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不關風和月(短小說)
文 章·
張山今天要去見一個人。這個人跟他可能擦肩而過,也可能相伴終身。誰知道呢,這個世界變化太快,隻能隨緣了。
他要見的是個女孩,叫玉露。
張山對玉露一“讀”鍾情。在網上讀到她的那篇筆鋒犀利的小文時,張山就產生了結識她的願望。這個願望是如此強烈,以致他甚至動了追求她的念頭。上網兩年了,張山閱人無數,自信是屬於那種君子動口不動手,不得已動手也不動心的情場老手。這種砰然心動的感覺還是第一次。
平麵媒體的文章和作者大多是雞和蛋的關係。一般讀者是不會和那隻下蛋的母雞發生聯係的。網上就不同了。網絡像月下老人手上的那根紅絲線,把讀者和寫手緊緊連在一起。跟後麵的討論相比,文章倒顯得不那麽重要了。
那是三月的一個清晨,張山突然一個機靈從睡夢中驚醒。他剛被洋人老板炒了魷魚,生物鍾還沒調整過來。本來可以翻個身接著睡。但心跳得有點反常,咚咚地鬧得他再也躺不住了。這裏讀者可能會有誤解,其實張山的心髒沒問題,心跳加速完全是一種莫名的興奮使然。張山爬起來,順手打開了床頭書桌上的電腦。這個動作也有點反常。正常的程序是,他去洗手間刷牙,洗臉,不排除括胡子的可能。然後去廚房,倒杯牛奶,弄塊果醬三明治。邊吃邊瀏覽當天的報紙,這段時間,他的目光在求職那一版停留的時間長一些。
事後想起來,那天從一開始就亂了。後麵的事情當然不可能按部就班。總之,一上加華網,首頁上那篇署名玉露的文章赫然眼前:
最冷漠的背叛
玉露
生活在網絡時代的人們,心在身體之外遊走。
足不出戶,便可左擁右抱。敲敲鍵盤,享盡魚水之歡。給那個幽默風趣的男士一個火辣辣的熱吻,再把柔情似水的小女生拋過來的媚眼全盤照收。沒有身體的羈絆,心海闊天空,周旋於多個情人而遊刃有餘。毋須錯開時間,穿幫可以避免,更不用操心養活這些歡呼雀躍的情人。這樣的良辰美景足以讓那些妻妾成群的達官貴人,三宮六院的王侯將相躺在墳墓裏歎生不逢時。
那穿越時空的經絡裏流動著我們奔騰的熱血,把情欲的呼喚傳遍整個地球。不必為你的不忠愧疚,因為你的身體保持著完美的童貞。這是他們所要的忠誠。
當深夜兩點從睡夢中驚醒,這個奇怪的念頭竟讓我冷汗連連。
一個與心分離的身體還能稱作身體嗎?
沒有靈魂的軀體是屍體。把這一具屍體留給配偶,談論忠誠是否還有意義。設想一下那個人,他就在你身邊,心已飄到了千裏之外。他的眼睛盯著你,卻什麽也沒有看見。相擁而眠,感覺到的是徹骨的寒冷。這是不是很可怕?更可怕的是,在那個虛擬的世界裏,他根本就是一個幽靈,一個裝備無數盔甲的幽靈,再高明的偵探也不能把他捉拿歸案。你有氣沒處撒。
我感到惶惑。誰能說網戀不是背叛?沒有身體介入的就不算背叛嗎?誰能證明最冷漠的背叛不是心的背叛?
網絡時代的背叛要重新定義。
看完了,張山的第一個反應是猜測作者的性別。這是他多年養成的習慣。第一段,總括作者的觀點,看不出男女。第二段,看得出作者想掩蓋自己的性別,但最後兩句話還是露了馬腳,女的才會對男人妻妾成群耿耿於懷。最後幾段,具體到用“他”代表那個在網上留連忘返的背叛者,明顯是出自女性的手筆。可是一個女人,寫出的東西如此辛辣尖刻,絕非尋常之輩。他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就是這個女人說話的口氣似曾相識。
他把上網幾年來見過的女性大致過濾了一遍。沒有她。絕對沒有。而且,從這篇文章的立意來看,她不像是個網蟲。那麽到底在哪兒見過她呢?
去讀者評論!在那裏他有十分的把握找到答案。加華網的論壇就像全聚德烤鴨店,來來往往什麽樣的人都有。寫手們為了得到讀者的反饋,也都混雜其中,溫文爾雅的,巧言令色的,見風使舵的,撒潑罵街的,形形色色。這樣的氛圍有個好處,就是吵到一定火候,必定人性大暴露。人在沒有約束的情況下可以真實得可怕。
這個叫做玉露的女孩顯然是個新手,張山隻是不動聲色地說了句玉露MM,老公上網玩玩何必太較真,就把她釣到手了。聊了沒幾次就跟他掏心掏肺,忘了自己上網的初衷。後來兩人幾乎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了。最具戲劇性的是她和張山居然住在同一城市。這樣的小概率事件發生在他身上,隻能說明一個問題,他和玉露有緣。這也是他下決心見麵的原因。玉露呢,扭扭捏捏一番之後竟也同意了。
想到馬上要去見玉露,張山心跳驟然加快。他的網上女友雖多,網下見麵還是第一次。他知道網上遊戲的規則,虛擬世界裏人與人就像光與影子的關係,相互依存又若即若離,破壞了這個規則是自找沒趣。但玉露給他的感覺不同,玉露是那麽真實,似乎伸手可及。一閉上眼睛,她的才華,她的憂鬱氣質,她的天真,那麽生動而自然地呈現在他的麵前,似乎早已相識。
穿衣服時一眼瞟見書桌上的那份協議。這份協議是老婆離家出走時簽訂的。老婆嫌他上網太多,每天深夜兩三點才睡覺,不光占了做家務和做愛的時間,連掙鈔票的時間都擠掉了。三星期以前,她帶著孩子搬公寓去了,臨走前扔下一句話:不戒網,離婚沒商量。專家說了養成一個好習慣需要三個星期。三周以後,我回來檢查。
老婆走了,把他一個人留在空蕩蕩的房子裏。張山突然對自己的生活生出一股不可名狀的厭惡。當然不是因為老婆無情。她已經夠能忍的了,兩年,換個女人大概連兩個月都受不了。就像有人對酒,有人對煙,也有人對毒品容易上癮一樣,他對網絡的誘惑特別缺乏抵抗力。被解雇前的那幾個月,他的網癮到達極至。平均每五分鍾就要溜上去看看,聊幾句。他機智幽默,妙語連珠,常常被一大群美眉簇擁著。感覺非常受用。這個秘密終於被老板發現,像對待癮君子一樣一腳把他踢出了公司。緊接著,老婆也棄他而去。
老婆和老板同時從他生活中消失了,張山難過了幾天突然發現一種嶄新的夢境般的生活開始了。現實中的種種人際煩惱,生活瑣事,過去跟老婆爭論不休的話題都變得無足輕重,隻有網友之間的溫情真實而可靠。日子在指尖上流過,沒有一絲聲響,不留一點痕跡。轉眼三個星期已經優哉遊哉地過去。在這最後一天裏,他要做一個關係到他後半生幸福的決定。他自信為了玉露他可以戒網。
離見麵的時間還有一個小時,他決定最後一次上網看看。剛在加華網登陸,電話鈴響了。
是老婆打來的。詢問離婚的事考慮得怎麽樣了。今天是最後一天。
張山的心思全在玉露那裏,哪裏有功夫跟老婆羅嗦。敷衍說戒網的事兒得慢慢來。一下子戒了,會得憂鬱症的。他的初步打算是第一,明天就把高速上網換成電話上網,第二,每天減少兩小時的上網時間,第三,在有限的上網時間裏,隻看不發言。說著話,眼光並沒離開屏幕,鼠標輕輕一點,打開了讀者評論。好像感覺到了他的心不在焉,老婆深深地歎了口氣:你現在就在網上吧?你真是不可救藥了。張山趕緊說,哪裏,我正洗耳恭聽。老婆說算了,別跟我貧了。有本事說服老板別炒你魷魚。張山感覺受傷了,突然沒有了說話的願望。老婆也意識到有點哪壺不開提哪壺,緩和了口氣說,希望你把我剛才說的話看成是最後通牒。以後再發生什麽不愉快的事不要怪我無情。說完,啪地把電話掛了。
離就離,反正我有玉露,張山賭氣地想。讀者評論上沒有玉露的影子,他想她可能已經在路上了。
趕到他們約見的紅樓酒家,張山徑直走到他們約定的右手第一張桌子前。果然有一女子背朝門而坐。瘦俏的肩,一頭瀑布似的長發,完全是想像中的形像!張山的呼吸急促起來。他輕輕走到那個女子的背後,深吸一口氣,用他慣用的調侃語氣念道,輕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那個女子轉過身來。
“餘華?!”張山呆住了。“你怎麽在這裏?咦,你的頭發什麽時候長這麽長了?”“是你?!”餘華的臉由紅轉白,“你這個流氓!”她低頭衝了出去。“老婆,老婆,你就是玉露呀。我愛你……”張山追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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