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中的女人
江嵐
(二)
轉眼過了三,四個月,傅小娟並未與我聯絡。天天和丈夫兒子到歐洲旅遊,也有好一陣子沒有消息。
這時,我找工作的事情好不容易有了一點眉目。是附近一所私立大學裏的職位,所要求的條件和我的學歷,經歷都吻合。我的申請送去之後,該職位的直接主管貝克先生來電話考了我一番,然後通知我去接受招聘委員會的麵試。
麵試那天是星期三,整個過程長達6個多小時,我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好不容易才過了這一關。貝克先生領我去見他們的副校長,談薪資福利等等細節問題。別的都好說,隻是涉及到轉身份,這位副校長說他們必須和人事部門商議。
商議的結果,人事部門不能直接幫我辦理轉身份的具體手續。但如果我自己願意出錢請律師,他們可以出具所有的相關文件。
通常情況下,隻要有雇主出具的文件證明,轉換工作簽證輕而易舉,律師費用也不過數百美金而已。所以,我立刻回答說我自己可以請律師。
臨別,貝克先生說她將開始著手辦理雇用新人的例行公事,讓我下個星期二上午,等副校長的電話。
回到家,我馬上打電話給律師,説好一拿到正式的錄用通知,就開始辦H1簽證。
周末,書桓邀集了一幫住在附近的朋友來家裏玩。吃過晚飯,書桓和男客人在客廳打撲克牌,太太們則在起坐間搓麻將。我把早準備好的點心端出來給他們,然後照例在麻將桌旁邊的長沙發上斜躺著看書。
幾個太太開頭在誇我做的點心可口,特別是核桃餅,又鬆脆又香甜。後來說著說著,就說到人了。
“美蓮這一陣子慘得很,老公都不回家住了。”
“真的?這兩口子的恩愛不是出了名的嗎,現在住著頂尖學區的大房子,苦日子都熬過去了,還要鬧離婚不成?”
“飽暖思淫欲,你沒聽說過啊?”另一名太太冷笑。“男人窮困潦倒的時節到哪裏去找外遇!”
這話倒是實情,我暗地裏笑。我也見過她們口中的“美蓮”,但並無深交。
“美蓮也真是的,請保姆嘛,就應該找個五六十歲上下的阿姨,又有經驗,又能幹。幹嗎找一個二十七八的放在家裏,無事生非!”
“那個保姆我見過,其實不見得比美蓮漂亮,也沒念過什麽書。真不知道老趙看上她哪一點?”
“嘿!男人隨便說一句話,就可以逗得她嘰嘰咕咕笑半天,多麽單純可愛!你我書讀得多了,隻會與男人分庭抗禮,和人家沒得比!”
“就是就是。聽說那保姆當初就是騙了某個留學生的I-20 表,一手拿假結婚證,一手拿假離婚證出來的。可見有多厲害,我們這號人豈是人家的對手!”
我心裏一動。不見得有那麽多女子是“一手拿假結婚證,一手拿假離婚證” 到美國來的。我有第六感,她們口中的這個保姆,很可能就是天天故事裏的傅小娟。
我這一走神,桌上有個太太胡了一把清一色,四個人忙著算錢,再開打時已換了話題。接著客廳裏的先生們打牌告一段落,過來聊天湊趣,這樣直到散了局,我也沒逮著機會打聽那個保姆的姓名。
如果這恩將仇報的保姆真的是傅小娟,那她簡直就可以算是一個壞人,我暗自慶幸她沒有來找我。不過這種流言蜚語,自己聽了也就罷了,次日和天天通電話時,我並沒有提起。
到了星期二,是那個副校長應該來電話的日子,天還沒亮我就醒了。早餐桌上,書桓見我這樣緊張,少不得要開導安慰我幾句。
“好了好了,都快八點了,你還是趕快走吧,要遲到了!”我催他。平時,他總是七點左右出門,開車到火車站,再換乘火車進曼哈頓上班的。
他走了之後,我把臥室和廚房收拾整齊,泡上一杯茶,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拿起遙控器打開電視機。
電視畫麵上,出現世界貿易中心的雙塔,其中一幢大樓有一側火焰熊熊,濃煙滾滾。聽解說是被飛機撞的。一定是什麽破飛機上的儀器失靈了,我想。以前帝國大廈還不是被撞過一回!
我換了一個頻道,又換一個頻道,幾乎都是相同的報道。事情似乎很嚴重?我正琢磨著,眼看著另外一架客機飛進畫麵,徑直撞向雙塔的另外一幢大樓!
電視新聞的拍攝地點大概離現場比較遠,聽不到撞擊所發出的巨響,但我的腦袋裏卻轟然一聲,霎那間明白,這決不可能是什麽單純的飛行事故!
沒多久,兩幢摩天大樓相繼倒塌,周圍一片煙塵彌漫。電視上又切出別的鏡頭:第三架被劫持的客機撞向華盛頓特區的五角大樓;還有一架被劫持的客機墜毀在賓夕法尼亞州,它的攻擊目標是白宮……
連篇累牘的跟蹤報道,驚心動魄的畫麵,使我的視覺受到強烈沖擊,精神上旋即感到極大的恐慌。我首先想到的是書桓,他的公司距離世貿中心隻有幾步之遙,此刻他在哪裏?!
我立刻拿起電話,撥打他的手機,卻怎麽也打不通。我急得團團轉,電話在手中都幾乎被捏碎了。到廚房裏喝了一大杯涼水,我強迫自己靜下心來計算時間。他是八點前後出門的,到火車站最快需要30分鐘,那麽,第一幢大樓被撞時他有可能已經在火車上,但肯定還沒有進入紐約,即使不能很快回來,也不至於遭遇太大的危險。
我稍微安下心來,剛把聽筒放下,電話鈴倒響起來。是外州的一位朋友打來的,詢問書桓的情況。我告訴她說估計書桓不會有事,謝謝她的關心。此後,類似的電話幾乎一直沒有間斷。到中午時分,國內已經是子夜,家裏和國內朋友的電話也接二連三打過來了,其中包括天天。
“你還好吧?”我一接聽,天天劈頭就問。
知道我們都無大礙,她鬆了口氣,然後說:“不知小娟怎麽樣,聽說她在紐約中國城的餐館裏打工!”
“紐約有兩個中國城,一個在法拉盛,另一個……”
另一個就在那兩幢高樓下麵!可我說不出口。這時突然想起打麻將那晚聽來的事,精神一振,趕緊告訴天天說,傅小娟很可能早已離開了紐約。
“但願你們都平平安安地吧!”天天嘆息著,收了線。
是啊,但願大家都平平安安的吧,此刻除了祈禱,我們實在不能夠做什麽。我站在落地窗前,不知道該想些什麽,也不知道該怎麽想,目光所及的小區範圍之內,出奇地安靜。很久很久,沒有一個行人,沒有一輛車,沒有一點聲音。
到下午兩點多鐘,突然傳來一陣飛機引擎的轟鳴,在一片反常的寂靜中顯得特別突兀,特別令人心慌。新聞報道說所有的航班都停飛了,天上怎麽會有飛機?!我飛跑到院子裏,要看個究竟,卻見鄰居們也都從自家的房子裏跑了出來,想必也有和我一樣的疑惑。
我們都沒有聽錯,天上的確有飛機飛過,而且它飛得很低,那是一架黑色的,F-16戰鬥機。
再回到家裏坐下來以後,我的茫然無措,驚惶恐懼,已經不是言語可以形容。
一直等到晚上七點多,書桓總算回來了。他進門那一剎那,我看著他,恍如隔世。如果今天早晨我照常睡懶覺,如果他按時離家去上班——一陣寒意從我的腳底直爬到頭頂,我不敢再沿著這些“如果”設想下去,抓住他的手臂放聲大哭。
“早上開車到了火車站之後,隻知道去世貿中心站的直達火車不通了,當時還以為是火車出了故障,”書桓告訴我。“於是大家改乘地鐵進紐約。到了曼哈頓才明白究竟是怎麽回事。”
書桓後來是和好多好多人一起,從33街徒步走到渡口,坐渡輪回來的。據説那天半夜才回到家的大有人在,書桓還算是幸運的。
這異乎尋常的一天就這樣過去了,我要等的,那個副校長的電話,始終沒有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