機號寫給他,“不過他現在不在舊金山。” 杜政平今天去摩根山的一家公司,他有個朋友在那裏。雖然人家已經擺明隻招美國員工,他還是希望能通過引薦碰碰運氣。程明浩立刻撥電話過去。電話通了,他和杜政平講了一會兒,臉色越來越難看,等放下電話,他一拳捶在桌子上,“早知道這樣,你們還不如不要告訴我!”胡椒罐子跳了起來,引來好幾張桌子的人朝我們看。“你輕點,” 我已經猜出八九分杜政平剛才拒絕了他的好意,“那個時候,我們還沒想到要結婚,所以到處拚命找工作,現在問題已經解決,能不麻煩你也就不麻煩你了,再說,你也要欠人家的情,” 我說著說著垂下眼睛,“其實倒酶的又不止我們,蔣宜嘉的女朋友也被裁員了,他打算跟她結婚。等過了這個難關…”“等過了這個難關,你知道這個難關什麽時候過得去?” 程明浩打斷我,“不錯,你是能幫小杜過這個難關,可是你自己呢?你知道你們公司的股票跌到多少了?你以為你們現在還有錢去喝喝小酒,情況就很妙嗎?你能保證年底之前不會再裁員?到時候萬一你也丟了工作怎麽辦?就算能保牢飯碗,你們公司幾次裁員裁到電視上去,移民局肯定知道,如果我沒猜錯,外籍員工的綠卡申請一定難辦,你什麽時候能拿到綠卡?拿不到綠卡這種提心吊膽的日子你知道要過多久?” 他問得咄咄逼人。我看看他,說不出話來。他說的話都在理,隻是我和杜政平好像都沒考慮過,或者說,我們根本沒有時間精力去考慮那些。我順著他的話想下去,心裏很難過,覺得前程一片灰暗。他雙手交疊把下巴擱在上麵,側過頭去看著窗外,苦笑一下,“說句老實話,我看你們是順境走得太多了吧。”我瞪他一眼,“用不著你管,我們自己會慢慢解決的。”他沒說話,我也不說話,把桌上的餐巾紙拿過來撕成一小條一小條,程明浩默默地看著我撕。等一張餐巾紙差不多撕完,他突然說,“不要嫁給他。”我愣愣地看著他。“你不要嫁給他,他沒辦法了,自然會來找我。”我搖搖頭,過了一會兒,慢慢地說,“這樣的話,他說不定會以為你要跟他搶老婆,會恨你的。”“老婆是搶得來的嗎?” 他按住我的手,眼睛裏的光一下子讓我的心砰砰直跳,好像隨時要從胸口竄出來掉到桌上。我如坐針氈,想把手抽出來,可他拉得很緊,“真的,不要嫁給他。這樣對你們都好。”“不行,”這個時候服務員來問我們要不要點菜,我趁機抽出手,“我還有事,先走了。” 然後拿起包拔腿就往外跑。我知道自己很失禮,起碼,起碼應該請他吃飯,但我真的沒有辦法在那個位子上坐下去,再多坐一秒鍾,我可能就會透不過氣來。在路口轉彎的角落裏,程明浩抓住了我,“璐璐,不要走! ”“你放開我!”我掙紮著,他牢牢地鉗住我的手臂讓我動彈不得。我情急之下轉過頭又要去咬他,“你不放手我叫警察了!”“你敢咬我也叫警察了 -- 別忘了這裏過街就是你們公司!”我沒有辦法,隻好把身子站直,無可奈何地看著他,“我不走,你鬆手。”他鬆開我,我們沿著街道慢慢地往前走,誰都沒有說話。好一會兒,程明浩掏出一根煙,“不介意吧?”我搖搖頭,他點起煙,深深地抽了一口。我問他,“你現在抽煙了?”他點點頭。“抽煙對身體不好。”他看看我,“我知道。” 臉上有一種“你拿我怎麽樣” 的表情。翻過兩個坡,我終於說,“其實,我和杜政平並不僅僅是因為這個才結婚的,我們本來就… 還有,我的父母和他的父母都很希望我們結婚,所以…”說這些的時候,我心裏感到有點滑稽,倒好像我在跟他打申請。他把一支煙抽完,掐滅煙頭,終於開口,“你們要結婚,什麽時候結,怎麽結,其實都不關我的事;哼,不要說什麽大溪地,就是去火星度蜜月我都管不著。可是 -- ” 他的聲音突然溫柔下來,“我不知道也就算了,現在我知道,眼看著你這樣把自己嫁出去,就覺得不行,就是不行。我…我舍不得。”“那…那你到底想怎麽樣?” 我皺起眉頭,無可奈何地問他。他低下頭,咬著嘴唇,好半天才下定決心似的說,“所以…所以我想幫他先解決了這個問題,然後,然後我們再公平競爭好了。”“競爭什麽?”“你。” 他臉漲得通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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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死命地盯著他看,這一次,變成他逃避我的眼光。“競爭?競爭我幹什麽?” 看了半分多鍾之後,我問他。“再給我一個機會。” 他喃喃地說。“你什麽時候也學會說這麽花哨的話了?哪裏看來的?” 我突然感到心裏好像火山一樣有股岩漿噴湧而出,“競爭,那我問你,早到什麽地方吹風去了?” 我舉起手表,“我明天下午兩點半到兩點四十五分結婚,你現在說你要競爭,開什麽心?哼,我看你不如幫個忙給我們做證婚人吧,有沒有帶西裝?沒有的話…”他抓住我的手,“璐璐,你不要怪我吃相難看,這大概…大概是我最後一個機會了。” 我摔開他,“你沒機會了!因為,你老早老早就把自己的機會統統都用光了! 程明浩,你以前有過很多很多很多…很多很多很多機會的呀, 你都跑哪裏去了?現在跳出來又算什麽?你說呀,算什麽?”“以前都是我不對…”他懇切地看著我, “我知道錯了。”我鎮定下來,覺得身上一陣陣發冷,眼睛發澀,我想找個地方坐下,但周圍什麽也沒有。我無力地說,“知道錯了,你也不用改了,就簡單一點,放了我吧,我,我求求你,不跟你開玩笑,你放了我,我感恩戴德。真的,婚禮你也不要來參加了,沒什麽花頭,你呢,現在就去打點打點,然後飛回明尼阿波利斯去,明天一覺醒來,發現街上女人還是一大堆,順手撈一把哪個都比我好。”他不說話,隻是用一種溫柔而憂傷的眼神看著我,那種眼神不像萊納斯;不讓我同情,是叫我徹徹底底跟著一路痛進心裏去,痛得恨不得把心挖出來,卻明白就是挖出來也沒用,因為那不過是用一個更大的傷疤去掩蓋已有的傷疤,欲蓋彌彰。“你不要看,” 我痛得吃不消了,大聲對他叫了起來,“看什麽看,有什麽好看的?沒見過嗎?” 然後飛快地轉過身,“我回去上班了,一點鍾要開會。”“你不要走。” 他又要拉我。我閃身躲開,“我知道我們公司的股票隻剩下幾塊錢了,再開會遲到,說不定真的被裁員,讓你神機妙算!”然後我咚咚咚一路跑回去,一連翻過幾個坡,這一次,頭也不回。回到公司,電話上已經有一個他的留言,我不理。等我開完會,他又打過來,“下班以後我們談談好嗎?” 聲音裏幾乎在哀求,“我真的需要跟你談談。”我想了一會兒,慢慢地說,“算了吧。” 我把電話掛掉。那個下午我的工作效率幾乎等於零。部門裏的同事湊錢買了一張禮品卡算是結婚禮物,老處女叫我放假回家,我說不要緊。大家覺得我很敬業,其實我隻是需要找點事情做,可是又偏偏什麽也做不來。後來,杜政平打電話來,告訴我他那個朋友留他吃晚飯,回舊金山會比較晚,我問他麵試情況怎麽樣,他說“看來沒什麽希望”。我正要掛電話,他突然說了一句“老婆,我現在隻剩下你了”。我的心裏像被紮了一根針進去,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你開車小心,不要喝酒。”掛上電話,我一直發愣到下班。程明浩站在我家門口等我,看他的樣子好像已經等了很久。我在他麵前站了一會兒,做了一個“請走” 的手勢,他搖搖頭。我投降,請他進去,給他倒了一杯茶,他雙手捧著接過去。動作似曾相識,感覺恍若隔世。我搬了張凳子坐在他麵前,兩手放在膝蓋上,“談吧。我聽著。”他半天沒說話,隨後緩緩地從上衣口袋裏拿出一樣東西遞給我,“好不好看?” 那是一個小小的、金屬的環,頂上有一點東西,在傍晚的陽光下微微地閃爍著。我伸手接過來,那是一個細細的戒指,環上淺淺地旋刻玫瑰花紋,托著一顆很小很小的鑽石,跟上次楊遠韜送給鄭瀅的項鏈上的碎鑽差不多大 --但她的項鏈上足足有二十顆;然而,那真是一個可愛的戒指,因為鑽石小,反射出的陽光毫不刺眼,暖融融的,好像在對人微笑。那是一個會笑的戒指。我抬起頭看著他,他拿出另外一樣東西,是我還給他的那條同樣嵌玫瑰花紋的項鏈。他打開圓形的掛件盒,拿掉裏麵自己的照片,摩挲了一會兒上麵的花紋,然後遞給我,輕輕地說,“它們其實是一套。那次你做完近視矯正手術後我來看你,開始準備送給你的,我是想趁你眼睛一能看清楚就給你戴到手上去,不過,後來,後來又拿掉了,就隻給了你一半。”我一手拿著戒指,一手拿著項鏈,定定地坐在椅子上,他低下頭看著杯子裏沉了一半的茶葉,“這個設計很別致,我看見就喜歡,覺得你應該也會喜歡…你向來喜歡那些稀奇古怪的東西,所以我就買了下來。買的時候,我還在想,這樣的話,既好看又實用,比如你平時可以把戒指戴在手上,需要洗手的時候可以把它拿下來放在掛件裏,不會丟…其實當時有兩種設計,一種是玫瑰,另外一種是星星月亮,我挑來挑去,還是覺得玫瑰比較吉利…”“那,那你後來怎麽沒給我呢?” 我顫著聲音問他。“我看見你床頭放的那本珠寶手冊,” 他停頓一下,喝口茶,“裏麵好像隨便哪個戒指上麵的鑽石都是一克拉兩克拉,還有,你告訴我,有個同事訂婚,手上的鑽戒像麻將牌,嚇得別人戒指沒她大的開會都不敢坐她旁邊。我覺得,我覺得這個實在拿不出來,後來我就想,算了,等我以後多掙點錢,也去買個像像樣樣的戒指,還有,混得好一點,再要你嫁給我吧。” 我呆呆地瞪著那個戒指,一直到上麵暖融融的光開始模糊起來,“我又沒說要多大的…戒指要那麽大幹什麽,又不能當飯吃…其實,我沒那麽在乎的…” 我的喉頭哽住了。他抬起頭,眼睛裏有一點亮亮的東西在閃動,“可是,可是我在乎啊。我不要你也不敢坐在人家旁邊怕人家笑,覺得你男朋友真窮酸…其他人看見說不定也會那麽想…那樣的話你一定會覺得很沒麵子。我怕你在我麵前高高興興地收下,心裏又偷偷地委屈,還不肯跟我說,你有時候像小孩子一樣,心裏難過,又死不肯承認...”我的眼淚終於流下來,“關他們什麽事?我的戒指關他們什麽事嘛?你莫名其妙…要送就送,不送就不送,送一半,惡不惡心?你留著自己戴嗎?程明浩,你這個大笨蛋,大傻瓜,大臭蟲,大狗屁,…你…你,活該你找不到老婆,活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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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淚滾到臉頰上,我想去擦,可兩隻手都不空。他伸手來替我抹掉,“這種心態現在想想有點可笑,我娶你做老婆,你就是我的人了,以後隻要努力,總有機會對你好,想怎麽對你好就怎麽對你好,想送你多大的戒指就多大,對不對?可是當時也不知道為什麽…”“你是不是為了這個才決定去明尼蘇達那家公司?”他點點頭。“那怎麽不告訴我?”“我不是他們的第一選擇,實際經驗也不多,自己心裏一點沒底,但想來想去還是覺得既然有機會就應該試試,如果能把位子坐穩,發展空間就大了。我知道你總希望我留在舊金山,說不定會覺得我是故意的…你這個人心思重,容易多想。後來我突然想,索性我們結婚吧,雖然男人二十五歲結婚好像早了點,不過那樣大概可以讓你安心,然後我就去買了那個戒指…隻不過,臨到送出,才發現不上台麵… 我當時想,再等一段時間,也就是一兩年吧,等未來有點眉目了再跟你說,” 他又喝了一口茶,抿抿嘴唇,“我甚至還想,等我那邊差不多定下來,前景要真的不錯,就讓你跟我過去,大不了將來我養你,反正那裏房子也沒有加州貴。沒想到後來你一下子跟我說要分手,我一逞意氣就答應了…也是因為這個,後來我知道你和小杜又在一起之後會那麽生氣…”他靜靜地看著我,說話的時候語氣和臉色都很平和,像在說一件久遠的往事。這些心思,他從來都沒有對我講過,所以我不知道;我以為他的人生規劃裏沒有我,我錯了;我以為他的心裏沒有我,事實卻恰恰相反,他把我藏得那麽深,就象鄭瀅喝醉那天晚上他用拳頭緊緊把我的拳頭包在裏麵一樣,深到我自己都看不見。有些事情,我們以為有足夠的時間,去說,去做,去了解,其實卻沒有;我們的時間凝固在那塊沒有送出的手表上麵。程明浩的話一點一點像雨水滲進我心裏的每個角落,我忍著鼻子發酸,“我又沒說要你養。你養得起我嗎?我很難養的。”“我知道現在可能還不行,不過,我總是想,我如果能盡量混得好,你至少心態可以好一點,不用像現在這樣擔驚受怕,一天到晚又怕工作做不好又怕裁員又怕被人家欺負,一點點事情都提心吊膽,連夢話都說的是英語… 你那副樣子真讓人心疼。在美國混不太容易,有時候走錯一步就全盤皆輸,所以我希望你能多一點選擇,可以做自己喜歡的事情,不做自己不喜歡做的事情,活得稍微輕鬆一點,”他碰碰我的臉,“還有,你現在比出國的時候還瘦,人家到了美國都變胖,就是你越來越瘦 …”“那叫苗條,好多同事都羨慕呢,吃飯的時候偷偷看我到底吃什麽能不胖。”“一身的骨頭有什麽好羨慕?我不吃那套,我要你高高興興的,長得胖胖的,就像 -- 就像史努比一樣。”當一個男人語氣堅決地要我向一隻狗看齊,我心裏所有的眼淚都噴湧而出 --在他默默下定決心把所有的艱難一肩挑的時候,我卻在拚命地猜忌、妒嫉、生氣也給他氣受,他心裏一定也很委屈,又要裝做若無其事,真難為他了。“璐璐,別哭,別哭,不許哭了,”他把我從椅子上一把拉過去,貼在他的懷裏,他衣服上有一股煙味,我一邊捶他的肩膀一邊哭得更凶,“叫你不要抽煙,我叫你不要抽煙的呀,你不聽話,你不聽話…”說到這裏,我的嘴唇已經被堵住了,他用力地吻我,好像要把所有的廢話都擋回去。透過煙味,我聞到了他身上久違的氣息,不由自主地閉上眼睛,我已經好久好久沒有聞到他身上的味道了;他一邊熱烈地吻我一邊開始撫摸我,讓我“一身的骨頭” 刹那間酥軟無力,沒有思考的餘地,隻覺得一顆心像被擱在火焰上搖搖晃晃的空氣裏,熱熱的,被蒸得微微發暈,又生怕隨時會掉了下去。朦朦朧朧之間,我感到程明浩把我抱了起來,一直抱進房間,用他的身體把我壓在床上。他滾燙的嘴唇一路吻過我的額頭、眼睛、鼻子、臉頰、嘴唇、脖子,然後接著往下,他的喘息聲變得越發急促,一邊吻我一邊囈語一樣地說“你是我的,是我的” ,我順著他的動作微微顫栗,緊緊地抱住他。他幾乎有點粗暴地扯開了我的衣服,隨後去解他自己的衣服,動作卻突然停住了,我們的眼光一起釘在枕頭邊的一樣東西。那,是一個沒用過的保險套。我通常在枕頭下放一兩個保險套,剛才不知怎麽搞的,它滑了出來。假如有太陽,而我們的眼睛是凸透鏡,那個保險套早已被烤焦。我們慢慢地把眼光收回來,投到彼此的臉上。他的臉上有一種深深的痛苦,反射到我的眼睛裏,每一絲、每一毫我都體會得清清楚楚,一樣讓我痛徹心肺。當所有的偽裝的堅強、自尊和自卑都被現實剝落,我終於看見他為我痛苦不堪,卻發現那一點也不好看。床頭的小櫃子第一個抽屜裏有一個深藍色的絨布盒子,裏麵是我的婚戒。杜政平說,“你老公再落魄,這個錢還是有的。” 他還說,“我現在隻剩下你了”。明天就要結婚,我現在卻想同另外一個男人上床。他心心念念地想著我是他的,而當我真的在他麵前,卻不再有權利要我 --還有什麽比用另外一個男人的保險套去碰他的女人更加令人難堪的?這個女人,其實並不屬於他。另外一個男人過不了多久就要回來,到時候,輪到人家問“你在這裏幹什麽?”我們就那樣抱了很久,他伸手把我抱住貼在自己身上,他的臉埋在我散開的發間,仿佛貪戀一種毫無安全感的擁有,像一個絕望的姿勢。他抱得我有點痛,但我沒告訴他,一旦告訴他,他就會鬆開手,我不要。我的手插進他的頭發裏,他今天沒有用發膠,頭發聽話地伏在我的手指間,像剛長出來不久的草地,頭發短了,他後腦勺的那個旋露出來,我用手輕輕摸著。“你們那兒冬天很冷吧,你怎麽還把頭發剪這麽短?”“那次跟你分手之後,我去剪頭發,突然想起以前你總是喜歡玩我的頭發,心裏難過,就索性把它剪掉了。”“那不叫玩。”“不叫玩叫什麽?我看你每次都玩得很開心,像個小孩子。”“為什麽總覺得我是小孩子?”“因為我第一次看見你,你就像個小孩子,” 他輕輕地笑了一下,“那個時候,你對著我的腳研究半天,然後抬起頭來一笑,笑得很神氣,好像在說‘咦,這土八路好玩’ ,然後又一本正經地跟我握手。”“什麽叫‘神氣’ ?”“就是很可愛,一笑露出一排牙齒。”“誰笑不露出一排牙齒?所以你覺得我‘太好’?不要賴,你以前女朋友說你跟她分手時候講的。”“說‘太好’ 是在找借口,說老實話,那時候,我覺得你未必適合我,我也未必適合你。你看上去像是那種一路順風、什麽苦也沒吃過的類型。”“你當時覺得什麽類型適合你?”“脾氣好,能吃苦,好養,可以一起打天下。”“農民。我要去告訴張其馨你就是憑這個找她做女朋友的,她保證吐血。”“不許笑我。”“那就是說你覺得我脾氣不好,不能吃苦,不好養,不能一起打天下啦?我…我脾氣是不好,可是,其它的…”他輕輕點了一下我的鼻子,“我知道,我現在都知道了。那個時候沒追你,你是不是很恨我?”我點點頭,“倒追男人都追不到,一點麵子都沒有。”他沉默了一會兒,說,“璐璐,我以前談過三個女朋友,大學裏兩個,都是開始沒多久就分手了,因為人家覺得我家庭條件太糟糕,後來是張其馨,也分手了。可是你跟其他人都不一樣,你…不知為什麽,你很把我當回事… ”“當回事?”“那次在西雅圖,你跟我講花生漫畫的故事,說‘史努比大概是唯一一個把查理布朗當回事的’,我突然覺得我就是查理布朗,其實很普通,百無一用,從來沒什麽人把我放在眼裏,你呢,像那個史努比,那麽在乎我,好像我真是塊寶,在乎得讓我心痛。璐璐,你這個人骨子裏很好強,有時候都分不出你是真的堅強還是在逞能…那天我抱著你睡,你的心就在我的手上跳,我想,既然你這麽把我當回事,我就要加倍把你當回事,好好養你,守著你,將來不讓你吃苦,讓你一直那麽‘神氣’,日子好過一點,脾氣自然也會變好,你又不是個不講道理的人…”我緊緊咬著嘴唇,不讓眼淚流出來,“沒想到你不但農民,還有點大男子主義。”他抬起頭看著我的眼睛,“璐璐,你再給我織一條圍巾,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以前那條不好嗎?”“好,就是太短了一點,我脖子比較長…好像也薄了一點,你知道我們那裏冬天冷得要命。”“美國買不到毛線。”“買得到的。”“買不到的。”“一定買得到的,” 他也變得孩子氣起來,“我買到了,你幫我織。”“不跟你煩了,你現在怎麽這麽多話。”他捧著我的臉,看了半天,認真地說,“等會兒小杜回來我去跟他說,他想把我怎麽樣就怎麽樣。”我在他的手掌裏搖搖頭。“你又在逞能了。以後我會一直對你好,我這個人說話算數。”“我已經跟他結了一半婚了。我對他老是說話不算數,人,不能總是說話不算數。”我們久久地凝視著對方,直到把彼此眼睛裏的痛苦都看了個透透徹徹,又變成一種淒涼回到心裏去。突然間,我抱住他,把頭緊緊地貼在他的胸口,因為我體會到了那次鄭瀅說的感覺:我們像一對告別的旅人,一個在船上,一個在岸邊,他拉著彩帶的這一頭,我拉著那一頭,眼看著船慢慢地開出,帶子越拉越緊,直到繃成細細的一根線,然後“啪” 的一聲斷開,斷頭彈在手指上,先是沒什麽知覺,而後麻辣辣的痛。原先或許不用告別的,總是一個先去買了船票要走的,或許也挽留過,也哀求過,然而終於還是走了;到了此刻,真要拚了命,跳下水去或許也能遊回岸邊,但是船開都開了,漸行漸遠,有多少人會那麽做?曆來不是隻有淚眼相對、無語凝噎的嗎?鄭瀅沒說錯,最堅決的告別是在床榻之間,在本該最最親密的時候。這樣的告別,連後路都一起切斷了。我,放棄了他。程明浩終於慢慢地放開我。我穿回衣服,他掏出一支煙,又放了回去,“帶你去看一樣東西。”半個小時之後,我叫他把車子停在路邊,“我不要去看了。”“我答應過要帶你去看浪管風琴的。”“我不要看了。”“那好,”他低下頭,“幫個忙,把它戴上,讓我看看,好不好?” 他把門打開一點,讓車裏的燈亮起,然後把那個玫瑰花紋的戒指遞給我。我把戒指戴在左手無名指上,那顆小小的鑽在暖融融的燈光下微笑,他臉上有一種滿意的神情。戒指稍微大了一點,我說,“總比太小好。”我把戒指拿下來還給他。他把它放進項鏈上的掛件盒,看了一會兒,搖下車窗,突然把它扔出窗外。那條鏈子在夜色中劃了個弧線,迅速消失得無影無蹤。我驚愕地看著他。他轉過頭來,“這樣也好,以後可以不想你了。再也 --不想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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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心裏一陣痛,“你 -- 你要給我好好的。”他點點頭。我們沉默了一會兒,他說,“走,送你回去。”我叫他在離我家一個街區的地方停下來,“我自己走回去。”他伸手過來輕輕地撫摸了一下我的頭發,“叫小杜趕快轉回學生身份。還有,你也要好好的。”我點點頭,車門開到一半,聽見他說,“祝你幸福。” 我回過頭,他正一動不動地盯著前麵,兩手緊緊地握著方向盤,手指關節掙得發白。我也輕輕地說了句,“祝你幸福。” 眼淚又一次淹進心裏。“祝你幸福” 是浪子最後一次溫柔的回眸,講出了口,便沒有退路;隻是,到了此時此刻,我們之間,已經分不出誰是浪子。程明浩的車亮起紅燈,緩緩開動,噴出一股白汽,散進夜色,像一聲歎息。我回到家,杜政平正站在冰箱旁邊吃一杯酸奶。他問我哪裏去了,我說出去隨便走走。我脫下鞋,光著腳走到他麵前,“什麽時候回來的?”“剛剛回來,” 他正舀起一口酸奶,勺子停在嘴邊,又送到我麵前,“要不要吃?藍莓的。” 那是我最喜歡的牌子中我最喜歡的口味,上個星期他去買菜時忘記了,回來後想起又專門去跑了一趟。我點點頭,張開嘴,他把勺子送進我嘴裏。酸奶又酸又甜,小粒的藍莓滑過我的舌頭,涼涼的。他自己吃了一口,“你吃東西怎麽總是喜歡舔勺子?”“不浪費啊。”他又舀一口送到我嘴裏,“傻瓜,又少不了這麽一點。”剛才進門前的刹那,我的確閃過念頭,把下午的一切都告訴他,然後去找程明浩,可是,那個念頭像黴菌一樣被一杯Yoplait的藍莓酸奶消滅掉了。酸奶杯對麵的人,跟我相依為命。2002年8月某個星期四下午兩點三十分,我和杜政平結婚。我穿著上次去參加鄭瀅婚禮時的那條裙子,那是我來美國以後買的最像樣的衣服 -- 其實是鄭瀅替我買來襯她的新娘裝的,婚禮結束後就送給了我。鄭瀅和她先生當證婚人。她很擔心,在洗手間裏對我說,“這樣的話,你的負擔就重了。”我淡淡地說,“會過去的。”下半年,眼看一個個交貨日期越來越近,我們承諾的烤肉串還是半生不熟。上上下下一起加班,測試部門開始三班倒,天天早上把發現的問題列成一大張表貼得到處都是,後來甚至貼進洗手間,讓人在五穀輪回之際不忘修理程序。那段時間過得十分辛苦。我費了一番心力,終於婉轉而堅決地讓那位名校出身的實習生明白實際上沒有人對他在若幹科研雜誌上發表的文章感興趣,也沒有人需要他來對現行工作流程提什麽“觀察和想法”,隻需要他“幹”,點通之後,他固然有點失望,工作起來倒也盡心盡責;比較令我擔心的是那個懷孕的女同事,她本人固然敬業,胎兒卻不甚合作,反應非常重,工作效率當然受影響 -- 任何事物都有兩麵性,公司製度下,女人不因懷孕受到歧視,也就不可能得到什麽優待,尤其是這樣的非常時期。我對鄭瀅抱怨,“真沒辦法,開半個小時的會要出去吐兩次,一個人頂多當半個人。說起來呢人家已經盡力了,怪又怪不得,催又催不得,吐得眼淚汪汪地看著你,隻好幫她頂,真是要命。”鄭瀅說,“所以我打算以後懷了孕就辭職。” 她和鄭廣和正在努力製造一個“愛情結晶”。“有了嗎?”“哪那麽快,剛開始呢。”事實證明,鄭醫生任何方麵效率都不低,兩個月後,鄭瀅拿著一疊文件到我的辦公室來,“幫我複印一下。”“你們的複印機又壞了?”“不是,我懷孕了,” 鄭瀅居然臉紅起來,“我現在複印、打字間都不進了,連電腦也盡量不用,怕輻射。”“那麽嚴重?”“不怕一萬,隻怕萬一。”三個星期後,鄭瀅辭職。我有點失落:剛剛有了那麽一丁點 “拉幫結派” 的可能性,“幫派” 卻扔下我走了。我們公司在高科技泡沫期間的最後一次“資源重組” 進行得相當醜陋。2003年1月,忙碌了半年的項目接近尾聲,公司看準時機再度裁員,幾個測試和客戶服務部門被連窩端掉,一間間空曠的辦公室像一顆顆被拔了牙的牙洞,看得人心裏發澀。其他部門多多少少受點影響,我們部門裏被“重組” 掉的,正是上一輪裁員中的那位漂亮的告密者,說實話,沒有人同情她。兔死狗烹,鳥盡弓藏。兩年以來,我們所有人像參加了一整套海軍陸戰隊心理訓練,由手忙腳亂、驚慌失措變得訓練有素、沉著冷靜,真正做到了“前麵的人倒下去,後麵的人不動聲色地端起他的槍接著往上衝”。如果大家集體度假,完全有實力組團去亞馬遜河的原始森林探個究竟,什麽食人部落,發揚團隊精神,三下五除二把部落酋長捉來,然後就地開會討論怎麽個吃法,清蒸還是油炸,刺身還是叉燒。吃得飽飽的,回來以後,用軟件畫出電子版路線圖發送全公司,推薦別的部門去。2003年初,杜政平收到位於南加州一所大學的獎學金去念博士學位;他說,“真好笑,我開著寶馬車去上課。” 我聽得出他聲音裏的苦澀,生活中有些圈子實在兜得莫名其妙。杜政平的學校在洛杉磯,每隔兩三個星期回一次舊金山。他對我很好,記得我喜歡吃什麽牌子的酸奶,記得給我帶他們學校附近麵包房某種很好吃的巧克力麵包,記得天天準時打電話來說“老婆晚安”。正當我們開始逐漸習慣所謂婚姻和各自的角色時,一件不可思議的事發生了。六月的一個周末,我從紐約出差回來,不知是不是在外麵吃錯了什麽東西,我的手臂上長出一些小小的紅水泡,根據經驗,我估計那又是過敏反應,立刻拿出一顆過敏藥吃下去。可能是舟車勞頓,加上過敏藥的作用,不到十點鍾,我就有點昏昏沉沉了。那天,杜政平回舊金山,我們做愛之後,他突然問我,“剛才你在想什麽?”“什麽?” 我迷迷糊糊地問。他打開台燈,“我是說,剛才,你在想什麽?”“我沒想什麽。”“你好像… 很不起勁。”“我累了,坐了六個小時飛機。”“我也累了啊,開了六個小時車。”我睜開眼睛,憤怒地看著他,“你到底想說什麽?”他咽下一口口水,“也沒什麽…我剛才看你那麽冷淡,以為你想起了他…”“活見鬼!”我抓起枕頭朝他打過去,一麵打一麵開始流淚,“你冤枉我,你冤枉我,你冤枉我…”他一個勁地認錯。我的眼睛像壞了的水龍頭,淚水隻是不住地往外流,夾在眼淚裏的翻來複去隻有一句話,“你冤枉我”。我從來沒有覺得這麽委屈:我知道他以為我想起了程明浩才表現冷淡,其實,我剛才什麽也沒想,什麽也沒想,我隻是吃了一粒過敏藥而已。他到底還是介意的,因為程明浩是我第一個男人。他或許以為我冷漠的時候是在想程明浩,我熱情的時候是把他當成了程明浩,然而事實上,並不是這樣的,他冤枉我了。可是,從另一個角度來說,他也並沒有完全冤枉我,無論怎麽刻意遺忘,回憶中的一個片段常常會措不及防地再現眼前:西雅圖的那個雨夜裏,他溫柔地抱著我,輕輕地解開我胸前的一顆鈕扣,他的手指觸到了我的皮膚,猶豫一下,又輕輕地把鈕扣扣了回去,然後摸摸我的頭發說‘睡吧’ ,像查理布朗抱著史努比。我的心在他的掌心上跳動,一個捧著我的心睡著的男人,我能忘記嗎?我很想忘記,也真的忘得差不多了,可是,很不巧,這麽一個片段偏偏從記憶的牆縫裏漏了下來,能怪我嗎?那天晚上,我哭了整整一夜,毫不欺場。以前我說過每人身體裏都有個孩子,現在我身體裏的孩子不知是餓急了還是尿濕了,哇拉哇拉哭個不停,我根本無法控製;真的,不是我想哭,我管不了他。杜政平給我倒了一杯水,我喝下去,接著哭;他又倒來一杯,我又喝下去,還是接著哭;最後他拿來了一整瓶礦泉水,我咕咚咕咚灌下半瓶,還是接著哭。好像已經沒別的事情可以做,隻能哭它個地老天荒。哭到後來,我的喉嚨已經啞掉,眼淚把床單打濕了一大片。杜政平把一條毯子蓋在我身上,隔著毯子抱住我。那是一種很蒼涼的感覺:你要問我人與人之間最遠的距離是什麽,我會說,就是一條梅西百貨買來、二十九塊九毛九的毯子的厚度。快天亮的時候,他終於忍不住,穿上衣服出去了。從前孟薑女用眼淚淹倒八百裏長城為了尋找一個男人,現在我用眼淚活生生把一個男人淹走了。從這個意義上說,我跟她有得一拚。2003年8月,杜政平提出離婚,我答應了。我們的情分,僅僅捱到紙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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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終於做了一件讓鄭瀅和張其馨刮目相看的事,代價是我的嗓子啞了差不多一個月。小說裏動不動就是天天“夜不能寐,以淚洗麵” ,告訴你,那是假的,你去試一夜就夠受了。杜政平的爸和我媽後來知道了我們結婚的真正原因,現在聽見說要離婚,想當然地跳著腳在越洋電話裏罵他“忘恩負義、過河拆橋”,我說不出話,他一聲不響地把黑鍋都背了。我們沒什麽家當,加上分居兩地,一拍兩散,簡直像玩了一場過家家。最後見他那一次,他買來很多Yoplait 的藍莓酸奶放在冰箱裏,上下兩格都塞得滿滿的,夠我吃起碼兩個星期。他臨出門,突然轉過頭來問我,“關璐,你到底有沒有愛過我?”我看著他,點點頭。“不夠跟我過日子對不對?”我猶豫了一下,搖搖頭。他沉默了一會兒,苦笑一下,“你怎麽…怎麽就不肯努力一下呢?”我低下頭。這個被我用眼淚淹走的男人把門輕輕關上。我覺得自己失敗得不能再失敗。在又能說出話來的第一天,我走進老處女的辦公室,交上一份初步計劃書,申請負責部門裏新開始的所謂“客戶服務”項目。一月份的裁員中,客戶服務部門幾乎被砍到最低限度,公司就號召所有人員提高“服務精神” ,老處女對上級精神從來是“見風使盡帆” ,專門設立一個“客戶服務” 項目,以加強和客戶之間的聯係,提高對客戶反饋意見的回應。部門少壯派裏好幾個人都摩拳擦掌,我幸運地拿到那個項目,他們都很羨慕,說做好了明年一定再升一級。我笑笑,升不升級倒還在其次,我隻是想多找點事情做。那個月底,鄭瀅生了一個男孩,名字是鄭廣和的父母起的,鄭老太太懂點不知什麽麻衣相術,照著孩子的出生時刻算出五行缺木,便起名鄭嘉森,諧“加森” 的意思,英文名字正好就叫 Jason。我想來想去,不知該買點什麽送給她,又不想送一張禮品卡算數,在公寓對街的超市的嬰兒用品部門轉了半天,還是拿不定主意,最後買了一大堆各式各樣的紙尿布 -- 我想他們肯定用得著,浩浩蕩蕩地搬回家。過街的時候,我突然覺得後背有點發熱,回頭一看,又沒有人。我聳聳肩,接著往前走。我用粉藍的禮品紙把尿布包裹好,寫一張卡放進去,送到醫院去。孩子很可愛,產婦和“產夫” 都喜氣洋洋,鄭瀅一直暗暗擔心的“產後憂鬱症” 一點影子也沒有。我問她,“很痛吧?”她一擰眉毛,“嘶” 地抽抽嘴角,擺出一個“廢話” 的神情,“知道嗎,世界上的痛分成十個等級,一級最低,十級最痛,第九級是拿燒著的煙頭燙皮膚,你知道第十級是什麽?就是女人生孩子!”她嫁了醫生老公後說話專業不少。鄭廣和在旁邊嗬嗬笑著,“算很順利的,很順利的,順利得很,真的,順利得很。有錄像帶,以後放給你看。” 他不敢給自己的太太接生,卻不務正業地把整個分娩過程都拍了下來,顯然對自己的攝影工夫很得意,一再邀請我以後去他們家看。我正在琢磨如何婉拒這份盛情,鄭瀅瞪他一眼,“說得輕巧,你倒是來生生看!”這個時候,該喂奶了,護士把孩子抱來,請我“回避”。鄭廣和笑嘻嘻地把我送到門口,然後關上門,我心裏第一個反應是“幹什麽我回避他就不要回避”,隨之發現這個想法是多麽可笑,卻還是有那麽一點不服氣“我和她睡一個枕頭的時候你在哪裏”。我站在醫院走廊的窗前,心裏非常失落:人有遠近親疏,對於鄭瀅來說,現在,那扇門後麵的,才是她最親近的人。那麽,我呢?幾個月後,張其馨也生孩子了,是個女孩,長得幾乎是林少陽的翻版,眯眯眼,動不動就眉花眼笑,可愛極了。他們起名叫林達,英文名字Linda。張其馨生孩子的時候出乎意料地堅決不許林少陽進產房,她不知從哪裏聽來,說男人看過太太生孩子以後就會失去什麽“神秘感”。我後來問鄭瀅有這回事嗎,她不已為然,“聽她瞎說,照這樣,我老公不但看,還幫女人生孩子,豈不是早就不舉了?”後來,鄭瀅背地裏跟我說,“張其馨跟我講過,將來我們可以攀親家,我心想算了吧,女兒像爸,林少陽拈花惹草的脾氣我又不是沒見識過,將來要是繼承下來,我們Jason 怎麽吃得消。”我笑了起來,“兒子像媽,你以前風流倜倘的時候可不比他差,要搞定個把Linda 應該還是綽綽有餘的。”我終於忍不住把程明浩最後一次跟我見麵說的話都告訴了鄭瀅,她聽完,想了一會兒,拍拍我的肩膀,說“算了吧”。她的理論是“男人對感情就像對保險套一樣,當時再投入,過後就會扔進垃圾桶,不會撿起來用第二次的。”我說,“不是所有男人都這樣的吧。”“我問你,假如你現在去找他,他已經有了別人,或者他已經不愛你了,你受得了嗎?”“我不知道。” 我想起程明浩把項鏈扔出車窗時的樣子,心裏像被什麽東西揪了一下。他是個比我堅決的人。她認真地看看我,歎了口氣,“你夠膽就自己去試試吧。”那天晚上,我打開電腦,進入Yahoo郵件網站,顫著雙手打進他的電子郵件地址,再打入那個他從前告訴我的密碼 -- 我的生日。我和自己打了一個賭,假如這個密碼還有用,假如他還用我的生日去開啟他的郵件信箱,我就給他寫信;如果不行,就算了。同自己打賭的結果是,不行。他已經改了密碼。我不知道是賭輸了還是賭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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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手“客戶服務” 項目有兩個直接後果:一個是需要經常出差,一個是需要經常挨罵,兩個我都不喜歡,相比之下,更不喜歡後者。各級主管在大會小會上信誓旦旦的“無論如何我們都不在質量上妥協” 和大學二年級男生分手時愛說的“無論如何我都等你” 一樣聽聽可以卻萬萬信不得;由於人手缺乏,去年的烤肉串出門之後,隱藏的問題一一暴露出來,客戶投訴達到了幾年以來的一個高峰。我負責聯係客戶,把投訴分級,然後根據不同等級定出處理方案,問題夠大的話,就需要親自上門或者組織同事去。部門其他同事去了幾次,發現這種差事基本就是送上門去挨罵,挨完了還要保持良好的精神狀態去幫客戶把問題搞定,便你推我我推你,弄到最後,很多時候隻好我自己硬著頭皮去。開始很難受,後來逐漸發現挨罵也有所謂“邊際效用”,第一次覺得痛不欲生,第二次就好些,第三次更加習慣,到後來,變成工作流程的一部分:顧客就是衣食父母,表現不好,爹媽不要打屁股嗎?那一段時間,我去了美國很多城市,然而來去匆匆,印象最深的隻是它們的飛機場而已。每一次上路,我都帶著那個銀灰色的手提箱,那上麵畫著一條小小的彩虹,獨一無二,讓我在無論哪個城市機場的轉盤上都能一眼認出它;每次一眼認出來,心裏會微微一顫,當初程明浩給我買這麽一個牢得可以擋子彈的提箱,是不是注定了日後我要走天涯海角的路。後來有一次把箱子托運以後,我坐在窗口的位子上看見地勤人員把行李裝上飛機,一個大胖子狠狠地把我的箱子扔進艙,看得我心疼,從此再也不托運 --這個箱子,我可是打算用很久的呀。我們那一代人骨子裏的“土氣” 在我離婚之後表現得淋漓盡致:每一次周末,假如我在舊金山,必然有人熱心地幫我張羅“配對”,逼著我去“盲約”,本質就是把一男一女放在一起,讓他們掂掂對方的半斤八兩,掂得差不多,就開始考慮將來往一張床上睡的可能性。他們心有靈犀,一致認為我不應該這麽“閑蕩” 著,應該早點再找個男人。鄭瀅一門心思地侍候兒子,百忙之中還忘不了叮囑老公替我張羅人選。鄭廣和替我安排了他的一個學弟,是個皮膚科醫生。他請我去了一家很有格調的西餐廳,我們客氣地互相吹捧一番,他“啪”的一聲點起打火機把自己的刀叉仔仔細細地燒了一遍,然後伸過手來也要幫我的刀叉消毒,我立刻明白這或許是我這輩子吃過最衛生的一頓飯,但絕對是和這個男人吃的最後一頓飯,因為他臉上的理所當然實在叫人懷疑他日後上床前也會拿出酒精來替太太好好消毒一下。林少陽撮合他同事的表弟,熱情奔放,約會兩次之後就要在車裏拉我裙子的拉鏈,嚇得我不敢見他第三次。張其馨甚至想到“藍田日暖” ,我說“算了吧,我又不會吟詩”。後來居然連蔣宜嘉也出場來幹這種他認為“隻有你們女人才喜歡”的勾當 --由此可見他們認為我情況嚴重,他頭腦冷靜、嚴格遵循“竹門對竹門、木門對木門” 的原則,找了一個在高科技浪潮中不當心做了“運輸大隊長” 的男人,而且在人家麵前把我塑造成一個類似的“受害者” -- “癡情女子”為了保住男朋友的身份,以身相許,人家過河拆橋,落得孓然一身,當然,此刻“癡情女子” 早已想通,斷然不會吃回頭草的,時刻準備著迎接一份新的感情。人家大概很有“同是天涯淪落人” 的感覺,三句兩句之後訴起衷腸,盡數從前老婆的不是,越數越氣,最後居然“老實說,我知道她現在在非法打工,哪天高興了,檢舉到移民局去,讓她吃不了兜著走”,那頓飯我無比堅決地付了一半錢,包括小費 --這樣的男人,欠他一分錢都會於心不安。如此若幹會合下來,幾乎所有的人都放棄了我,不,應該說,他們終於放過了我。偶爾和鄭瀅、張其馨湊到一起,百分之六十的時間她們討論孩子,百分之三十的時間她們討論老公,剩下百分之十的時間用來教育我。鄭瀅說,“關璐,你已經都二十七歲了,還離過一次婚。”我說,“你不是說在美國,女人離婚次數越多身價越高嗎?我才一次而已。”張其馨比較婉轉,“我看你呢,是眼界太高了一點,當然眼界高不是壞事,不過,慢慢地也應該適當考慮降下來,否則… ”“我眼界不高。”“你說這句話,就說明你眼界太高,還不承認。” 她們異口同聲,然後得出一個結論,就是我越活越不懂事了。我看看她們,閉上了嘴,她們總是對的。這兩個生過孩子的女人現在動不動就教訓我,她們已經完全不記得從前把腦袋靠在我肩膀上歇斯底裏、把發酵一半的意大利菜吐在我衣服上的時候了,哼,好了傷疤忘了痛。私下裏,我想來想去,還是覺得自己眼界不算高。我要一個什麽樣的男人?我要一個男人,對我好,不對我凶,不許我喝酒,尤其不許酒後開車,會在我加班的時候,在車裏默默地等我,然後送我回家;下麵條會問我喜歡麵條硬一點還是軟一點;不大會炒菜,做個番茄炒蛋把雞蛋炒焦,然後自己偷偷吃掉,把番茄讓給我;會幫我買一個夠硬夠牢可以擋子彈的箱子;明明唱歌走調卻連唱七首張信哲,用自己最可笑的缺點逗我開心;會溫柔地抱我睡覺,讓我的心在他的掌心上跳;知道我這個人嘴硬心軟,有時候堅強,而更多時候不過是在逞強;想要把我養胖,像史努比一樣。嗯,就這些,好像差不多了吧。真的,我眼界不高;她們說我眼界高,瞎說八道。假如有一個這樣的男人,我想,我也會對他好。我又不是傻瓜。怎麽對他好?讓我想想,其實也沒什麽了不起的,我大概會給他織一條又長又厚的圍巾,到阿拉斯加都可以戴,南極恐怕就不夠了,不過,我才不許他到南極去;我會走很遠的路去看他;在天晴或者下雨的日子裏惦記他,幫他著想;會給他買塊手表;會給他做飯、做菜、做湯;會給他講花生漫畫的故事;會把他的頭發弄弄亂然後說“土包子”。好像,好像,也就這些了吧。2003年聖誕節前夕公司搞活動,有一個競猜節目,各部門編成組,搶答不同門類的問題。那些問題我大部分連聽也沒聽說過,卻在最後一輪中回答出一個關鍵的地理問題,四兩撥千金,我們部門贏得了一棵小聖誕樹。那個問題是:密西西比河的源頭在哪個州?答案是:明尼蘇達州。兩個部門都沒人來自明尼蘇達,所以讓我拔了頭籌。同事驚訝我怎麽會知道,我說是猜的;其實不是,我看過一本明尼蘇達的旅遊書,所以知道很多關於那裏的事情。你問我為什麽看明尼蘇達的旅遊書,長點知識總好啊。新年前一天,我去市中心買了點東西後在聯合廣場搭地鐵,一個個子高高的男人遠遠地朝我微笑,然後穿過人群向我走來。那是個典型的美國男孩子,但是刹那間,某些久遠的回憶撲麵而來,讓我不由自主地也還了他一個微笑。他擦過我身邊,禮貌地說了一句“不好意思” ,興高采烈地朝我身後牆上的換鈔機奔去。原來,他不是在對我笑。我立刻跑回地麵上去,穿過好幾個街區,走進一家書店。我找遍了園藝部的書架,沒有發現一本上麵印著非洲紫羅蘭的書。肯定賣掉了,四年還買不掉一本書,叫什麽書店?2003年12月31日晚上,我在一家超市裏看見雪寶莉酒買一送一,立刻就買了兩瓶。拿回家之後,我打開一瓶,慢慢地把它喝光,腦袋開始有點發暈,不知怎麽搞的,把另一瓶也給打開了,才突然想起,這種酒開了瓶就要喝完,否則會變成醋,於是,我把它也喝了。慢慢的,我眼前的酒瓶和酒杯悠悠地跳起華爾茲。酒勁讓我睡不著覺,於是我在網上閑逛。逛到一個網站,是專門寫網絡日誌的,供人把自己的思想、生活片段像生魚片一樣陳列給人家看。我從來沒有對這種東西產生過興趣,可是那天的雪寶莉讓我突發奇想,也開了一個網絡日誌,我給它起名字叫“我們這樣長大” 。我要寫一個關於成長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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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給自己起了個網名,叫“天路” ,也就是把“關璐” 拆掉兩個邊旁。我很喜歡這個名字,它使我想起以前看過的一本書“天路曆程” ,而且,天上的路,多浪漫。然後,我寫了一個史努比式的開頭,“那年夏天,一個風和日麗的早晨,我踏上了來美國的班機…”天色發亮的時候,我居然一口氣寫出整整五大頁,雪寶莉功不可沒,難怪李白要喝醉了才寫得出詩。我把寫出來的東西貼到網上去,第二天清醒過來,自我感覺良好,於是接著往下寫,寫著寫著,編出一個故事來。那是一個有關戀愛的故事,並無新意,無非是A 愛上了B,B不愛A,偏偏去愛C,C呢又愛上了D,可惜那個D君不知從哪裏找來一個E暗戀,要命的是E幹什麽不好,一定要跑到A和B之間插上一腳… 三兩個回合之後就把人物關係攪成一鍋粥。我其實很想寫個出息一點的題材,隻可惜回想一下成長曆程,很多時間的的確確都是浪費在談戀愛上。酒不能天天都喝,兼之要上班,每天隻能寫一小篇,寫到十幾篇,居然真有人看,發來電子郵件鼓勵我接著往下寫。我骨子裏某種叫做“人來瘋” 的物質起了作用,於是樂顛顛地接著往下編,並忍不住告訴鄭瀅。鄭瀅第一個反應是“好,這樣你說不定也能找到個男人”。她已經對我現實中的表現絕望,開始寄希望於網絡。她現在不用上班,婆婆又剛從中國來探親,幫著看孩子,所以有很多時間可以揮霍,比如 --看我塗的鴉,不過,她比較關心的是“怎麽還不上床,再拖下去當心人家覺得那個男的性無能”,還專門打過招呼“你要是不會寫,說一聲,我幫你捉刀”。寫到四十幾篇的時候,我有點累了。我的文采本來就不算好,編故事又要考慮前因後果,很麻煩,好幾次都想停下算了。可是,每次決定要停下,總有一種奇怪的力量從心裏某個角落冒出來,逼著我寫下去。好在愛情大概是人類活動中最最沒有邏輯可言的東西,怎麽千奇百怪的情節,山窮水盡了,來上一句“不知怎麽搞的” ,總又能硬著頭皮往下編:心情好的時候多編一點,差的時候少一點;被老板表揚了情節歡快一點,挨了客戶的罵,那天的情節就比較淒慘。寫到六十幾篇,一個奇怪的現象出現了,故事裏那個女人的個性仿佛很像我,而那個男人,他…他也變得似曾相識…逐漸逐漸,看的人越來越多,評論也越來越多,有說好的,有說不好的。有一天,我去鄭瀅家玩,她拿來一疊打印紙放在我麵前,“都是罵你的。”我拿過來仔細一看,很多人在罵我小說裏的女主角,有些人用英文罵,更多人用中文 -- 好像覺得罵女人這種重要的課題怎可隨便托付了番邦的語言。中文基本上分兩種罵法,一種由外向內,從身高、身材、體重、長相透視其“卑鄙的內心”,像旁氏潤膚霜;另一種功夫更高,像朵爾膠囊,由內向外,從“醜惡的本質” 推斷出這個女人必然是個醜八怪。英文就比較簡單,一個詞“stupid” ,由此可見還是祖國的文字博大精深,拿來派什麽用途都不怯場。“說句實話,你的人物刻劃有問題。” 鄭瀅一本正經地清清嗓子。我正襟危坐,聆聽她這輩子的第一份“文藝批評”,“寫女人給男人看,不是你這個寫法。”“那怎麽寫?”“記住了,要‘三大一小’ 。三大,眼大、波大、屁股大,一小呢,就是腦子要小,不但要小,而且最好像剛出籠的饅頭,連個紋路也沒有。男人一看,又漂亮又容易上手,想叫春的叫春,想發騷的發騷,你的人物就算是刻劃好了。” 然後回到正題,“你這樣是找不到男人的。”我啼笑皆非,“又不是花花公子,” 隨後撲哧一笑,“照這個標準,你婆婆人氣大概很旺。” 鄭瀅的婆婆我見過幾次,貨真價實的“眼大波大屁股大” ,加上嗓門大,一定堅持要給我算命,算出來說我有什麽“旺夫運”。我心想,“旺夫” ,怎麽旺?把男人當成煤爐拿扇子扇嗎?同時慶幸沒告訴她我不久前才離婚,免得她改口說我“克夫” 。鄭瀅像所有的媳婦一樣,和婆婆之間有些不大不小的摩擦。那天她在房間裏對我抱怨了整整一個多小時,因為她無意聽見婆婆和鄰家另外一個來探親的老頭聊天,口氣裏好像覺得家裏媳婦掌管經濟有點“乾綱不振”。“哼,自己生出來的兒子,有點什麽毛病都不知道?鄭廣和除了會給女人接生沒什麽別的本事,尤其不會管錢,我哪次洗衣服不從他口袋裏翻出幾張鈔票來?還好意思說,他管錢,我跟他一起去喝西北風。”我說,“算了,她是自己沒管著,心理不平衡,隻要你老公肯讓你管,關她什麽事。”鄭瀅笑笑,歎了口氣,“我想將來孩子稍微大一點,還是要出去工作,省得莫名其妙吃這種廢話。其實男人也挺不容易,一個人養家,太辛苦了,我能工作,總是減少他一點壓力;退一步講,男人也不是百分之一百可靠,萬一他將來出出花樣,或者碰到個什麽車禍意外,我不能獨立,豈不是措手不及。” 我算是徹底領教了鄭瀅的百無禁忌,我想,假如世界末日真的來臨,大家都絕望了,她一定還能找出辦法來活下去,順便把她的夫君也從廢墟裏拉出來,成為下一個人類紀元的亞當和夏娃。我們接著鑒賞人家扔過來的臭雞蛋,有些人或許比較豪爽,覺得罵罵故事人物不過癮,直接照顧到作者頭上來,用詞不大好聽。鄭瀅說,“太過分了,明天我也去注個網名,把他們罵個狗血噴頭。”“算了。人家要罵就罵。” 我淡淡地說,“有人罵總比沒人理好。”“你是不是挨客戶的罵挨上癮了?” 她皺起眉頭看著我。“我是無所謂。”我看著她的眼睛,不知道該怎麽告訴她,其實,我並不是挨罵上癮,隻是不在乎。那些人,他們再罵,傷不著我。不要說他們,客戶點著我鼻子一口氣罵上半個小時,傷不著我;和同事在會議上惡吵一架還是被人家占去便宜,傷不著我;老處女把我叫到辦公室裏去話裏藏刀地訓一頓,固然令人難過,也傷不著我。其實,這個世界上,真正能夠傷著我的,隻有一個人,沒有人能夠像他那樣讓我傷心,因為,我自己願意被他傷害。從鄭瀅家出來,我又去買了兩瓶雪寶莉酒,因為我的故事快編不下去了,我需要它來刺激一下頭腦。我把酒當果汁那樣一杯一杯喝下去,然後打開電腦。懵懵懂懂間,像有人在我麵前開了一扇門,我突然明白了“天路”究竟在幹些什麽,不是玩頭腦遊戲,不是炫耀思想,不是自虐虐人,而是,而是,一個不知究竟是堅強還是脆弱的女人,想抓住最後一根稻草。我天天製造些無中生有的文字堆到網上,是希望 -- 有一天,或許,他會看見,也覺得似曾相識,然後看著看著,猛然發現,那個“天路” 其實就是他的“璐璐” – as always。隻要他仔細地去看,就會發現我很不開心。他曾經說過見不得我不開心,或許他還在乎我,或許他就會來和我打個招呼,或許,我就會有機會把很多話告訴他 --以前曾經說過的,和沒說過的。或許。原來,這並不是一個關於成長的故事,也不是一個關於愛情的故事,這是一則尋人啟事。那天晚上,我把“我們這樣長大” 改名為“最寒冷的冬天是舊金山的夏季”。十三個字的題目,不高明也不吉利,卻再貼切也沒有了。真的,再貼切也沒有了。某人自己說過的話,他不會不記得吧。

200

從那一天起,我開始用功:每天下班回家的路上一邊開車一邊編故事,到家就寫,然後在同一個時間貼上新的一章,風雨無阻,因為老處女教過我們,“按時交貨、言而有信是提高客戶滿意度的最重要因素之一”;每一章都多多少少翻點花樣,單戀完了暗戀、暗戀完了明戀、明戀完了三角戀、還有苦戀網戀遠程戀,慢慢地把故事變成一篇“戀愛大全” ,好像除了同性戀和老少戀,其它無所不包;隔幾天,看看讀者反應,如果他們不大起勁了,我就搞搞笑,吊吊胃口,甚至開開黃腔。上次“滄海月明” 項目的經驗讓我受益匪淺。現在我在乎人家的反應了,很在乎。每次有人誇我,我都很高興,並且希望他們誇完了能替我把文章轉到別的網站去;有人罵我,也不錯,罵得好,喝口水,消消氣,明天千萬別忘了接著罵,要知道,“罵” ,也是能把人給“罵” 出名的呀。我希望人人都來看我編的故事,希望“天路” 能夠出名-- 管它什麽名,希望“最寒冷的冬天是舊金山的夏季” 這個令人費解的題目能夠遍布網絡的四麵八方,像夜色裏散在機場地麵上無窮無盡的引航燈,每一盞,都是一聲小小的召喚。馬克. 吐溫先生要是知道我拿他的幽默感來搞這種名堂,不知會不會鯉魚打挺從墓穴裏跳出來。故事越來越長,我的酒量也越來越好,兩瓶雪寶莉已經不在話下,開始慢慢向貝莉、馬莉布、杜鬆子酒發展。酒總是讓我心情愉快,思如泉湧。好東西。鄭瀅和張其馨一有節日假期就叫我去吃飯,“感受一點家庭的溫暖”。她們大概認為自己在做善事,我卻覺得好像在受罪,因為我和她們之間的共同的語言已經越來越少了。農曆新年,我們五個人在鄭瀅家裏吃飯,都是他們說話,先輪流抱怨一番:鄭廣和抱怨現在做醫生要買越來越高的保險否則一旦被病人告就死定;林少陽抱怨下屬不聽話幹活不認真還跟他擺龍門陣;鄭瀅抱怨兒子每天早上三點鍾開始哭簡直比鬧鍾還準時;張其馨抱怨體重增加了好多而且手臂抱孩子抱得有點痛。終於抱怨完了,下來是嘰哩喳啦:汽油價格嘰哩喳啦嘰哩喳啦;灣區的房子嘰哩喳啦嘰哩喳啦;孩子的教育基金嘰哩喳啦嘰哩喳啦;夫妻稅表是分開填還是一起填嘰哩喳啦嘰哩喳啦;人壽保險嘰哩喳啦嘰哩喳啦…… 基本上,把他們的話都摘錄下來,再稍微編輯一下,就可以出一期MONEY 雜誌。我沒什麽好抱怨,也沒什麽好嘰喳,正巧坐在酒瓶旁邊,就一杯杯倒來喝。那天開的都是加州的紅酒,好酸。突然,周圍沒聲音了,我抬頭一看,十六隻眼睛正注視著我用做實驗的標準手勢把糖倒進酒杯。我對他們傻笑一下,“這樣,酒就不酸了。”那四個人停止嘰喳,把杯子挪開,開始教育我,人生了孩子以後可能就會不由自主地倚老賣老。鄭瀅說“你就不能積極一點” ,張其馨說“我建議你適當擴大社交麵”,鄭廣和說“天涯何處無芳草”,林少陽說“我手下有個人不錯,要不什麽時候見一下” ,沒一個講到點子上。他們大概覺得我在借酒澆愁,其實,我真的隻是想把酒變甜一點罷了。少見多怪,羅什麽嗦。我酒沒喝過癮,回家以後,又跑出去買了一瓶雪寶莉,對著瓶子喝。喝到飄飄然,做起白日夢來:假如我和程明浩生個孩子,會長得像誰?假如生個女孩,應該比較像他,那很好,不過,個子不要太高,太高了將來選擇結婚對象餘地就小,也不能太矮,像我這樣,一天到晚看人家的鼻孔,會產生自卑感;假如生個男孩,更加應該像他,否則,將來打架怎麽打得過人家?早知道,去吃什麽避孕藥,懷孕就懷孕好了,總會有辦法的,那樣的話,現在我說不定也跟著他們一起嘰哩喳啦,倚老賣老。我心底裏還是有點羨慕他們的。我拿出電腦,上了很久以前和鄭瀅、張其馨一起去過的那個同學網站,找到我們學校的生物係1997屆畢業班,然後一個個班級找過來 -- 還是第一次發現生物係有那麽多班。終於,我在某一個班的名冊上發現了程明浩,立刻翻那個班的留言簿,找到他一條很短的留言,時間是今年一月份,說他換了工作,在新澤西一家公司上班,那個地方叫新布朗什維克,什麽名字。搞了半天,我弄明白了密西西比河起源於明尼蘇達,他卻已經不在那裏了。他還說,歡迎在東部的同學去找他玩 -- 會有女同學嗎?我趴在桌上睡了一夜,第二天早上醒來,看見還剩下小半瓶雪寶莉,立刻把它喝完。我繼續寫“最寒冷的冬天是舊金山的夏季”,很多人不喜歡裏麵那個女主角,我開始擔心,因為我逐漸發現他們並沒有罵錯 -- 在過去的歲月裏,我的確曾經犯過那麽多可氣、可笑、可恨的錯誤,我怕哪天程明浩要是看見了,也不喜歡,怎麽辦?於是幾次想懸崖勒馬把她挽救回來,變得“三大一小”,卻不知道該怎麽挽救,絕望之際,卻突然意識到,還挽救什麽,我的所有缺點、毛病、錯誤,其實,其實,他都是知道的呀!他又不是因為我有多好才愛我的,他愛我,是因為我把他“當回事” ,是因為我和別人不一樣,是因為我,是我。那,我還怕什麽呢?我又高興了。不改,打死不改,我要讓他一眼就能認出我來。時間一天一天過去,故事越編越長,看的人比從前多了,我每天觀察網站上的點擊數。那個數字讓我很受鼓舞,它代表一個麵目模糊的人群,越來越大,我期望著,某一天,在人山人海裏會變戲法一樣露出一張熟悉的臉,朝我微笑,然後,穿過人群向我走來,問我,“你等我很久了嗎?”我想,真要有了那麽一天,我大概會高興得掉下眼淚來,然後說,“才不是等你。”我負責的客戶服務項目在2004年一季度結束時告一段落,出差又出差、挨罵無數次的成果是我們部門負責產品的客戶投訴率降到比去年同、還低百分之二十,遠遠領先其他部門;錦上添花的是那位長得像貝多芬、連“請坐” 都沒來得及說就罵我半個小時、每隔三句話來上一句“我們要起訴你們公司” 的客戶不知是不是有點於心不安,專門寫了一封長長的電子郵件來把我狠狠誇了一頓。老處女在上級麵前很露了一下臉。在項目開始的時候,我滿心希望借此再往上爬一級,可是,到了收尾的時候,卻發現爬不爬都已經沒有意義了,因為,根據種種跡象表明,公司打算把我們這一片的大部分項目轉移到海外子公司。謠言從去年下半年就開始飛了,印度的子公司開始派員工來培訓,來了一撥又一撥,學的就是我們做的工作。管理層開始不承認,後來終於不得不承認,用個模模糊糊的“發展海外業務” 來掩人耳目,但是大家心裏越來越清楚,這一波遲早會來,到時候,比任何一輪裁員都要可怕。我們營營役役,像一群小鳥,辛辛苦苦地在大樹上築巢,天天數著窩裏有幾個蛋了,然而天氣一變,都被雨打風吹去。終於有一天,大家都著急了。因為馬屁精周末來加班,“無意中” 在公共打印間裏看見了一張老處女打印的一份文件,這一次,他忍不住把這個消息廣播給所有人聽,因為的確休戚相關:我們的老板在賣房子。不得不承認,現在是賣房子的好市場,然而,以老處女寶貝她房子的勁頭,賣房子,絕對不簡單。大家表麵上不動聲色,背地裏,老員工忙著打聽現在被公司解散的行情,看看是不是趁機退休算了,少壯派都開始偷偷地為自己張羅後路。“最寒冷的冬天是舊金山的夏季” 已經寫過一百集,我的腦汁被榨得差不多了,心情也越來越沉重,因為我知道故事總會收場,如果,如果到了收場的那一天,還是我在唱獨角戲,怎麽辦?我對罵和誇都已經習慣了,心情有點像看一部自己導演的電影,是午後場,坐在最後一排,回放那些過去的日子,那些聰明和愚蠢,那些錯失的緣分,看著觀眾或感動、或悲傷、或不以為然。電影總會散場,下午場完了還有夜間場,這一部放完了還有下一部。等那個大大的“完” 字打出來,燈光亮起,不得不走,或許有人會對我說“真不錯” ,“謝謝” ,但是,沒有人會來溫柔地拍拍我的肩膀,接過我手裏的可樂和爆米花,說“璐璐,我們回家” 。沒有。我真害怕那種曲終人散的淒涼 --此刻再誇再罵,時過境遷,誰還記得我?我要一個記得我的人。我希望他來罵我,他肯來罵我,就說明他還在意我,他罵我是恨我不爭氣,那樣的話,隨他怎麽罵,我好好認個錯,等他氣消了,又會像從前那樣寶貝我,我就又能神氣活現地撒嬌了。這種罵,挨得多值得。Note:感謝大家對我的關心,很感動,心領了,但本文故事純熟虛構,在生活中沒有原型,如有雷同,純熟巧合。離結局應該還有差不多2-3集。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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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我是菠菜 回複 悄悄話 JJ寫的真棒 加油阿 繼續關注!
莽林 回複 悄悄話 夜將深,夢卻已盡了。情欲濃,緣卻已盡了。
暖冬 回複 悄悄話
小說讀到最後,讀出一種空洞,是生命呈現的空洞,無意義感。不管講故事的初衷是什麽,戀愛經過了多少波折,重要的一點,年輕時不懂,也不愛聽。多年走下來,方知愛的真諦。下麵一段話,曾在一個婚禮上聽到,當時甚至反感。現在抄下來,與關璐和所有關心她的朋友共勉。

”愛是恒久忍耐,又有恩賜;愛是不嫉妒;愛是不自誇,不張狂,不作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處,不輕易發怒,不計算人的惡,不喜歡不義,隻喜歡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

愛是永不止息......”

相信很多朋友知道這段話的出處。故事結束了,生命還在繼續,愛情還將會到來。衷心地祝福你。20年後我們會看到一個才德兼備的關璐,真正有魅力的關璐。





暖冬 回複 悄悄話
小說讀到最後,讀出一種空洞,是生命呈現的空洞,無意義感。不管講故事的初衷是什麽,戀愛經過了多少波折,重要的一點,年輕時不懂,也不愛聽。多年走下來,方知愛的真諦。下麵一段話,曾在一個婚禮上聽到,當時甚至反感。現在抄下來,與關璐和所有關心她的朋友共勉。

”愛是恒久忍耐,又有恩賜;愛是不嫉妒;愛是不自誇,不張狂,不作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處,不輕易發怒,不計算人的惡,不喜歡不義,隻喜歡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

愛是永不止息......”

相信很多朋友知道這段話的出處。故事結束了,生命還在繼續,愛情還將會到來。衷心地祝福你。20年後我們會看到一個才德兼備的關璐,真正有魅力的關璐。





koko_2005 回複 悄悄話 哈哈。。。。。。關璐,你真是太聰明了,程明浩對你的聰明勁兒絕對感到有很大的壓力,難怪他叫你給他個借口,找個台階, 不然,他沒法兒出來呀。
Lilyflower 回複 悄悄話 可令的關璐!一開始就錯了!毫無保留地獻出自己的愛卻換得一個處處 維護自己麵子的悶葫蘆!
koko_2005 回複 悄悄話 程明浩先生看樣子還是沒變多少:你要一個這麽苦戀著你的女孩子還怎麽給你台階下,
你就不能放下你的麵子嗎?在愛情麵前,你的麵子就那麽重要?!問問你自己:麵
子重要還是得到一份終生相守的真愛重要。如果你到這份兒上還掂量不清,我看關
璐不要你也罷了。好男孩兒多的是,放下這段苦戀,放開心胸,關璐總能走出來的。
世界真的很大很大,人生苦短,別再鑽牛角尖兒了。。。。。。
一隻小豬爬呀爬 回複 悄悄話 關璐應該去找程明皓 怎麽死都好 好過以後老了後悔
作者加油喲
寶寶兔 回複 悄悄話 我想也許是有人在用心去寫吧,才有這些令人"笑罵"的文字,很想這樣的文字永遠不要有結束,可是更希望親曆這段過程的她能夠找到自己最初也是最想要的歸宿----他,可以嗎?可以有一個幸福的結束嗎?不論這個結束俗氣與否,這是我真心的祈盼.
koko_2005 回複 悄悄話 我真希望他看了她似真似假的網上"塗鴉"後,能跳出來找她,之後,那些在網上嘰嘰
喳喳的評論聲音就慢慢小了,沒了, 他和她開始平靜,幸福的生活。。。。。。她
在我的眼裏是那麽可愛,他怎麽就不能大度的擱下往日的恩怨,回來找她呢?! 他
絕對該這麽做,Life is shohrt, Time flies, Nothing is more important than a true love......
koko_2005 回複 悄悄話 關需要的就是程的習慣性的對她坦誠,可程屬於非到逼急了不說的主兒。他們要是生活在一起,且得磨合很長一段時間呢。程這樣的人很多,他們雖說有點兒“大男子主義”,卻需要一個非常成熟,大度,沒那麽多細膩的感情需要的異性相伴。所以,關最終放棄程是對的。

都說關不明白自己要什麽,她現在可能是不太清楚,但至少她模模糊糊的意識到她
與程個性上的不合拍是宿命的-盡管雙方都曾經做出過努力,給對方回轉的機會,可
這不是一段充滿歡快,希望的感情,帶給雙方的是更多的傷害,失望。這還有徘徊
於間的必要嗎?也許關與杜最終會分離,可我猜想關不會再那麽痛苦了,經過幾次
失敗的感情,她會越來越明白自己的需要,最終會找到理想的生活伴侶的。
koko_2005 回複 悄悄話 終於有人說出不喜歡杜了。 我也有同感。杜單純得有城府。其實故事中的每個
人都是常人,都在跌跌撞撞的成長,拎不清這,OVER REACT 那。。。。。。現實中的人就是這樣。喜歡吳越的人物刻劃,寫得好。
回複 悄悄話 胡扯
koko_2005 回複 悄悄話 不管小說如何塑造關璐在感情旋渦裏反複搖擺,難以把握自己,在現實生活中這樣的人比
比皆是,這也是一種“難得糊塗", 不覺得有什麽不真實的。



暖冬 回複 悄悄話
她和程之間的爭吵,計較是相愛的人常常有的事。不是她對程的問題,是她處理杜的問題時作者過於強調戲劇性效果,不給她時間。試想一下,一位先生沒有了工作,特別是在美國,怎麽好叫自己深愛的女孩馬上就和自己結婚?而關也知道,萬一懷孕,連她自己這份工作也保不住,在和程分手時就有這樣明確的認識,即使放程走也不肯讓步,現在怎麽能不加倍擔心呢。

關隻是同情杜。因為同情弄出曲折還情有可原,但程離開後和杜同居,求救程以後又跑去結婚登記等一連串失去理智的事情,讓人覺得現在的關和小說開頭的關已經不是一個人了。我一直喜歡關對愛情明確清晰的態度,也能體會她的痛苦,前麵幾件事也還算有多少些把握。可是現在這樣處理的結果,大大損害了她的形象,她害怕麵對程,親手毀壞一切。其他幾個主人公都能一貫堅持自己的主張,讀來順理成章,反而是關成了一個奇怪的人。

作為網絡小說中受歡迎的人物,盡管情勢險惡,但還是希望作者給她一些智慧,給她一些勇氣去妥善處理諸多的事情,不要讓她反複無常,以便讓同樣經曆的朋友可以因著它得引導,得益處。

koko_2005 回複 悄悄話 關璐怎麽就傻的可憐?該怎麽對待程明皓才叫聰明?請賜教。
暖冬 回複 悄悄話
哈哈哈。同意您的意見。大家慢慢看故事的發展吧。隻是希望作者別再讓這個姑娘處於可憐的境地了,她傻得有點兒超常識。跟我熟悉的關璐太不同。

也許真正愛過的人就是這麽糊塗吧。
koko_2005 回複 悄悄話 你們怎麽看鄭瀅這個女孩兒?我喜歡鄭瀅多過喜歡關璐。性情中人。

程明皓其實很自私,幾時看見他敢在第一線擔當的?這不,又埋怨起關璐來了。
早幹什麽來著?COME ON, LIFE IS NOT WAITING FOR YOU。。。。。。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兒了。
暖冬 回複 悄悄話 我覺得關璐隻好嫁給杜政平了,因為她的心智差了程明浩很多,所以來來去去總是不對頭。關璐的承受能力太低了,不管將來嫁給誰,如果自己不成長,不超越目前的狹隘,能不能搞好一個小家庭都有點成問題。她的愛情很純,但是這份愛情裏缺乏真正意義上的愛。如果沒有力量愛愛自己的人,這份浪漫隨著結婚,隨著家務瑣事的到來,慢慢就退色消失了。以後的日子裏,大概會聽到她的抱怨,不管多幸福的生活臨到,她都不會感到幸福。還有很關鍵的一點,就是她缺乏智慧。
不知道作者願不願意讓她在這篇小說中長大成人(笑)。她的優柔寡斷在於她對愛情婚姻的混亂認識,還有性格中的某些先天缺陷。看得出作者心中程明浩品格優秀,富於責任感。可是對應的女孩卻讓人失望。其實這個世上大多數女孩是天真可愛,明辨是非的。她們對問題有自己獨立的觀察和處理能力。
不管怎樣還是感謝作者把戀愛中的“拎不清”,“反複”展現出來,讓大家可以明白她們的心路曆程,她們的痛苦無助。也許,在陪伴關璐的成長中,我們也都和她一樣經曆了自己的成長。謝謝作者,大家會和您一起思考小說中提出的問題。
秋顏 回複 悄悄話 很多人都認為關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麽, 我覺得她非常清楚自己的愛, 隻是程的表現讓關多次意識到, 她得不到, 所以才接納杜. 就象杜原來接納紐約的那個女孩子一樣. 所以並不全是關的錯.

男女在想法上確實有很大的不同. 女孩子如果特別喜歡一個男孩, 就希望他也非常非常喜歡自己, 他的心完全屬於自己的, 然後才會主動. 而男孩子如果喜歡一個女孩, 他會不管女孩現在喜不喜歡他, 勇於追求並表現自己, 讓女孩子慢慢地喜歡並接納他. 所以很多女孩子是先被感動, 然後再愛上男孩. 這樣的女孩子通常還沒有自己特別鍾情的男孩.

當然, 現在的社會, 有的女孩也會特別主動去追求自己喜歡的男孩, 這是社會的進步, 隻要做得不卑不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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