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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越:最寒冷的冬天是舊金山的夏季(181-190)

(2005-04-10 23:16:50) 下一個
181 有人說,男人和女人,特別是一個善於照顧人的女人同居過之後,獨立生活能力會逐漸減弱、退化,直到某一天變得像嬰兒一樣地依賴那個女人 -- 那個時候,女人就算熬出頭了。 張其馨善於照顧人,所以,雖然林少陽離嬰兒期還有相當一段距離,當他把幹淨內衣褲穿完,冰箱裏所有東西、包括囤積的碗麵吃完,衛生紙用完的時候,自然而然懷念起張其馨來。 “她說我不重視她,其實,生活本身不就是很平淡的嗎?她難道希望我一天三次圍著她叫心肝寶貝肉?” 他振振有辭,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你們女人都這樣的嗎?” 他那個“你們女人” 激怒了鄭瀅,她不顧我的眼色,一氣之下翻出“卷上珠簾” 去質問林少陽,“你們男人都這樣見一根電線杆撒泡尿,然後再去找下一根嗎?還‘春風十裏’ ,不要臉,想過一回嫖客癮是吧?” 林少陽愣了足足三十秒鍾,才反應過來原來他的劣跡已經早在張其馨掌握之中,口氣一下子軟了半截,“那個,那個,唉呀,那個網上的東西,她也當真?真是無聊,無聊…” 這一下,連我也被激怒了。兩個義憤填膺的女人不約而同違背早先定下的攻守同盟,把“滄海月明” 的身份揭穿,氣得林少陽話也說不出來。 這家夥倒也善於見風使舵,猛吃幾隻炸蝦之後,認清敵我形勢,發現主動權根本不在他手上,堆起一臉苦笑,“我看,以前的事就不要提了吧,都算我不好,你們就幫幫忙,勸勸她,好不好?” 口氣還真像賈寶玉偷吃了人家嘴上的胭脂還央求“好姐姐,千萬饒了我這一遭吧” 。 “勸什麽?勸她回心轉意,替你做免費老媽子,讓你又好騰出時間花癡你的姐姐妹妹?” 林少陽像所有能言善辯的男人一樣開始信誓旦旦,內容無非懸崖勒馬、改過自新、洗心革麵、重新做人之類,贏回了我和鄭瀅的同情,那場脫口秀裏關鍵的一句話是“你們大概覺得我很花,我也承認我是有點花,但是,我是一直把其馨當作未來的妻子看待的… 我這個人表麵上嘻皮笑臉,認真起來也很認真的,你們別不相信…”。盡管我們想像不出這個一天二十四小時眉花眼笑的小生認真起來是怎麽一副樣子,他這幾句話的確打動了我們的心。那頓飯吃到甜點,我們已經同他狼狽為奸,開始策劃如何把那根長了腳的電線杆搬回來。 林少陽沒有食言。十月底的一天,他拿出“神風敢死隊” 的精神,帶上他能買到最貴的一瓶“午夜飛行” ,在張其馨新搬的公寓門口,被她臭罵了三頓並威脅報警之後依然堅持陣地站了足足一個晚上,等張其馨早上起來開門,發現他居然還像隻哈巴狗一樣忠實而可憐巴巴地蹲在門邊,終於心軟,紅杏和藍杏熱淚盈眶地盡釋前嫌,緊緊擁抱在一起。 不僅如此,林少陽趁熱打鐵,發揮他幹事業“要麽不做,要做就要取得最大收益” 的原則,順手牽羊用一束紅玫瑰和一隻一克拉鑽戒把張其馨徹底套牢了。 後來,張其馨告訴我們,“那天我想,要是他肯等一個晚上,就原諒他;他等不了,就拉倒。” 這句話讓我想起那天程明浩在我家門口等我的樣子。如果我不回去,他或許也會等一個晚上的吧。我不舍得讓他等一個晚上,卻又跑回去親自把他趕走,實在愚蠢。 我想,這大概就是我不如張其馨的地方:她知道什麽時候該見好就收,我不知道。這也大概就是程明浩不如林少陽的地方:他知道什麽時候該厚顏無恥,他不知道。所以我們注定分手。 重新和杜政平談戀愛之後,生活又變得熱鬧起來。他對我很好,出差記得給我帶禮物,周末會安排節目,時不時還會買一束花送給我。鄭瀅來我家裏,看著杜政平送給我的全套花生漫畫玩具,點點頭,“這才叫談戀愛嘛。” 其實我對他也相當好:幫他洗衣服,燙襯衫,做飯,烘各種各樣低糖的巧克力餅幹讓他帶去公司分給同事。有一句流行的話叫做“平平淡淡就是真” ,我想,我和杜政平大概就算是找到“真” 了吧。 有一次,杜政平在我那裏過夜,無意中看見了書架上的那塊銀灰色表麵的手表。手表上落了一點灰塵,那是五月份我買給程明浩的,那份沒有送出去的生日禮物;我當時以為有的是機會送,結果我錯了。他問,“這個表哪裏來的?” 我說,“減價時買的,準備送給我爸。” 過了一會兒,他突然問,“你爸戴這麽時髦的款式?” 我笑笑,“你別小看我爸。” 心裏麵突然有點難受,程明浩如果知道,會不會覺得我水性楊花呢? 他們公司同事好像很喜歡搞活動,而且每次都叫上一大幫人。自從有一次他的幾個同事隨口說了一句“你女朋友很可愛”之後,他就經常拉我去參加他們的活動,大概覺得我能替他掙點麵子吧。有一次,參加完一個燒烤活動回家的時候,他跟我說起有個同事剛剛離婚,那位老兄前兩年回國經人介紹娶了一位如花似玉的太太,結果人家到美國沒多久就另覓高枝,還扔下一句氣得人吐血的話“在同一個環境中,其實你是配不上我的” 。 他一麵倒車一麵說,“小方就是沒搞明白一點,好老婆根本不是‘找’ 來的,是‘栽培’ 出來的。” 182 “什麽叫‘栽培’ ?” “就是說找老婆不能光看長相,其他方麵的素質也很重要,比如腦子好不好使,性情脾氣怎麽樣,生活能力強不強,還有,發展潛力如何。像小方那樣,娶個大美女回來供著,好看是好看,太難侍候,什麽事都不幹,一分錢掙不來還整天衝他發號施令。他們說那時候他對他老婆寶貝得要命,公司裏再忙,中午也要回家去給老婆做飯,好到了頂,現在人家還不是一腳把他踢開?所以我剛才就建議他下一次找女朋友,長得不用太觸目,脾氣好一點,最好自己能掙錢,可塑性強一點,找來了再慢慢照著自己希望的方向栽培就可以了。” 我好奇起來,“那我的素質怎麽樣呢?” “綜合素質一流,沒得話講,” 他嘻皮笑臉地湊過來,“我老婆,能不好嗎?” 我在他臉上輕輕地拍了一下,“那我是你找來的還是栽培出來的?” “也找也栽培。” “你什麽時候栽培我了?” “你忘了那時候是誰督促你轉學計算機的?誰幫你弄考古題的?誰替你做作業的?” 杜政平臉上泛起幾分得意,“那就是我在默默地栽培你。要不然,你現在說不定還在念那個化學博士,辛辛苦苦,畢業了充其量也不過找個博士後做做吧,當然也不錯,但肯定沒目前好。你知道嗎,我們公司裏好幾個同事都羨慕我女朋友工作好,英語好,性格好,會跟人打交道,他們不知道我下過多少功夫。” 我笑起來,從反光鏡裏對他敲了個毛栗子,“搞了半天我都不知道自己還欠你這份人情。杜政平,下次你要是再幫我做什麽事,先說說清楚,讓我有個心理準備,免得過三年五載再翻出來說是在栽培我。” “說著玩玩,” 他也笑了,“還是那句話,我對你是一見鍾情,否則,換個別人想我栽培,哼,我還不奉陪呢。” “那後來我跟你分手,你不是雞飛蛋打了嗎?” “那沒辦法,談戀愛跟做生意的原理一樣,首先要看準對象,不見兔子不撒鷹,一旦對象出現,絕對不能猶豫,要舍得下注,以本傷人,否則,機會錯過就沒了。不過話說回來,你現在不又是我的女朋友了嗎?那說明命裏注定,是我的就是我的。” 他突然轉過頭來,含情脈脈地看著我,“關璐,這一次我絕對不會再讓你跑掉了,永遠都不會。” “肉麻,開你的車吧。”我笑著搖搖頭,拿出CD塞進唱機。聽著聽著,不知怎麽的,突然有點悵惘,原來,天下沒有不要錢的午餐。雖然很有道理:這個時代男女平等,女人要嫁得好,男人當然也要娶得好;女人要調教老公,男人自然也想栽培老婆,天經地義。我們這一代人,大多成長得一帆風順,委屈了誰也不會委屈了自己。然而,不知怎麽的,我心裏有一個小小的角落好像平整的沙發布被拉皺了一塊,看不大出,也講不大出,卻感覺得到。 我把杜政平的“栽培” 理論講給鄭瀅聽,她拍手稱快,“有道理,太有道理了! ” 我和她正坐在上次林少陽請我們去的日本餐館吃午飯。公司的餐廳質量越來越糟糕,所以我們有時候索性就出去吃飯。 鄭瀅說,“我有一段時間特別相信柏拉圖的什麽‘尋找自己的另一半’,現在看看完全就是幾千年前的老頭子吃飽 飯沒事做信口開河。根據美國精神,與其去死命的找,還不如自己拿個毛坯來搓搓磨磨,加工成自己想要的樣子,又順心又方便,這一個跑了也不要緊,有了經驗,換個毛坯再搓。找找找,到頭來,找沒找到,連做毛坯的資格也丟了。” “你找到毛坯沒有?” “在找。不過,有時候,哼,真說不出是我在挑毛坯還是毛坯在挑我。上次跟一個男人約會,三句兩句都開始關心我的經濟狀況,無聊透頂。現在的男人,都現實得很呢。這麽一想,還是張其馨那個喜歡背詩的網友有點味道。” “他們怎麽樣了?” “網絡上的露水夫妻還能怎麽樣?” “滄海月明” 和“藍田日暖” 很友好地分了手,名副其實的友好 -- 那個男人免費幫張其馨做了一套投資計劃,而作為回報,張其馨介紹了兩個同事做他的客戶。張其馨說,仔細想想,還是林少陽條件更好、更有前途,畢竟,現實生活用不上朦朧詩,在美國的現實生活更加用不上。與此同時,“春風十裏” 鄭重其事地在網上張貼了一份告示說他於即日“退出網絡” ,由於“公務實在太過繁忙” ,並把“卷上珠簾” 的電子郵件地址歸入“拒收”。還真應了那一句,“春風十裏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 “他們明年初就要結婚了,” 鄭瀅吃一口飯,“我再不承認,還是有點羨慕。現在我在公司裏名聲又不好,誰敢來追?” “八卦”是一種國際通行的愛好,無分國籍地域種族,我知道公司裏有些男同事背地裏議論她“風騷” ,“哼,連本家也不要我這個病人了。” 鄭瀅剛剛在鄭廣和的大力推薦下轉到一個女醫生那裏,雖然她早先的確提過這個要求,但是鄭廣和遲不轉早不轉,偏偏挑這個時候轉,她不由起了身世之感,覺得所有的男人都拋棄了她。 那天,餐館裏推出一款新的甜點,叫“綠茶提拉米蘇” ,我們一人要了一客。蛋糕上來了,嫩嫩的淡綠色中間夾一層層咖啡和奶酪,做得賞心悅目,叫人都不舍得下口。 可是,一口下去,我們立即有點失望:味道雖然也不錯,但比意大利配方的提拉米蘇還是差了一截。分析一番之後,恍然大悟:原來,缺了一味料。餐館別具匠心地用綠茶入蛋糕,企圖做出日本風味,卻不知道,一份好吃的提拉米蘇,就是離不開那麽一丁點兒的 -- 蘭姆酒。沒有它,就是不一樣。 183 和鄭瀅吃完飯回到公司,剛坐下,部門裏那個長年像花蝴蝶一樣在“草叢”( 既然男人叫“花叢” ,換成女人大概就要叫“草叢” 了吧) 裏打轉的漂亮女孩拉了 Chris 來找我。 她閃身進來,利索地關上門,衝我迷人地一笑,“有件事情想麻煩你們兩個人核實一下。上個月,你們曾經說過Nancy替你們的項目寫測試方案,錯誤率太高以致事後需要返工?” Nancy是個單身母親,一個人帶兩個孩子,忙得焦頭爛額,工作中難免有點心力不濟,兩個月前,她幫我們寫的那份測試方案,二十個測試情境裏一半有問題,弄得後來我們不得不重新搭起環境,核對修改,加倍費時間。有一次吃午飯,我和Chris隨口發發牢騷,讓她聽見了。 我看看Chris,他也在看我。隨後,我們點點頭,但不知道她現在翻出這個來葫蘆裏賣什麽藥。 她下一個問題逼過來,“如果艾米來問你們,你們也會這麽說嗎?” 這一下,我們都覺得不對勁,“你什麽意思?” 她又擺出一個迷人的微笑,把事情的原委告訴了我們:她正在和 Nancy合作一個項目,進展很不順利,到現在為止,一連幾個裏程日期都沒能按時完工。眼看老處女就要來興師問罪,她決定“找找原因” ,一找,眼前一亮,原來是合作夥伴太差勁,她再優秀也獨木難支。自己明白了這一點不算,她還要讓主管也明白,於是正在準備一份書麵報告,列出她搜集來Nancy工作中的各種差池,數據翔實,時間地點事件人證物證,還有累計浪費全部門多少時間,拿到法庭上都能用。她說,“我隻是希望老板能了解真相,這樣對其他人也有好處,一個團隊不應該老是包攬工作不力的人。而且,這可能也從另一個角度反映了這份工作未必適合她啊。” 我和 Chris傻眼了,但話已出口,悔之晚矣。後來,我聽說,真正驅動她這個動作的是由於公司裏傳起謠言說年底之前很可能要再度裁員,她去馬屁精那裏算了一卦,發現自己在部門裏的競爭力很弱,情急之下想起這個計策:爬不到別人頭上去,就想辦法把別人踩在腳下,結果是一樣的。 下一個星期一快下班的時候,Chris敲敲我辦公室的門,“艾米叫你去。” Chris 穿著鮮紅的保羅襯衫--他每周一的製服,臉色卻像塊鉛,我走過他身邊時聽見他輕輕說了一句“Damn” ,我一下子明白是怎麽回事了。 十一月中旬,公司果然再度“資源重組”,好在規模不大,我們部門裏隻裁掉了一個人,大家事先都多少心裏有數,除了 Nancy她自己。想起來實在淒涼,我們每個人都吃過她做的香蕉蛋糕和蘋果派,關鍵時候卻沒有人站出來說話,相反做了幫凶。她境況不好,很需要工作,也不知道要過多久才能再找一份;可是話說回來,哪個人不需要工作呢?已經自顧不暇,還去管別人?黑鍋有人背了嗎,謝天謝地。 至此,我的職業生涯教給我第三條,足以受用一輩子:狗,改不了吃屎。人都是動物變的,大難臨頭,自私自利,適者生存。什麽“公平地道”,選擇還不夠嚴峻而已;什麽“眾誌成城”,利害關係還不夠明顯而已;什麽“光明磊落” ,環境還不夠殘酷而已。 想不到成長就是這樣,真實而令人泄氣,毫無詩情畫意。 這件事情之後,我和 Chris之間的關係融洽了許多。我依然不喜歡他,覺得他誇誇其談、貪功好賞;我知道他也還是不喜歡我,大概認為我寸土必爭、斤斤計較;但我們都明白了:隻要不踩你,不在背後捅刀子的,就已是好人;有人真心願意幫忙,那叫有貴人相助。老處女有一次問我們要不要讓那個擠走Nancy的女孩子來分擔一點工作,我和Chris頭一次心有靈犀、不費唇舌就達成一致,同仇敵愾,“不要,謝謝。” 自己多辛苦一點,無論如何好過身邊有個定時炸彈。後來我們一直合作愉快,年底還聯名申報了一項專利。 感恩節周末前的那一天傍晚,我把房子裏裏外外打掃了一下,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看電視,一邊燙一大堆洗好烘幹的襯衫。 新聞裏放到亞特蘭大機場由於發現不明身份的人私闖安全區而關閉,所有航班停飛,我正拿著熨鬥往一件淡藍色的襯衫領口上噴水,突然,我發現那件襯衫既不是我的也不是杜政平的。那件襯衫,是我從西雅圖帶回來的,是程明浩的。我曾經用它當睡衣穿,他曾經輕輕地解開了一顆扣子又小心地把它扣回去,然後懷抱著我睡著。襯衫上融合了他的味道和我的味道,我怎麽會把它洗掉了呢? 我拿起襯衫裏裏外外嗅著,汰漬漂白型洗衣液充分展示了威力,它橫掃其它一切味道,隻留下無辜而可惡的清香。 我呆呆地坐在沙發上,屏幕上,數以千計的乘客依然被困在亞特蘭大機場,我的心比他們還要惶惑:滿心歡喜買了票奔向新的目的地,到最後一刻,卻發現無法起飛,而且不知道要在原地滯留多久。 這個時候,電話鈴響起來,我跑過去接。拿起來,對方卻已經掛斷。我對著話筒上那些小孔,突然閃起一個念頭:這個電話,有沒有可能是程明浩打來的?會不會,我在看著一件襯衫沒來由的牽掛他的時候,他也正好想起了我? 假期過後,我馬上去裝了來電顯示。說不出究竟為什麽,大概,我希望他萬一下一次再打來,不等我接就掛掉,我也可以打回去,“喂,你到底想幹什麽?” 那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我和杜政平吵了一架,起因是一瓶香水。 杜政平“紐約時代”的印記之一是變得喜歡用香水,他家裏的男士香水零零總總加起來足有靠十種,其中他最喜歡的有三種:一種“最後一層有西瓜的甜味” ,一種“淡淡的麝香味” ,一種“苦苦的草藥味” 。所以,他身上的氣味大多在西瓜味、麝香味和草藥味之間徘徊,並且把那瓶西瓜味的香水放在我的洗手間裏。 那天我們正準備去參加一個新年聚會,他對著鏡子打扮好之後灑上香水,忍不住又讚揚兩句,“這個牌子真不錯,一點不張揚,什麽時候都能用” 。 我說,“還不張揚呢,幾米之外都聞到了。說真的,你弄得像朵花一樣幹什麽?我就不喜歡男人香噴噴的。” 我想起Chris 愛用的那種能讓我鼻涕一把眼淚一把的須後水,搖搖頭。 他從鏡子裏看著我,臉色突然沉下來,“他是不是不用香水?” 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誰?” “你知道我說誰。” 那是我們重新戀愛後他第一次提起程明浩。 “不關他的事。” “他用不用?” 他又問一遍,臉上沒什麽表情。 我吸口氣,“不用。” 他牽起一邊嘴角笑笑,“我就知道。” 我有點生氣,“知道你還問我。” 我正要轉身,突然一聲巨響,低頭一看,那個裝香水的方形磨砂瓶子在我腳邊碎成幾片,薰蒸的香氣騰空而起,直衝進鼻,讓我眼睛都有點發痛,一小塊碎玻璃濺在我腳上,觸目驚心地瞪著我。 他也吃了一驚,呆呆地看著我,一句話也沒有,好像不相信真的親手砸碎了他最鍾愛的香水瓶。 過了許久,我微微顫抖著說,“你這個習慣不大好。杜政平,我們先小人後君子,我告訴你,這個瓶子剛才要是砸在我身上,我一定會報警。現在,你能不能告訴我,我到底哪裏招惹了你?” 184 我們站在芬芳得嗆人的空氣裏大眼瞪小眼。杜政平比我早冷靜下來,努力擺出一副比較輕鬆的表情,“你反正不喜歡,我留著它幹什麽?” “我隻是隨便說說,你犯得著發這麽大的火嗎?再說,你也講過香奈爾五號是暴發戶專用的,要不要我去拿來一起砸掉算數?” 他一言不發,去廚房拿了張厚紙巾,回來彎下腰把地上的碎玻璃一片一片撿起來。當他把最後一片,也就是我腳背上那一片撿起之後,抬起頭來,“關璐,你看不上我。” 那天晚上,我和杜政平沒有去參加新年聚會;反之,我們留在家裏做愛 --從2001年做到2002年,可謂曠日持久。西瓜味的清甜水一樣漫進房間,柔美而迷惘,像愛情的反反複複,叫人隨之浮浮沉沉,卻半點不能做主。 淩晨一點二十分,杜政平突然摁亮了台燈,側過身來問我,“你愛不愛我?” 我的眼睛好一會兒才適應光線,等終於能看清時,我驚訝地發現他的眼睛裏充滿了痛苦。那種眼神像根根幼細的蠶絲勒進我心裏,越勒越緊,我太熟悉它了,因為,我自己也曾經用同樣痛苦的眼神去凝望過一個人。他這麽看我,心裏一定非常非常難過。我明白了。 我把頭埋進他的懷裏,“我愛你。” “真的?” “真的。” “關璐,你知道,我很愛你的,” 他把我抱得緊緊的,語氣裏帶著小孩子“全拋一片心” 式的固執,“我真是很愛你的。” 我有點震驚地發現,在杜政平的心目裏,我是個不折不扣的“浪子” 。 我把手伸到他的胳肢窩下麵輕輕地撓,“我知道,我當然知道。你要是不愛我,為什麽要來栽培我呢?栽培一個人,其實是很辛苦的…” 第二天,在開始實施“新年計劃” 之前,我幹了一件計劃外的事情 -- 我翻箱倒櫃找出所有和程明浩有關的照片,把它們統統燒掉。我不想再看見他。 2002年杜政平過生日,我特意去買了一瓶阿曼尼的Acqua Di Gio 送給他,算是補上被砸掉的那瓶。他笑著接過去,卻沒見他用過;事實上,後來,我沒在他身上聞到過任何香水味。 好幾個月,那股西瓜味在我的浴室裏陰魂不散。直到如今,無論在什麽場合,人山人海裏要是哪個男人用Acqua Di Gio,我隻要聞一下,立刻就能分辨出來。 鄭瀅曾經感歎天下所有的男人都拋棄了她,事實卻正好相反:她的本家把她轉給自己的同事 -- 而且是女同事,不是“不要她” ,恰恰是為了“要她”。那以後沒多久,鄭廣和對鄭瀅展開了地毯式的追求,死纏爛打加柔情萬種,用事實證明了這個男人對女人的了解是遠遠超越了生殖係統的。 情人節那天,鄭瀅捧著一個插著一打玫瑰花的菱型花瓶來找我,“給你擺擺。” “好漂亮的花!”我叫起來,“哪裏來的?” “鄭廣和送的,我辦公室裏都放不下了。”鄭瀅的臉刷的紅了。原來,我們公司為了減輕收發室的負擔,明文規定不為員工接收花店送的花 -- 很不浪漫的規定,鄭廣和醫生大腦袋一轉,有了,自己去買來十二打玫瑰花,配上形狀各異的水晶玻璃瓶,親自開車送到我們公司。當鄭瀅接到電話到底樓大廳去見他,整整兩排沙發都被玫瑰花占據著,浩浩蕩蕩,蔚為壯觀,像個小型的閱兵式。鄭廣和就站在兩排玫瑰花之間,笑得像拿破侖 --當然,他比拿破侖高。 鄭廣和這一招實在夠厲害:一. 一百四十四朵玫瑰花大兵壓境,哪個女人見了不感動得稀裏嘩拉腦子發熱?二. 替鄭瀅在公司裏掙足了麵子:女人有了男人寶貝她,身價立刻不一樣,何況她是那年情人節唯一一位收到玫瑰的女員工,鋪天蓋地,給其他人留下極其深刻的印象,幾年之內傳為佳話;三. 變相給自己拉了選票:讓鄭瀅周圍的女孩子們既羨且妒,眾望所歸認定他是個模範好男人;四. 擯除了我們公司裏可能存在的競爭對手:嘿嘿,愣頭青,你撒泡尿照照自己,可有我的魄力乎?沒有嗎,一邊涼快去。 副產品是順便還讓很多女孩子的男朋友挨了一頓罵,第二年情人節吸取教訓,誠惶誠恐地當鮮花快遞員。 綜上所述,此舉幾乎趕得上戰國時代燕國的太子丹收買荊坷的架式,二話不說,情重如山,讓人唯有以身相報,刺秦王也得幹。 2002年的春天是個結婚的季節:三月份,張其馨和林少陽結婚;五月底,鄭瀅和鄭廣和結婚。 鄭瀅要結婚的事情,楊遠韜不知從哪裏拐彎抹角地打聽到了,把一份禮物寄到她公司裏的地址,鄭瀅把我叫過去一起開封。打開外包裝,淺藍的紙盒立即告訴我們那是一件Tiffany。 我們對看一眼,鄭瀅從黑色絲絨盒子小心翼翼地拎起一條白金項鏈,下墜一個簡單而雅致的掛件,兩個同心圓,用碎鑽嵌出幾個羅馬數字,看上去有點像個時鍾。 盒子裏有張卡,上麵隻有四個字,很漂亮的筆跡,“祝你幸福。” 鄭瀅把它戴到脖子上,問我,“好不好看?” “很好看。” 楊遠韜的品味無懈可擊,隻是不知道他送這個“時鍾” 究竟是希望鄭瀅能和她的夫婿天長地久,還是在抱愧自己曾許諾過卻不能給予的天長地久。 鄭瀅把那張卡仔細看了兩遍,然後撕掉,“送不起戒指的男人就喜歡送鏈條,把人家套了起來,又不知道該怎麽辦。” “你打算把這條項鏈怎麽辦?” “戴啊,這可是我的結婚禮物,” 鄭瀅揚起臉衝我一笑,竟是一臉神采飛揚,“Tiffany is Tiffany。你以為我會舍得還掉?” 從那天之後,我心目中最勇敢的女性形象由海倫凱勒讓位給我的好朋友鄭瀅。為了她有勇氣對著老情人送的結婚禮物神采飛揚地微笑然後說“Tiffany is Tiffany” ;她收下一條項鏈,放走了心中那個浪子,影子都不留。 比“懷念” 難的是“怨恨” ,比“怨恨” 難的是“忘記” ,比“忘記” 更難的,是“直麵” 。說句或許會讓魯迅先生在黃泉之下跺腳的話,“真的猛士” 肯定談過戀愛,如果沒有,應該馬上去談一場,因為經曆過愛情殘酷而猙獰的時刻、見識過那些不流血卻久久不愈的傷口的人,絕對有足夠的勇氣去“直麵慘淡的人生,正視淋漓的鮮血” 。 走出鄭瀅的辦公室,我想起程明浩送給我的那一條有玫瑰花圖案的項鏈,搖搖頭。鄭瀅說得有道理,送不起戒指的男人就喜歡送鏈條,把人家套了起來,又不知道該怎麽辦。 185 對於高科技行業的許多公司而言,每年的第四季度是業務的重頭,很多客戶會在年終做來年的預算並決定是否下訂單,所以這個季度的業績在全年中占相當大的比例。2001年底,911加上安龍事件引發的大公司信用危機給原本就很不景氣的美國經濟雪上加霜,納斯達克指數吃了秤砣鐵了心,以一天幾十點甚至上百點的速度一路跌破兩千點的心理防線仍然飛流直下,讓人心寒到底後反而多少生出一份黑色幽默 -- “死豬不怕開水燙” ,我倒要看看情形究竟能壞到怎麽個程度。 2002年,公司明顯地開始節衣縮食:新員工是早就不進了,裁員都來不及,還進新人,開什麽玩笑;能用臨時工就堅決不用正式工,能用實習生就堅決不用臨時工,能不用人就堅決不用;出差住旅館一律降一個檔次;寄快遞郵件要主管批準,主管不在嗎,不好意思,等他/她回來再說,活生生把快遞變成慢遞;取消免費供應的咖啡、甜點、爆米花、可樂,等等等等。 最讓人難以忍受的是洗手間裏提供的衛生巾也每況愈下,先是“護翼”不翼而飛,然後棉製網麵不見了,隨之越變越厚,直到變回我中學時第一次月經來潮時用的那種衛生巾;更糟糕的是還三天兩頭斷檔,因為公司把清潔人員減少了一半,一個清潔工管足足半棟樓。吃過幾次虧,我索性買了一大包衛生巾放在辦公室底層抽屜裏,而鄭瀅重新開始跟我伸手要衛生巾。 那一天她一路小跑過來要了一塊衛生巾,一麵嘴裏嘀咕,“我看公司以後招女員工不如加一條‘必須已經絕經’ ,可以徹底省下這筆開支”。我看著她的背影有點發呆 -- 這個星期鄭瀅已經來跟我要過好幾次衛生巾了,我自己的月經卻還沒來。 我拿著鼠標在屏幕上亂點:不會是懷孕了吧? 我心亂如麻,終於忍不住告訴鄭瀅,“我已經推遲了五天,有沒有可能?” 她歪著腦袋煞有介事地思考了一會,一本正經地問,“你覺不覺得想吐?” 我哭笑不得,“就算真的懷孕也沒這麽快吧。” 下班後,她陪我去藥店買驗孕試紙。我趁左右無人,從櫃台上取下一盒,拉起鄭瀅就要走。 “急什麽急?又不是做賊,這個牌子在買一送一呢。” 鄭瀅堂堂正正地背著雙手研究保險套的廣告。 “鄭廣和不是婦科醫生嗎?還用得著自己買保險套?” “什麽話,他給人看病用這個?不吃人家的耳光也要吃我的耳光。” 我推推她,“我很怕是真的。” 她抬起頭來看看我,我當時大概顯得很緊張,於是歎口氣,安慰我,“小姐,不要自己嚇自己,你以為懷孕那麽容易?告訴你,美國有七分之一的夫妻想生孩子都懷不上呢。” “別忘了我不能吃藥的。” 她把兩盒保險套放進推車,“那又怎麽樣?真懷孕了,你們就結婚,年底生個孩子,有什麽不好?”她說得順理成章。 “那我今年的升級肯定敲掉,搞不好連位子都保不穩。” “那又怎麽樣?你以為小杜養不起你?還是不肯養你?不想生就說不想生好了,假模假樣。走吧!” 我看看她,說不出話來,心裏很迷惘。 驗孕的結果是:沒有懷孕。兩天之後,我的月經來了,它,不過是跟我開了一個小玩笑。 這一次月經來的時候,我居然高興得幾乎跳了起來,隨後像有一樣什麽東西重重的、鈍鈍地在我腦門上敲了下:原來,我真的很害怕懷孕。並不是為了工作,為了升級,為了保位子,而是因為一旦懷孕就要結婚,然後生孩子,然後,一切就木已成舟。我不要木已成舟。 四月份,我陪鄭瀅去現代藝術宮拍婚紗照。他們關係發展實在迅猛,導致了眼看這位老兄要把我的好朋友娶回家,我才有幸跟他見上第一麵。鄭廣和長著一張產婦看了能夠舒緩壓力、嬰兒見了會覺得世界很美好的臉,他的長相揭開了我懸在心頭多年的一個疑問:小時候看動畫片“聰明的一休” ,總是想那個可愛的一休小和尚將來長大了會是什麽樣子,見了他,我茅塞頓開,明白了,就是這個樣子! 難怪他可以做婦產科醫生。 他們拍了大半天,到將近傍晚時分,眼看著天陰沉下來才告一段落。我突然記起浪管風琴應該就離這裏不遠,於是叫他們先回家,“我想到海灣旁邊走走。” 186 那天的天氣很奇怪,早上到下午都陽光燦爛,四點多鍾卻開始下起小雨。我在現代藝術宮後門的博物館門口找到個工作人員問他知不知道浪管風琴在哪裏,他伸手指指路對麵,“過街再走一段就到了。” 我走過街,沿著舊金山灣往前走。慢慢地,雨越下越大,海灣上的風吹過來,透過我身上薄薄的開斯米毛衣,我開始發抖,心裏非常後悔沒有帶件風衣。 這一路上人很少,走了很久,已經差不多到了金門大橋下麵,卻還是什麽都沒看見。我覺得很不對勁,繞到停車場旁邊的一家紀念品商店去問路,才知道我轉錯了彎,早先過了街,應該朝右,而我,想當然地朝左轉了。 我已經沒有力氣走回去,身上的衣服也差不多濕透,隻好搭公共汽車回藝術宮去開車回家。轉上高速公路的時候,我對著觀後鏡裏的自己苦笑一下,笨啊,近在咫尺的東西都找不到。 鄭先生和鄭小姐的婚禮極其浪漫,在位於富蘭克林街的哈斯. 莉蓮索屋舉行 -- 那所典型安女王式的老房子始建於十九世紀,奇跡般地幸存了1906年大地震,是舊金山兩棟對外開放的維多利亞式房屋中比較精美的一棟。 我對鄭瀅說,“你老公花樣真不少。” 隨即發現她毫不遜色 -- 她的戒指上麵不僅有一顆麻將牌一樣的鑽石,而且,那家珠寶店為了拉生意,出奇製勝附送了一個終生承諾:日後,如果她願意,可以隨時把戒指拿回去換一顆鑽石,隻要份量相同,式樣自選。鄭瀅說她打算五年去換一次。 我笑她,“你當心人家以為你五年嫁一個新老公。” 鄭瀅不以為恥、反以為榮,“要的就是這種效果。美國不是流行女人再嫁次數越多身價越高嗎?我呢,再嫁就算了,不過,做做樣子也好啊。” 這是我有生以來見過最奇特的虛榮心。 我實踐了九年之前在學校浴室和她擠一個淋浴噴頭時許下的諾言 -- 當她的伴娘,杜政平做伴郎。禮成之後,鄭小姐,不,鄭太太,也不知是被幸福衝昏了頭腦還是有意表達她的“美好祝願”,學了美國人那一套把手裏的百合玫瑰花束從腦後朝著我的方向扔過來,花束在空中劃了個優美的弧線,在我和杜政平都毫無思想準備的情況下一屁股(如果花也有屁股的話) 穩穩當當地坐在了我們兩個人前方正中的地上。我們眼看著它掉下來,卻不知怎麽搞的,誰也沒伸手去接。 一屋子的人都把目光投在我們身上,幾秒鍾之後,我反應過來,碰碰杜政平的手,他如夢方醒地立即低頭去撿起那束花遞到我手裏。身後幾個女人拍著巴掌呱呱大叫起來,她們大概覺得這個場麵十分浪漫;我的臉漲得通紅,心裏隻是恨鄭瀅怎麽也不事先提醒一聲:幸虧她不準備再嫁,否則,下一次自己去找伴娘。 哈斯. 莉蓮索屋是一棟非常漂亮的房子,裏麵蕩漾著一股舊時代特有的、溶和了許多可知與不可知往事的和婉氣息,讓人不由跟著溫柔起來。 在一間臥房的牆上,我看見了一張古老的結婚證書。泛黃的紙張上字跡由於經年曆久,已經變成一種淡淡的紫灰色,卻還是清晰可見。上麵寫的是美國加利福尼亞州舊金山市市政府頒發此證書,證明某個男人和某個女人自一八八O年七月三十日開始結為夫婦,地址就是這棟房子,下麵有證婚人的簽名。 我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張紙,文字是一樣奇妙的東西:當所有的人都作古,甚至連屋舍都已經易主,它還在萬分固執地、堅強地、死硬地對每一個走過的人傾訴一段許久許久以前的姻緣。兩個人把名字寫在一起,便是一個最鄭重的約定。婚姻,是值得尊重的,非但尊重,簡直肅然起敬。 這個時候,我的手被人拉住了。我轉過頭,正好碰到杜政平的目光。他一動不動地看著我,我也一動不動地看著他,突然,好像有一陣風從心裏某個角落吹過來,像地鐵將來時隧道裏夾著滾滾車聲的那一陣風;我能感覺到,有一個問題,雖然誰都還沒開口,但離我們是越來越近了;雖然還不知道是哪一條線的車,能不能去得了目的地,有車總比沒車好。 六月份,我升了一級,而且很意外地當上了項目經理。起因聽說是老處女和部門裏勢力最大的項目經理之間有點摩擦,好像覺得他“功高震主” ,於是出了一個新花樣,把部門像比薩餅那樣切成小塊,從基層選“秀女” ,提拔幾個項目經理分管,變相來個“杯酒釋兵權”。於是,我和 Chris,還有其他兩個同事一起被她“提拔” 了上去。 187 新選上的“秀女” 們心情激動地去參加所謂的“部門核心討論”,也就是關於下半年度工作和人員分派的會議。老處女用投影儀“嗖” 地放出一張標得密密麻麻的箭頭圖,箭頭上烤肉串一樣掛滿了大大小小的方格,紅方格代表產品新版本當前的重要裏程日期,綠方格代表舊版本的各式補丁,方格疊方格,紅紅綠綠,煞是神氣。 老處女把箭頭圖解釋一番,然後巡視一周,“你們有什麽想法?” 鴉雀無聲。那個烤肉串顯示了史無前例的工作量,大家四顧會議桌前的小貓兩三隻,再把沒來開會的小貓湊在一起,實在想不出那些方格怎麽搞得定。 老處女一眼洞透小貓們的心思,斬釘截鐵地消滅了大家最後一個幻想,“我已經試過去別的部門借人,一個都借不到,現在每個部門都人員短缺;但是,這張圖上所有的日期都已經定了下來,除非出現意外,不大可能再改動。也就是說…” 然後她跟我們講了一通“理想” 和“現實” 的差距,也就是說,我們拚了老命或者小命,也要在年底之前把肉串給烤熟了再抹上點沙爹醬,讓她老人家去向上級表功“看,我的部門用百分之七十五的人力完成了百分之一百二十五的工作” 。 當時,所有與會的人已經多多知道自己會負責什麽項目,不知道的,是自己會分到什麽樣的人。走出會議室的時候,我和Chris 都頗為沮喪,因為他分到一個實習生和一個由於去年工作表現欠佳而從另一個部門轉過來的同事,而我,分到一個實習生和一個懷孕的女同事,預產期就在明年一月份。部門裏比較得力的人都被幾個資深的項目經理不由分說地瓜分了,就好比他們把比薩餅中間堆滿了料的部分吃了,抹抹嘴,然後把幫子推給我們。 我們都做過實習生,也對曾經提攜過我們的人心存感謝,然而此一時彼一時,公司景氣的時候,人手足,無所謂,到現在已經瘦身瘦得差不多,一個蘿卜頂一個坑,實習生相對來說就很不好用了:不在正式編製,公司嚴格控製加班時間;很多實習生進來的時候對產品一無所知,需要相當一段時間的訓練,等訓練好,實習期也快結束了;最要緊的是,這些孩子們關心的是未來的工作 -- 當然應該關心,一旦發現公司不招員工,立刻就鬆懈下來,惦記著張羅自己的前程,不可能跟你休戚與共,而你又不能逼得太緊,畢竟,人家是來“實習” 的,有三分客人的味道。 Chris 說,“你比我好,輪到一個博士生。” 他分到一個碩士研究生。 我苦笑一下,心想,博士生長兩個腦袋四隻手嗎? 鄭瀅聽了我的“部下” 陣容,立刻一翻眼皮,“你虧大了。想想看,他那個人再不濟,還可以管,可以罵,可以告狀,出了問題,實在不行就把責任推下去;你呢,不要說罵,講話都要小心,萬一逼狠了,人家搬出‘一屍兩命’ 來威脅你,你告到老板那裏她都不敢幫你。” 我越聽越懊悔,“別說了,誰叫我沒用,搶不過人家。狗咬狗,小狗隻好啃沒肉的骨頭。” 鄭瀅搖搖頭,點著我的鼻子,“看好了,你這個‘監工’做得連‘長工’ 也不如。” 七月份,一個大項目收尾,老處女出人意料地弄到一筆錢,組織她手下的幾個基層部門的人去一個葡萄園“嚐酒”,所謂“嚐酒”,其實不過就是大家跑去看看風景,稍微搞點活動,喝幾杯當地產的葡萄酒而已。本身並不太稀奇,可這一次大家趨之若騖,因為不知道什麽時候會有下一次機會。 那是一個星期五。早上我有點睡過頭,又碰到堵車,等開到那個葡萄園,露台前麵的停車場上已經停滿了車。這個地方我來過兩次,知道假如這裏沒有車位的話就要一直繞到後麵山腰上的另一個停車場再走下來;於是我一連轉了兩圈,希望能有一個空位。 終於,我在一個角落裏發現一個空車位,可是對麵不知從哪裏冒出來另一輛車也朝它開過去,離得比我近,眼看就要轉進去。我恨恨地念了一句倒酶,正要掉頭,那輛車卻突然調轉了方向,車裏一個戴墨鏡的男人示意我用那個車位。我喜出望外,以為正好碰到哪個有紳士風度的男同事,立刻二話不說開過去。兩輛車緩緩擦過,我隔著車玻璃朝他微笑,笑容卻突然僵在臉上。因為,那個人是程明浩。 他來舊金山參加一個會議。他們公司是主辦方之一,在會議最後一天邀請一些有長期關係的客戶來這兒活動。葡萄園有兩個嚐酒的大廳,我們包了一個,他們包了另一個,難怪停車場那麽擠。 我心不在焉地應酬了一會兒,就到露台上去,他正好站在那兒,而且是一個人。我在離他三步遠的地方停下來,看著他,不知該往臉上擺什麽表情。他對著我微笑,很大方地說,“你好。” 他的態度很沉著,仿佛我們以前所有的事情都一筆勾銷了。 程明浩穿一件米色棉襯衫,胸口有他們公司的標記,很配那條咖啡色卡其布褲子。一年沒見,他黑了一點,顯得比以前更結實、也更精神了;隻是他把頭發剪得很短,不僅短,而且還用發膠定型,使之一絲不苟,腦門前的幾乎根根直豎。現在很多男人留這種發型,也挺好看,但他也“怒發衝冠”,卻讓我心裏生起一份莫名的難過 -- 璐璐再不可能把他的頭發弄亂了。 我們開始聊天,名副其實是聊“天”,我們從加州的天氣聊到明州的天氣,再從明州的天氣聊回加州的天氣,待所有與天氣有關的事情都聊完,終於不可避免地要回到“人”。 “你不如把頭發再剪短一點,不像香港特首也像澳門特首。” 我說。 他笑笑,把聲音壓低一點,“你們公司還好吧?前一陣子我看到好像又裁員了。” “好,裁歸裁,至少現在還能跑來喝酒,” 我抿了一口酒,“不過,說真的,這酒好酸。” “加州的紅酒都偏酸,” 他也抿了一口,“你等一下。” 他走開了一會兒,回來的時候,手裏拿著一罐七喜,“其實用雪碧效果會更好,不過七喜也可以。” 我們把七喜打開倒進酒裏,果然可口許多。 “人家看見會不會笑我們?” “笑什麽,這樣明擺著好喝多了。要是在家裏,我會直接往裏麵加糖。” “土包子。” 我撲哧一聲笑出來,搖搖頭,又喝了一口攙了七喜的酒,抬起頭,發現他正在凝視著我,眼光很溫柔,裏麵有一些東西,像酒一樣讓我感到微微的眩暈,本來想說什麽都忘記了。 我們默默地各自喝酒,過一會兒,他突然問我,“你結婚了?” 188 我吃了一驚,抬頭看看他,發現他正盯著我右手無名指上的那個“情緒戒指”。那個戒指,最早是杜政平買給我的,後來我還給他,再後來重歸於好,他又還給了我。那個戒指大概正好就是六號的,戴在中指上有點嫌緊,我就一直把它戴在右手的無名指上。 我把手在他眼前晃了一下,“這不過是一個玩具。再說,這是右手啊。” 他看看那個戒指,笑笑,“很漂亮。” 我說,“謝謝。” 突然意識到他大概還不知道我現在又和杜政平在一起了。我一邊琢磨假如他問我有沒有男朋友的話該怎麽說,一邊黯然地想:他知道了,說不定會懷疑我跟他談戀愛的時候,就還想著杜政平,所以跟他分手之後又兜回原地,我說也說不清。其實,並不是那樣的;可是看起來卻實在很像,換了我或許也會這麽想。 正在出神,程明浩下一句話讓我著實吃了一驚,“我以為你和小杜已經結婚了呢。” 我望了他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你怎麽知道…” “噢,去年底,好像是十一月中旬吧,我給你打過一次電話,是他接的。他告訴我你們大概會今年結婚,還準備去大溪地度蜜月。” “杜政平?” 我叫起來,杯子裏的酒差點潑了出來,“他說我們要結婚?” 程明浩看看我,臉上的表情介於詫異和尷尬之間,好像在說,“難道不是嗎?” 過了半天,他點點頭。 “他… 他還說了什麽?” “他還說你們公司很忙,你經常要八九點鍾才能下班。” “還有呢?” “還有,他說你們聖誕節去太浩湖滑雪,然後我們隨便聊了一會兒,其它也就沒什麽了。” 我呆在那裏,腦子裏像有本日曆,一頁一頁飛快地翻回到去年十一月份,十一月中旬,想起來了,那個時候,我剛剛給了杜政平我公寓的鑰匙,他有時候下了班就直接過來,然後我們一起吃晚飯。那一段時間,我比較忙,經常到家的時候他已經坐在沙發上看電視了,難道? 不錯,我們公司是很忙,我經常要八九點鍾才下班,去年聖誕節我們的確去了太浩湖滑雪,而且玩得很開心,但是,但是,誰說我跟他今年要結婚的呢? 自從幾個月前和他一起看見那張老掉牙的結婚證書之後,我的的確確開始想,就這樣把名字和他寫在一起,或許就是我需要的幸福 -- 幸福這個東西,看不見摸不著,沒有經曆過,事先怎麽會知道呢?我甚至想,假如他提出結婚,就答應吧。可是,早在去年十一月份,他怎麽就未卜先知了呢? 那是我第一次發現杜政平做了一件不光明正大的事情 -- 一句謊言夾在好幾句真話當中,變得像真的一樣,換了我是程明浩,也會相信。然而,說那是謊言,好像也不完全正確,他不是在我家接我的電話嗎?我們不是一起出去度假嗎?我不是跟他上床嗎? 我定定地看著程明浩,原來,他找過我的,隻是我沒有接到那個電話。 我木木地說,“我們還沒結婚。” “噢… 那,有計劃嗎?” 他有點意外,認真地看著我。 “有可能,有可能明年吧,” 我感覺好像回到小學課堂裏,躲在下麵看連環畫被老師措不及防叫起來,連問題是什麽都還沒聽明白卻又覺得不得不給個答案,心裏又急又窘就隨便說一個湊數。我又喝了一口攙了七喜的紅酒,味道卻已經不對了,好像又酸又苦,“你找我幹什麽?” 他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腳尖,看了好一會,才說,“講出來你不要笑我。” 他自己先微笑了一下,淡淡地說,“當時,我是想跟你說對不起,然後問你我們能不能再重新開始。我知道你很討厭我說對不起,可是又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麽可以說,所以我想,索性被你痛痛快快罵一頓也好。” “你有什麽對不起我的?” 他舔舔嘴唇,接著往下說,“記得嗎,你跟我分手的時候說我不適合你,還說我沒有小杜好,當時我一氣之下跑掉了,臨走之前還叫你去嫁人,後來想想實在混帳,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搞的。其實… 其實那天我開車去明尼蘇達,在路上就老在想你,好幾次恨不得馬上掉頭回去,又覺得那樣太沒麵子。可惜,” 他苦笑一下,“等我明白過來,小杜竟然又把你追回去了,那個家夥真是無孔不入。現在我倒是承認他比我好,他不是為了你到加州來了嗎?我呢,有了台階也不知道怎麽下…” 他搖搖頭,“不過這樣也好,正好讓我斷了念頭,把心思統統放在工作上,去做該做的事情…不管怎麽說,我都當你們是朋友,結婚的時候通知一聲。” 我看著程明浩,他臉上的表情越來越平靜,到最後,平淡到幾乎沒有什麽情緒。他眼睛裏曾經閃現過的刹那溫柔 -- 那種往日的溫柔,又不見了,換上一份親切,像是對一個久別重逢的老朋友訴說從前犯過的錯誤,隨後泰然地一筆抹去“都不提了” 。 189 我覺得喉頭發澀,嘴唇發幹,剛剛喝下去的酒溶進血液一陣陣往腦門上湧。照那麽說,他並非如我想的冷酷無情,在我想念他的時候,他或許也在想念我,而且的確打過電話希望重新開始,隻是,晚了一步。 他輕輕地笑了一下,然後自言自語一樣地接著往下講,“去年感恩節前幾天,我和一個同事去佛羅裏達一家公司看儀器,回程在亞特蘭大轉機,正好碰到機場發生緊急事件關閉,我們在那裏等了五六個小時。現在想想也沒什麽,但當時亂糟糟的,大家不知道會發生什麽,都很緊張。我那個同事的太太知道了,急得要命,每十分鍾給他打一次電話,問有沒有什麽新的情況。到後來,他都有點不耐煩了,我卻在旁邊越看越羨慕,因為沒有人給我打電話,當時,差不多周圍所有的人都在打電話,所以我都不知道該幹什麽好。我在那裏想,如果我們沒有分手,你大概也會那樣的吧…你一定也會那樣的…你以前對我那麽好。” “後來呢?” 他停了一下,看看我,“後來我突然心血來潮,就給你撥了個電話過去。照說不應該,而且,就算我們沒分手,我也不願意讓你擔心,可是那個時候,我真的…真的很想知道你究竟還會不會為我擔心。” “然後你沒等接通就掛掉了,對不對?” 我盯著他問。 “我撥了號碼以後,又覺得自己很可笑。再說,要還是碰上小杜接,我怎麽說?” “那天是我在家,我去接電話的,結果你自己掛掉了,” 我輕輕地說,“還有,當時我如果知道了,會擔心的。” 他不說話。我低下頭,問,“你是不是覺得我很不好?” “沒什麽不好,人總要往前看,我們都一樣。” 他平靜的語調像冰水一樣慢慢地澆到我的心裏。我怨恨地看了他一眼:剛才那些話,為什麽不早一點,或者,晚一點告訴我,或者索性就不要告訴我?反正無論如何不該現在告訴我,現在告訴了我,然後加上一句“人總要往前看”,讓我看也得看,不看也得看。他自己大概是想通了,不在意了,於是和盤托出,大概覺得了卻一樁心事,也不去管人家想通沒想通,在意不在意。我覺得他很自私。 “太陽出來了。”我說。“人” 的話題聊得差不多,隻好又回到天氣上去,天氣總是比較容易聊。後來,他告訴我,他買了一本花生漫畫,“史努比的確招人喜歡。” “它現在是花生漫畫係列裏人氣最旺的,” 我漫不經心地說,“真可笑,那麽多的人物,大家卻最喜歡一隻狗,可見人沒有狗好。” 程明浩他們公司的境況的確比我們好,活動結束時每人發了一瓶酒。他問我,“你要不要?” 我笑笑,“你自己帶回去加糖喝吧。” 他拿出一張名片,又在背麵寫上自己的手機號碼,遞給我。我也給他一張名片,“我不用手機。” 我的名片剛剛重新印過。程明浩看看上麵的職務,笑起來,“我想不出你管人是什麽樣子。” “很凶地管啊,誰不聽我的話我讓誰吃不了兜著走,” 我也笑起來,“老實說,我也想不出你管人是什麽樣子。” 跟他道別後,我一個人望著遠處泛黃的山坡,回味著他早先說的話,突然拔腿往山腰上的停車場跑過去。那段路很長,而且是上坡,我在太陽底下跑得滿頭大汗,等我跑到那裏,他正好把車開出來。 他把車停在我的麵前,降下車窗,看著我,“什麽事?” 我脫口而出,“你不要走。” 這句很久以前就應該說卻沒有說的話,一直存在心裏,此刻措不及防地竄了出來,讓我們兩個人一起怔住了。 他摘下墨鏡,看了我一會兒,輕輕地說,“我還要去趕飛機。” “你是不是結婚了?” 他搖頭。 “有女朋友了?” 他還是搖頭。 “那就不要走,” 我把眼睛睜得大大的,幾乎能感到眼淚在裏麵凝集,“我不許你走。聽見沒有?” 他清了清嗓子,“上車說吧。” “不,你下來,” 我強硬地說,“你給我下來。” 他打開車門出來,站在我麵前。我抬頭看著他,他也看著我。他問,“你想怎麽樣?” “我不要你走,” 我執拗地重複著,“那個時候,我就不要你走的。” 剛才跑上坡的時候,我的心裏想起了好多話,可是不知怎麽搞的,真的到和他麵對麵的時候,翻來覆去卻隻是這一句。 他臉色嚴肅下來,“那你要什麽?” “我要你。” 他審視著我的臉,我努力不讓眼淚掉下來。他苦笑著搖搖頭,“關璐,你不要孩子氣了。” “我沒有孩子氣,誰說我孩子氣?” 我怒氣衝衝地瞪著他,一麵用力咬著下嘴唇,“你從前自己拎不清,否則我們根本就不會分手。” 他抬起頭越過我看著遠處的山,過了好久才把眼神拉回來,好像在想什麽很重要的事情。終於,他一個字一個字地問,“那你呢?你為什麽不多給我一點時間?” 這個時候,我看見他的眼睛裏有一種積鬱許久、受了傷的憤怒,像閃電一樣灼著我的心,“其實…隻要…隻要幾個月就夠了呀…” “我怎麽知道?!我給過你機會的呀,911那天你給我打電話,我不是說我想你嗎?你叫我自己保重,是你叫我自己保重的呀! ” “那你怎麽不想一想,我幹嘛要給你打電話?那天,我一直都在擔心你,上班也心不在焉,生怕舊金山萬一也出什麽事情你怎麽辦。說來可笑,我有好幾個同學就在紐約,可是我卻隻想著你。做了一天思想鬥爭,還是忍不住給你打電話。璐璐,你從前說過,我個子比你高,所以反應比較遲鈍,你忘了嗎?你既然知道,你,你,你為什麽就不等等我呢?” 一陣山風吹來,驀然刮下一陣眼淚,“你知道你讓我多傷心嗎?” 我衝著他嚷嚷,“你還來怪我?你怎麽好意思?” 他一把抓住我的肩膀,“可你知道,你讓我有多傷心嗎?等我終於下定決心回去找你,我真的想,隨便你怎麽罵我,要我怎麽樣都認了,可就是沒想到你已經…小杜還告訴我你們要結婚,這種味道,你倒是自己去嚐嚐看?” 我抓住他的手,“我不是… ” 話卻說不下去了。事情到這裏,好像已經分不出誰對誰錯。就象一個水彩畫盤上,左一道右一道顏色飛上去,越描越黑,再也看不出底色。 許久,他扳開我的手,把我放開,“對不起。我這個人不大會說話,也不喜歡什麽事情都掛在嘴上,所以就比較吃虧,也讓你受了很多委屈,我自己知道。不過,有一點我一直弄不懂,我跟你談戀愛之後,心裏就裝不下其他人了,你老不相信我,懷疑這個懷疑那個,我以為總有一天你會明白,可是,你自己卻一跟我分手就… 你讓我怎麽相信你呢?我雖然不太聰明,可也不是傻瓜,隻要你等一等,稍微等一等啊…你怎麽就等不及了呢?” 我的眼淚一個勁地往下流,流進嘴角,鹹鹹的,澀澀的。他去車裏拿了盒紙巾給我,我不要,把眼淚都擦在襯衣袖子上。 等我的眼淚差不多擦幹,他也平靜下來,柔和地說,“我說你小孩子氣,是因為我覺得有時候,你可能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麽,得到了又覺得不好。所以,以前的就算了吧,我送你下去。” “你覺得我朝三暮四,對不對?” “我有點累了,和你無關,真的。其實,我看你大概也累了。” 他坦然地看著我,那種目光讓我徹底絕望了。查理布朗不要史努比了。查理布朗怎麽可以不要史努比呢? 很多決定在刹那間做出,做完了之後就沒有回頭的餘地,其實也不應該回頭,隻好往前看;程明浩是這樣,我也是這樣;而已經發生的事情,一定是正確的。否則,日子怎麽過下去? 那天回到家,差不多精疲力盡。杜政平正在看電視裏一部很老的越獄片,我把程明浩的名片放到桌上的名片盒裏。 吃飯的時候,我問他,“有個地方叫大溪地,什麽地方?” 他看看我,“是太平洋裏的一個島,算是度假勝地。” “在哪裏?” “靠近夏威夷吧。想去嗎?” “我不是想去,隻是想告訴你,下一次同人家說我們要去度蜜月,起碼挑個我知道的地方,我可以替你把話編圓,免得穿幫。” 他轉過頭來,我趁他發問之前說,“我今天碰到程明浩了。他們公司組織活動,正好和我們在一個地方。” 我把程明浩的名片拿給他看。 “這麽巧?” “嗯。” 他不說話了。 那頓飯吃得莊嚴肅穆。我收碗的時候,杜政平指著那張名片,“這個,你覺得有必要留著嗎?” 我們對視了半分鍾,我微笑了一下,把名片拿過來,慢慢地撕掉,“我覺得沒有。” 然後把碎片扔進了垃圾袋,又把垃圾袋紮起來。 晚上,杜政平已經睡著,我在迷迷糊糊之間,忽然想起好久之前想了一晚沒想明白的問題:程明浩的手機號碼是多少?今天他寫給我的時候,我看了一眼,很快又忘記了。我對數字,尤其電話號碼的記憶能力很差,不寫下來根本記不住。最後四個數字是“3457 ” ,不對,是“3754 ” ,好像也不對,“3547 ” 應該差不多了吧。這個毫無意義的問題把我越弄越清醒,搞不好又要一夜無眠。 我輕輕地下床,到廚房的角落裏,小心地解開那個垃圾袋,在一堆菜葉、剩飯、髒紙巾、塑料袋和可樂罐當中尋找那張名片的碎片。並不是餘情未了,隻是,隻是我想看看我自己記得對不對。 “關璐,你在幹什麽?” 我的手猛地一抖,回過頭,杜政平正站在水槽前看著我,他的臉色在日光燈下白得可怕。 “我,我在找一張發票…我昨天去超市買的那瓶、那瓶洗發液有三塊錢的廠商退款,我突然想起來… ” 他默默地點點頭,“噢,是這樣。那明天再找吧,我幫你一起找。” 他好像很相信我的話。 “好。” 我聽話地跟他回房間去。回想起自己剛才幹的事,覺得有點不可思議,而日光燈下的兩個人都麵目可憎,行為猥瑣。愛情,難道真的能讓人淪落? 那一夜,我們兩個人都沒睡好。我們又一次不約而同地都感覺到一個問題在慢慢地逼近,不是上次那個,是另外一個,雖然,誰都還沒有開口,但它已經埋伏在那裏,像一隻藏在草叢裏的豹。 190 第二天一早,我醒來,杜政平在桌上留了一張字條,說他去公司了。我去廚房做早飯,發現那個垃圾袋已經被扔掉了。那天是星期六,他們公司也並沒有忙到要加班的程度,我心裏明白,他隻是為了避免和我見麵。晚上七點多鍾,我剛把飯做好,他開門進來,把一盒德芙黑巧克力放在桌上,“給你。” 我拿起來看看,對他笑了笑,把巧克力放進冰箱,“謝謝你。” 我沒有告訴他,其實,上次去檢查牙齒,醫生說我有兩顆牙齒變得“敏感”,列出很多種建議少吃最好不吃的食品,巧克力首當其衝。我很懷疑是那次一口氣吃完一大袋椰絲巧克力的惡果:吃的時候糾集了太多的情感,連牙齒都吃不消,變得“敏感”,用實際行動抗議:“不跟你玩了”。 那天,他吃完飯就回去了。以後幾個周末,杜政平都沒來找我,我也沒去找他。我們心照不宣地保持距離,連打電話也客氣了幾分。我們的感情好像被放在了秋千架上,一下一下在風裏左右晃蕩,越晃越高,隨時可能會飛了出去。兩個人一起膽戰心驚地看著,卻不知該怎麽辦。 八月份一個星期五的早上,十點多鍾,杜政平突然打電話到我辦公室,問我身邊有沒有林少陽的號碼。我問他什麽事,得到一個觸目驚心的答案 -- 我們公司把員工當韭菜,一輪輪割,讓人時不時“痛並快樂著”,被割到的痛,幸存的竊喜;他們公司卻是把員工當蘿卜,平時養得肥肥的,一旦動起來,就很酷地連根拔起。今天早上他去上班,接到通知去參加緊急會議,那家公司為了節省開支,決定關閉舊金山分公司,大約百分之三十的員工有機會轉去設在中部不知哪個角落裏的另一家分公司,剩下的百分之七十就地解散。杜政平的整個部門,包括主管,都屬於那百分之七十;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我立刻把林少陽的電話號碼找出來給他,然後馬上打電話給蔣宜嘉,他前不久也升了部門主管,我想問問他們公司裏有沒有空缺。蔣宜嘉正忙得不可開交,不能多講,於是約我一起吃午飯。 我們約在離他公司不遠的一家泰國餐廳,我坐捷運過去。時間過了二十分鍾,他還沒來,我把午餐菜單研究兩遍之後打他手機。當一個男人遲到二十分鍾還杳無音訊、你打電話過去,“男朋友”誠惶誠恐地“真對不起,我馬上來,你先隨便叫點什麽吃,千萬別餓著” ,而“男性朋友”理直氣壯地“真對不起,我馬上來,你先點菜,替我叫三號黃咖喱雞套餐,告訴他們裏麵不加芝麻,腰果換成花生,飲料要櫻桃可樂。” 又過了十分鍾,這個愛喝櫻桃可樂的男人現身。他一屁股坐下,打個招呼,咕咚咕咚地拿起飲料幹掉半杯,然後直呼一口氣,“累死了,真是累死了,被客戶罵了整整一個上午。” 蔣宜嘉走馬上任的是新成立的一個部門,叫“質量管理”。我說,“你們公司真滑稽,讓五個人去‘質量管理’,那麽其他人就不需要管了?” “唉,不是,說得好聽叫‘質量管理’,說得不好聽,就是專門‘吃屁’。” 他們部門的職責是聽取客戶意見,協調市場、客戶服務、開發、測試等部門,糾正已有問題,改進產品質量。他抱怨,“又空洞又辛苦,還要到處挨罵,裏外不是人,公司政治玩起來,你推我我推你,誰都擺不平,擺不平就拿不出業績,好容易擺平,有點業績了,我的媽,一幫人不知從哪裏跳出來跟你搶個死去活來,難怪人家都不願意做才輪到我。” 我們言歸正傳,他聽說杜政平丟了工作,皺起眉頭,“怎麽大家都一起倒酶。” 原來,他女朋友“四點半” 前幾天也被公司裁員了。 “關璐,你叫杜政平趕快寄份簡曆給我,我試著去推薦一下。不過,你們最好不要在我這裏寄什麽希望,公司現在雖然又開始進人,可是非常少,一個位子剛騰出來,半天之內就有幾十份內部推薦的簡曆,很多還都是上層的人那裏來的,我的檔次,人微言輕,根本不起什麽作用。” 他懇切而無奈地說,“我自己女朋友都沒有希望呢。” 我點點頭。“那你們打算怎麽辦?” “還能怎麽辦,我跟她結婚啊,” 他咽下最後一口咖喱雞,抹抹嘴,“說起來好笑,前一陣子她去參加了一次同學會,看見幾個同學嫁的老公好像比我出息,回來就有點不安於室,問什麽假如她碰到比我好的男人我會不會成全她。” “你怎麽說?” “我火冒三丈,說你碰到比我好的男人就趕快滾,滾得遠遠的不要回來,她和我大吵一架。結果沒幾天,好,她丟了飯碗,我說算了,太平點嫁給我吧,工作找不到就趁機生孩子,我爸媽連孫子的名字都起好了,她激動得像哭喪,抱著我說還是我最好,” 蔣宜嘉居然不無得意,“你們女人啊,不見棺材不掉淚… ” 官升了,他的嘴還是那麽臭。 “你叫她滾的時候,心裏真的想她滾嗎?” “廢話,當然不是,我心裏不知多難過,可男人總不能像你們女人那樣一把鼻涕一把眼淚‘不要離開我’ 吧。話說回來,她真碰到問題,我還是要托這個底的,否則,我不管誰管?” 我看著蔣宜嘉微笑,想起程明浩也說過如果我遇見比他好的人他會放我走。他是不是心裏也不想那麽說的呢?假如我碰到問題,他可會也為我托底,覺得“我不管誰管” 呢?那時候,他一定會的;現在,不會了。 “喂,看什麽?” 當你盯著一個男人微笑超過二十秒,“男朋友” 覺得你很愛他,“男性朋友” 覺得他可能出了什麽洋相。 “我覺得你變得很男人。” 可惜蔣宜嘉並不太欣賞這種讚揚,他叫起來,“什麽話,我本來就很男人嘛!” 他順道送我回捷運車站。他還開著那輛七成新的尼桑,車子裏放著一首唱得纏綿悱惻的英文歌,那個聲音似曾相識。 “誰唱的?” “猜猜看,你應該很熟悉。” 我猜了幾個美國歌星的名字,他都搖頭,“英文歌又不一定要歐美歌手唱。” 一邊把CD 盒子遞給我。 那是張信哲的一張英文專輯。張信哲的英語非常好,但是聽著聽著,總覺得多少有些不盡興,他那種中國式的溫柔含蓄融進西方流行音樂的旋律,英雄無用武之地,顯得幾分尷尬,幾分局促。 我看看蔣宜嘉,他果然有同感,歎了口氣,“每次聽這張碟,我都想,我們這些人有點像張信哲唱的英文歌,用足工夫,也不是不好聽,就是好多本身的優點用不上,凡事照美國人的套路邊學邊做,先吃虧三分,想跟人家拉平就得多付出。不過,既然開了頭,硬著頭皮總要把歌唱到底。” 那一刻,我發現,異國他鄉的生活在以一種驚人的速度使我們成長起來:我們慢慢扔掉小女孩的稚氣、尖酸,去學著做平和、溫柔而堅強的“女人”的過程中,那些小男孩不知何時也悄悄退去了身上的青澀、魯莽,逐漸向成熟、寬厚、有擔待的“男人” 靠攏。 下午,我跟其他幾個熟人也聯係過,基本上沒有什麽結果。晚上,杜政平來找我,他的臉色鐵青;不用問,我看得出他的運氣也不好。2002年的夏天,在IT行業找一份工作比登天還難,而難上加難的是,要在一定的時期內找到工作,否則,杜政平在美國的身份就會過期,他如果不想“黑” 掉,要在限期之內離開美國,而那個“限期” ,是可以扳著手指數完的。有工作的時候,人稱“高科技精英” ;一旦丟了飯碗,就立刻成為超市打折架子上的罐頭。 當生存都成為問題,沒人去顧及晃悠在秋千架上的感情了。我們拿出各自的通訊簿,把認識的所有有工作的人不論親疏不分種族列成一張表,準備一個一個去聯絡。那張表極其詳盡,一切我們能想到的社會關係統統包含在內。杜政平甚至問,“鄭瀅以前不是有好多追求者嗎?” 我想了想,說,“算了,這種人情,一旦欠下來,你叫她怎麽還?” 我的手指一頁頁翻過他的通訊錄,快翻完的時候,停在了一個名字上。我看看他,他沉默了一會兒,點點頭。 我把程明浩加到表格最後一欄。他的公司有一個很大的IT 部門;而他,說過把我們當朋友的。 那個周末,我們打了整整兩天的電話,把一張表格劃得五花八門,可是,大部分的人給出的答複都讓人當場失望,那一部分也是像蔣宜嘉那樣要了簡曆,卻加上一句“不要寄太大希望”。也可以理解,大家都自顧不暇,幫忙更是力不從心。 星期天晚上,我終於給程明浩發了一個電子郵件。一個小時之後,他打電話來,“你馬上寄一份小杜的簡曆給我,我明天晚上給你們答複。” 我說了聲謝謝,把杜政平的簡曆寄給他,然後疲憊不堪地站起來,發現杜政平已經不在屋子裏。我打開門,看見他坐在外麵的樓梯上喝啤酒。我拿了一罐啤酒,坐在他旁邊,一邊喝一邊告訴他我替他寄了份簡曆給程明浩。 他自嘲似地笑笑,“真是不爭氣,要情敵來幫這種忙。” 我說,“他現在不是你的情敵了。” 他低下頭,“我還是不爭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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