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吟寒:看麥娘的春天

(2005-04-28 20:39:47) 下一個

看麥娘的春天

 

吟寒 (芝加哥)

 

 

我又陷入這間四壁雪白的空屋子,陽光之梭以雲為絲在我身上織起白衣。細密的塵粒裹著光束浮動,每一顆都散發著淡淡的幹草香。這房間沒有門,隻有一扇孤零零的窗,總有那麽一絲氣息和聲音從窗縫間嫋嫋而來,是我敏銳的感官所能捕捉到的熟悉,我頑固地相信那窗外定有什麽是我要尋找的。輕叩窗欞,窗外的混沌竟刀劈斧砍般左右裂開去,那一刻,我是新娩出的嬰兒。

 

離開母親的日子,我常在深夜走入這個夢裏,執著地尋覓生命之初的芳香。母親的容顏在夢中固執地漂浮在一片晶瑩之外,如蘭的氣息卻氤氳在我身旁,溫暖如初,觸手可及。

 

在世俗審美的眼光中,即使年輕時的母親也非十分美麗的女人,甚至她的性情也多男性的豪放,而少女兒的柔曼。母親豁達開朗,雷厲風行,果敢堅強。在對陰陽之別懵懵懂懂的年月,我暗地裏抗拒著母親的性格融進我的血脈,總以為女人該是一條潺潺溪流,而非一道錚錚山梁。於是,我用唐詩宋詞,用舒婷顧城悄然裝點心靈。春天裏,母親從山坡上采來幾枝修長的狗尾草,精心地將它們編成長耳朵的小兔子,大尾巴的小鬆鼠。我悵然。美麗的詩句中有的是春花秋月,芭蕉梧桐,我不要這不起眼的野草。有意無意地,我將它們遺棄在上學的路上,盡管母親告訴我,它們有個美麗的名字叫“看麥娘”。

 

如我所願,我的性格被自己揉捏地和母親絕了緣,沉靜內斂,敏感多愁。朋友們都說我不象母親的女兒,隻除了酷似母親的臉。於是,我認定自己是不夠美麗的。曾經偷偷將姨媽的唇膏塗抹在我幼稚的雙唇上,隻為讓鏡中的容顏多幾分生動。情竇初開的春天,開滿山坡的看麥娘是平凡女孩唯一的風景,美麗的容顏和美麗的愛情一樣隻是盛開在詩句中的花朵。

 

風為何總是不停地吹?雲為何翻卷地那樣急?丟了家的孩子在曠野上,辯不清方向。四周仿佛是遺失了季節的原野,隻有一蓬蓬毛茸茸修長的、不知名的野草茂盛地生長。

“這是什麽?”孩子自語。

“它有個美麗的名字叫‘看麥娘’!”一個熟悉的聲音從天際滑過。

孩子悚然而驚,追著聲音狂奔。那迷失的孩子是我嗎?為何慌亂的情緒清晰地在我體內奔竄?

“媽媽!媽媽!”我聽到自己帶淚的聲音衝破曠野的寂靜直刺長空。

 

“媽媽!媽媽!”一雙小手撫摸著我淚濕的臉。睜開眼睛,碰觸到女兒清澈的雙眸,寫滿純真的關愛。一瞬間的恍惚,我竟分不清眼前的小姑娘是我的孩子,抑或是夢裏哭著找媽媽的童年的我?而我,在這一刻又該是女兒的母親,還是母親的女兒?

 

光陰是個任性的女子,在她輕彈指尖的須臾,我的身心已曆千山萬水。可越是走得久遠,我越走不出尋找母親的夢境。每一次都是百轉千回。女兒降生的時候,母親急匆匆從遙遠的北方趕來,來不及洗去風塵,便守在搖籃邊沉醉地笑了,陽光灑了她一身淡淡的光影。許是繈褓中的嬰兒打開了塵封的回憶吧,母親第一次說起她年輕時的故事。

“曾經,我是希望能做一名地質隊員的。大江南北、荒漠戈壁,哪兒都想去。我喜歡四處飄泊,天涯為家,我不怕奔波的苦,隻怕生活太平淡。不甘心自己的一輩子隻是相夫教子,隻為了男人和孩子洗衣煮飯。可是一旦做了媽媽,孩子抱在懷裏,就什麽都不想了。”

母親的眼睛始終不曾離開熟睡中的孩子,我卻能感覺到那目光中的訴說決不似她的話語寥寥。母親的夢是五月裏的雪花,還沒結果,就已枯萎,枯萎在我來到這世上的第一聲啼哭裏。

 

我無語獨坐,眼神落在母親輕推搖籃的雙手上。這雙手早已被操勞磨蝕得粗糙不堪,每一道皸裂的口子都將歲月無情刻進紋路裏。左手的無名指在很多年前一次帶學生學工時不慎被機器碾傷,從此就彎曲著如駝背的老者。而我早已習慣了這雙手在冬日裏給我取暖,夏日裏為我搖扇;習慣了委屈的時候將淚眼埋在裏麵,睡夢裏拉著她們就能香夢沉酣。可這雙粗糙的手,卻從不曾把怨怒,把恨鐵不成鋼的焦慮發泄在我們身上。生活從來不是一帆風順,忙碌的父親常年在外,母親拉扯著我們姐妹,可我幾乎不曾見過母親的淚。隻在我十八歲那年,那一場刻骨的別離,讓母親的心化做長長的纏綿的雨季。從那以後,我這離家的遊子就成了母親心頭永不停歇的盼和不忍碰觸的痛。

 

父親曾說過,母親自打有了我們姐妹,性格中少了些棱角,多了些柔軟。可年少的我卻幼稚又固執地在溫柔的女人和浪漫多愁間畫著等號。直到我有了自己的女兒,才懂得用心去回味母親留在歲月深處的點點柔情。母親的溫柔不是蕩氣回腸的唐宋詩篇,不是花前月下的淺吟低唱。母親的溫柔是一首蹉跎歲月裏無聲的歌謠。

 

生活好似一個引力強大的恒星,無論你是行星、衛星、或者細微的塵粒,無論你自轉地多麽絢美,都不可能從這引力圈中逃逸而去。總有一條無形的軌道牽引著我們行進的步履,而跋涉往往也是輪回。

 

丈夫不在身邊,我和女兒相依為命。這樣的日子,就象是時空騰挪後,三十年前的翻版,所不同的隻是我扮演起了母親的角色。一向以柔弱示人的我必須在最短的時間內,鼓足所有的力量,一肩挑起事業,一肩挑起家庭。母親的影子總是在我軟弱想哭的時刻適時地走進心裏。於是,我就不由得學著母親當年的樣子,挺挺堅忍的脊背,身上的重負就輕了幾分。勞碌過後,不再年輕的容顏悄然凋零。雙唇如枯萎的花瓣,我卻不再用唇膏為她著色。當我對著鏡子微笑,我看到自己的眼中有著母親樣的從容淡定,這光芒竟讓我的臉異常美麗起來。

 

我終於知道,沒有哪一個孩子能夠將自己塑造得和母親完全絕緣。早在我們還是母腹中的種子,母親的特質就已通過那根細長的生命紐帶傳入我們的血液,滋養了我們的四肢百骸。也許在很長的一段歲月裏,她隻是蟄伏在不易察覺的角落裏,隻等一日風起,便在我們的心靈地平線上搖曳出一道別致的風景。

 

又是陽春,女兒像一隻歡快的小燕子在我眼前舞蹈,孩子清秀的眉目和憨憨的笑都像極了母親。純真無邪的笑顏似一縷春日裏明媚的陽光,一瞬間令我豁然開朗。原來母親的容貌從不比任何一個女人遜色。母親的美麗是一段親切的家常故事,恬淡純樸;是一壇上好的陳年佳釀,曆久彌香;是這個姹紫嫣紅的季節裏,寂寞山坡上的看麥娘,遠離虛華,無需喝彩,隻在懂得欣賞她的目光中靜靜綻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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