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
這是什麽地方?這裏的草好綠啊,碧綠碧綠的,每一株上都點綴著一滴露珠,好像一顆顆星星散落在人間。一片片薄如羽翼的白雲在身邊飄來飄去,空氣濕漉漉的,不一會兒頭發就成了一縷一縷的貼在腦門上。她想找到一兩樣熟悉的標記,可四周隻有一條條小路通向天邊。看不到一個建築物,哪怕是一座小小的寺廟。
“天,我迷路了!”她打了一個寒戰。“可我是怎麽走到這裏來的呢?”她隻記得一輛車橫衝過來,來不及躲閃她直直地撞了過去。下麵的情形就模糊不清了。好像突然刮了一陣大風,把她重重地扔到這片草坪上,卻感覺不到一點疼痛。她把兩手張開,竟然身輕如燕,滑翔著飛了起來。“·飛的感覺多麽美妙啊!”地麵上的東西越來越小,飛呀,飛呀,天慢慢黑了。她像一隻找不到窩的小鳥,毫無目標地向前飄。穿過一團濃霧,她看到一片燈海。“這裏說不定就是我住的那座城市呢。”她把胳膊往回收了一點,就發現自己在下降。她有點興奮起來,這麽一撞,撞出了一個特異功能,還是蠻值得的。居然還能操縱升降,這不跟鳥兒差不多了嗎?她隻是有點擔心,落地以後,這個特異功能還能保持嗎?
這麽想著,身體還在繼續下降。很快就看到一座白色的大樓。這座樓怎麽那麽眼熟?她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就是這座樓跟她有關係。經過一扇扇亮著燈的窗口,她探頭向裏張望。那裏躺著的不是我嗎?鄭頭俯身凝視著她,眼睛裏含著淚花。咦,這個大男人什麽時候哭過?上次換房頂,手給傷得都快見到骨頭了,他連眉頭都沒皺一下。“鄭頭,鄭頭,你怎麽啦?我怎麽啦?”她想喊,卻發不出聲音。喉嚨裏像塞了一團棉花,讓人窒息。突然,好像飛的功能喪失了,她重重地摔到地上……
淩晨四點,陳欣被轉移去了普通病房。鄭子榕在護士搬來的一張椅子上坐下。細細端詳著陳欣略顯蒼白的臉。
熟睡中的陳欣安詳得讓人心碎。她的眼睛不大,是那種徹底的單眼皮。但長長的,閉著的時候像兩道彎彎的弦月,有一種別樣的嫵媚。嘴角微微上翹,顯出一絲笑意。她的額頭飽滿,開闊,鼻子秀氣,挺拔,整個麵部呈現出一股狡猾與敦厚不可思議的和諧。
鄭子榕輕輕撫摸陳欣依然光滑的臉頰,心裏充滿了柔情。剛才推進來的時候,聽急救醫生說,一切正常,休息兩三天就可恢複。他禁不住喜極而泣,要不是護士就在那裏守著他真想好好親親陳欣,為了她沒有違背今生的約定。
他們有過約定嗎?當然有過。可那是多麽遙遠啊,好像已經過去了一個世紀。那時他們多麽年輕啊。鄭子榕在女足做教練,陳欣還在大學教書,他們經人介紹見了幾次麵後,鄭子榕帶陳欣去香山玩。爬鬼見愁的時候,他讓陳欣在前麵走,自己緊跟在後。快到頂了,陳欣突然一腳踏空,差點滑下來,幸虧鄭子榕眼明手快,一把托住了她。山頂上,陳欣驚魂未定,軟軟地倒在鄭子榕的懷裏……
他們的關係有了質的飛躍。由媒人撮合的一對男女,經過這一驚嚇,突然意識到了彼此的寶貴。在那片人煙稀少的亂樹叢裏,他們緊緊擁抱在一起,感受著對方咚咚的心跳。就是在這種情況下,他們發誓誰都不準拋下另一個獨自離開。這麽多年了,從沒有提起過,鄭子榕以為他已經忘了。卻沒想到這一幕仍然如此清晰地存在他的腦海裏。
一陣睡意襲來,鄭子榕感覺到極度困倦和疲乏。他趴在床沿,在陳欣沉平穩的呼吸聲中沉沉睡去。
早上八點多鍾,鄭子榕被護士們忙亂的腳步聲驚醒。不知什麽時候,陳欣已經醒了,睜著眼睛茫然地注視著天花板。鄭子榕趕緊湊過去,輕輕說:“欣欣,你醒啦。”陳欣若有所思地看著他,問:“我是不是受傷啦?”
鄭子榕如釋重負,他長長地吐了一口氣:“謝天謝地,總算醒過來了。你這個壞丫頭,可嚇死我了。”陳欣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看到你真好,鄭頭。我迷路了,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呢。”她伸出胳膊,箍住鄭子榕。鄭子榕把陳欣緊擁入懷,深深地吻住了她……
四十二
“知道我那天為什麽一定要等你回來再睡嗎?”
“我也正想問你呢?”
回到家裏,鄭子榕把陳欣安頓好半躺在床上休息,就在床頭坐下。聽到陳欣的問話,他有點發怵。他曾經僥幸這一撞能把前一段有關李妮的記憶全抹掉。誰知她像過去一覺醒來時一樣,思路馬上跟前一天晚上的接上了。每次兩人有什麽爭執,第二天一睜眼,她會馬上把戰火點燃,讓人懷疑她一宿沒睡。這麽嚴重的車禍居然沒能讓她的腦瓜子糊塗幾天,實在不可思議。
“那天晚上我接到一個電話,說是咱瑞德被選上A城足球隊了。下星期就參加他們的常規訓練。我就想等你回來給你一個驚喜。”陳欣平靜地看著鄭子榕。關於那天發生的事情,她的腦子裏隻有一些零碎的片段。隻記得安頓瑞德睡下後,她就洗漱了坐在床上邊看電視邊等鄭子榕回來,想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他。誰知左等也不來,右等也不來。快一點的時候,她實在坐不住了。反正不是路上出事,就是感情出事,哪樣都沒法兒不擔心。她一咕碌從床上爬起來,開上車直奔翠園。下麵的事有點模糊不清。好像是空無一人的大街上突然冒出了一輛深色的轎車直衝她撞過來。她的記憶在那一瞬間成為空白。
“是啊,警察說你遇上個酒吧出來的醉鬼。說給誰都沒法兒相信,這麽個小概率事件硬是被你趕上了。”鄭子榕想把話題岔開。“等等,你說什麽?瑞德進代表隊了?”他好像突然醒悟過來了似地追問道。
“可不嘛。下星期就開始訓練。”
陳欣平安無事,鄭子榕已經感激涕零了,現在再聽說瑞德進了代表隊,簡直就跟中了大獎一樣開心。下午從學校接回瑞德,他還處在極度興奮中。他拍拍瑞德的肩膀:好小子,不虧是你老爸的種。虎門將子啊!瑞德不解地說,爸爸,什麽叫糊門漿字啊?
瑞德進了A城足球代表隊,鄭子榕又開始忙起來了。
A城有一個很大的足球俱樂部。每年夏天這個俱樂部都會根據居住區把報名參加的孩子組隊。從家長中找一些足球愛好者義務當教練。每星期訓練一次,周末就在同一個年齡組不同區之間互相輪流比賽。福特公司廢棄的練車場被撒上草種,成了一片開闊的訓練基地,能同時進行十幾場比賽。瑞德六歲的時候就開始參加,越踢越有興趣。但因為訓練和比賽都是夏天一過就沒了下文,鄭子榕一直沒把它當回事兒。但今年夏天快結束的時候最後一次比賽,有幾個陌生人在場外轉來轉去。那身架像是踢足球的。當時鄭子榕心裏就有點犯嘀咕。果不其然,是伯樂在挑千裏馬。
進了代表隊,待遇馬上不一樣。發了一個大運動包,兩套運動服,還有一個足球。這讓鄭子榕回想起他在北京隊時候的崢嶸歲月。接下來的幾天,可憐的陳欣和瑞德不得不耐住性子聽他嘮叨那陳穀子爛芝麻的往事。他說那時候全國各地打比賽,可風光了。光是吃的這一樣,普通老百姓就沒法比。那時候家家吞糠咽菜,買油,買肉都憑票供應。隻有他們足球隊,肉盡足了吃。還有風情各異的女孩子圍著他們轉。上海女孩是最大方的,也比較容易得手。聽她說話一發嗲,就知道對你有意思了。南京的女孩相對保守得多,一身的浩然正氣。“不過這些都沒我什麽事。我那時候年紀小,隻有看的份兒。”每次說完,鄭子榕總不忘為自己開脫一番。
“我也覺得你是屬於有賊心沒賊膽那類的。”聽他這麽此地無銀三百兩,陳欣總是微笑著打擊他。她能理解鄭子榕的懷舊情懷。那是他的事業啊。如果不是自己出國,他在國內教練當得好好的。現在的名氣不會比馬元安小。出國是我的夢,不是他的夢啊,可他為了圓我的夢,隻得舍棄他的夢。在這一點上,陳欣總覺得虧欠了鄭頭。
鄭子榕可沒想這麽多。他現在琢磨的是怎麽樣在瑞德身上實現他的足球夢。當年陳欣生下麗麗,他曾經大失所望,歎老天沒給他一個能跟他玩球的小子。麗麗的童年是在體委的大院裏度過的。這孩子運動方麵繼承了鄭子榕的基因,玩什麽都挺像那麽回事。嚇得鄭子榕什麽都不敢讓她學。潛意識裏,他不想讓麗麗走他的路。他希望麗麗好好學習,做精神貴族。比如醫生,教師,藝術家什麽的。後來到加拿大,這裏不光不限製生育,還變著法兒鼓勵人多生。牛奶補助什麽的每個孩子一份,生他三、四個孩子,當媽的基本就不用去工作了。他和陳欣當仁不讓地要了老二。生瑞德的時候,鄭子榕就守在母子身邊。不知道出於什麽目的,接生的醫生讓他剪了臍帶。可以說是他親手切斷了這孩子和母親的身體聯係,成為一個獨立的人。直到現在,每次瑞德邁出比較重要的一步時,他還會回憶起當時的情景,回憶看到瑞德的小雞雞時欣喜若狂的心情。
就是這個當年在他手上軟塌塌,啼哭不止的嬰兒,馬上就要進足球隊了。鄭子榕喜不自禁,差不多認為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就衝這,他有足夠的理由認為來加拿大是這輩子幹的最漂亮的一件事。那天晚上,他跟在瑞德身後,又是送蘋果,又是遞飲料的,逮著機會就摟住瑞德親個沒完。看著鄭子榕舔犢情深的憨態,陳欣的心裏濕濕的。
四十三
飛機平穩地飛離A城上空。一陣顛簸之後,已經在雲層之上了。窗外是眩目的陽光。不帶一絲雜質的蔚藍色天空透明,靜謐,讓人感覺那麽不真實。楊光坐在頭等艙一個靠窗的位子上,目光茫然地注視著機翼下那片白亮耀眼的雲海,腦子裏翻騰著幾天來發生的事情。
三天前,就是他在愛巢遭遇護花使者一番搶白的第二天,傑克找到他,說讓他去中國出趟差,到南京,北京,廣州,和大連的幾個分廠考察一下。尤其是南京的分廠,是剛成立的,好多技術問題需要解決,可以多待幾天。當時他感覺呼吸困難,喉嚨發幹,幾乎不能控製自己的情緒。他下意識地喃喃說道,NO,I CAN“T。聽到傑克問WHY,他才醒悟過來,他實在沒有理由不去。三個月了,他其實一分鍾也沒有忘掉蘇霏。
回家他把這個消息告訴小雅。她聽了隻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歎了口氣,什麽都沒說,轉身去給他收拾衣服。她的那種眼神,楊光一輩子都忘不了。裏麵有無奈,擔憂,疑慮,也有憤怒,失望,怨恨。看得出來,小雅在極力控製自己不發火。和過去相比,她實在是已經是夠有涵養的了。前一段時間,他們恢複了過去那種相敬如賓,偶爾也不乏溫磬,甜蜜的生活。楊光看著小雅的臉色一天天紅潤起來,性情一天天活潑起來,心裏的愧疚漸漸釋放掉了。體會到一種無債一身輕的幸福。他有點喜歡上了這種平淡,恬靜的感覺了。可是這次公差將會給這個剛剛恢複元氣的家庭帶來什麽呢?他不知道。雖然他明白小雅擔心的是什麽。可他沒法兒拒絕命運的安排。何況,他是如此急切地想搞清楚蘇霏那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想到十四個小時以後就能見到朝思暮想的蘇霏,他一生中唯一的愛情,前一段時間用理智築起的大壩開始潰塌。他沒有通知蘇霏,想給她一個驚喜。他一遍又一遍地想像蘇霏見到他會是什麽樣子。她會像過去一樣把頭埋在我的懷裏撒嬌嗎?她會捶著我的胸責怪我沒打招呼就飛來了嗎?或者她會像所有的情人那樣,迫不及待地拉我上床?
嗬,床!楊光的內心一陣躁動。他非常迷戀蘇菲的身體。她的身體像一件藝術品,那麽精致,纖巧,緊湊。她的胸並不誇張,卻是圓渾,堅挺,飽滿。兩個櫻桃般的乳頭驕傲地點綴其上,展示無限風情。還有她那個曲線完美的腰,當他的手撫摸著蘇霏的腰,感受她輕微的顫栗,就像在撥動曼陀鈴的琴弦。他曾經設想過蘇霏的父母一定是在春天的清晨,沐浴著和緩的輕風,懷著浪漫的情懷做了最溫柔的一次愛,孕育了蘇霏。她那修長的眉毛,黑亮,富有靈氣的眼睛,小巧豐潤的嘴巴,無一不是巧奪天工的精品,采集了江南古鎮千百年來流淌的波光水色。在他眼裏,即使那個不太漂亮的翹鼻子也好像是為了給蘇霏那張生動的臉增添幾分俏皮。
他們唯一的一次在床上做愛是在蘇霏A城的公寓。這個被蘇霏的巧手裝扮的寧靜雅致的房間,彌漫著一股柔和的幽香。這種由化妝品,洗發液,香水,女人的體味等混合起來的不知名的香味讓楊光產生了一種幻覺。好像回到了當年追求小雅時第一次跨進女生宿舍的那一刻。當蘇霏沐浴之後穿著袒露潔白的脖頸和胳膊的睡衣出現在他的麵前,他還恍惚不知身在何處。記得當時她的臉上洋溢著燦爛的笑容,可能是覺得他癡迷的神情很可笑吧,她像芭蕾舞演員似的原地轉了一圈。從此那個揚起的淡粉色絲質睡裙就常常在楊光的夢中出現。
楊光打開筆記本電腦。自從在網上和蘇霏相遇,他的電腦裏就多了一個文件:愛的絮語。和蘇霏在愛巢裏的情話以及後來通的伊妹兒都被他細心地存在這裏。網上的世界太虛無縹緲,他想給自己留下一點真實的東西。這也是他和蘇霏愛的痕跡呀。
他調出“愛的絮語”。文件的最上麵是護花使者出現的前一天他和蘇霏聊天的內容。那天蘇霏好像沒上班,對了,那天是國內的國慶節。蘇霏說她們放假一個星期。他當時還問了一句,這麽長的假期怎麽安排的?蘇霏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隻是輕描淡寫地說,今天她把自己關在家裏,手機也關了,她所有的一切,時間,身體和大腦全由他來支配。她說你能想像嗎?此刻我像一個朝聖的教徒,麵對著電腦,目不斜視,心無旁羈,周圍的一切都消失了,隻有你的形像清晰可見。你知道這樣的時刻對我是多麽寶貴嗎?這個世界有太多的紛擾,太多的誘惑,太多的繁瑣,隻有和你在一起,我的心才純淨得隻剩下愛。至於明天會發生什麽,誰知道呢。我們又有多少人能夠把握明天?
記得當時他還安慰了她幾句,說別把自己封閉得太緊。還是應該投入到五光十色的現實中去,呼吸點新鮮空氣。現在回憶起來,蘇霏那天的情緒似乎很低落。比如下麵這段行為,不是很符合她以往的習慣:
驚濤拍岸:小雨,你的手怎麽那麽涼?秋天到了,要多穿點衣服。
擱淺的船:沒有你的季節永遠是冬天。這你應該知道的,陽光。
驚濤拍岸:小雨你怎麽啦。我不是就在你身邊嗎?來,讓我抱抱你。
擱淺的船:陽光,你真的就在這裏嗎?我怎麽感覺不到?
驚濤拍岸:待我卸掉身上的盔甲,你就能感覺到了。
擱淺的船:是啊,你可不就在這兒嗎。抱緊我,我好冷。
驚濤拍岸:小雨,你怎麽好像瘦了。生病了嗎?
擱淺的船:別胡思亂想了。我是為伊消得人憔悴啊。親親我。
驚濤拍岸:小雨,你真的沒事?
擱淺的船:我能有什麽事。我隻是不知道我還能堅持多久。
驚濤拍岸:小雨,你到底怎麽啦?
擱淺的船:我真的很好。陽光,我最近老是在重複地做一個夢,黑漆漆的夜晚,我走在空無一人的大街上,看不到路牌,也不知道往什麽地方去。所有的街道看上去都是一樣的。往任何一條路上跨前一步都可能離我的目標更遠。我隻得呆在原地。等待暝暝之中,命運女神給我啟示。可是,黑暗像山一樣從四麵八方壓過來,好像在逼我作出選擇。突然遠處出現了兩束光,我不顧一切地撲過去。結果是,我被車撞死了。
這哪裏是那個如陽光般明朗活潑的蘇霏呀。楊光突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蘇霏一定有什麽心思。當時急著回家,沒想太多,安慰了幾句。現在看來,第二天,護花使者的出現不是偶然的。那麽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呢?楊光陷入了沉思。
四十四
下了飛機,隨著人流辦了入關手續,取了行李,走出機場大廳。楊光下意識地環顧四周,沒發現一個熟麵孔。父母年事已高,他沒驚動他們。他準備該辦的事辦了以後,回家看看。現在要個出租先找家旅館住下再說。這幾天放長假,公司不可能有人接待。
出租車把他拉到鼓樓附近的花園酒店。這個十二層高的塔式建築,頂層是一個旋轉餐廳。記得當年剛建好的時候曾風光了好一陣,是當時全國最高的五星級旅館。那時候,楊光還和同學一起花了二十塊錢進去參觀了一下。還在上高中的他曾默默地下了決心,這輩子不在這樣的旅館住上幾天,枉活一世。現在比它高級的比比皆是,它看上去很平常了。但總算實現了一個微不足道的夢吧。去國這些年,國內的變化確實是引人注目,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還隻是一個表象,看看滿街的紅男綠女,人們生活方式的改變以及引起這種變化的思維方式的改變才是根本。楊光想起他的一個朋友回國謀職,在人才市場發現幾乎所有的用人單位都把年齡劃到三十五歲。不管你有多大本事,隻要年齡超過三十五歲就無人問津。他轉了一圈又回來了,逢人便說,回去一趟才知道國內人的年齡歧視有多厲害,才四十歲,都已經被打入老年行列了。相比之下,還是這裏的資本家厚道啊,還把我當寶貝。
楊光脫掉外套,在旅館的沙發上坐下來,順手打開電視。裏麵一個嫁給富商老人的現代女孩在對她的女友說,那裏堅不堅挺沒關係,人民幣堅挺就行。這都是什麽呀!楊光換了一個頻道,康熙皇帝的幾個寵臣爭權奪利,鬥得正歡。又換了一個台,是武打片,俊男俏女們都穿著拖拖拉拉的古裝,卻絲毫不影響飛簷走壁。“其實,國內的武打片應該學好萊塢,現在星球大戰的人物都穿緊身衣格鬥了。幹淨利落。”楊光想。
按了半天,沒一個對他胃口的節目。思路又轉到蘇霏身上。那天蘇霏沒露麵,卻來了個自稱護花使者的人胡攪蠻纏一通,他自言自語了一番就回家了。接下來的兩天,蘇霏再沒來過愛巢。他又給蘇霏發了無數的伊妹兒,也都沒有回音。他看了一下旅館服務內容介紹,居然還能上網!
也許蘇霏在找我呢。他把電腦接上,迫不急待地上了加華網站,徑直進了愛巢。裏麵文字淩亂,一片狼藉,像剛剛遭遇了一場大劫。幾個陌生人在那兒閑聊,說愛巢已人去樓空,不知這對野鴛鴦是合了還是散了,還是從網上轉入網下了。有一個叫粗胳膊的語出驚人:陽光一看就是情場老手,小雨遇上他就像小雞遇上黃鼠狼,沒有不被吃的道理。他剛說完,一個叫婉兒的回敬道,人間真情難覓,我為他們祝福。我看你才像一隻夾著尾巴的狼外婆呢。
楊光笑笑,看到別人在背後這麽議論他,竟然並不生氣。他覺得網絡真是個神奇的東西,它把現實世界的虛偽,圓滑,矯情,客套都過濾掉了,隻留下赤裸裸的欲望,不加掩飾的喜笑怒罵。一個在網上髒話連篇,粗鄙不堪的人現實中也許是個翩翩君子。網絡讓人格分裂,造就了一大批沒教養,撒潑罵人的流氓,同時也成全了像他這樣被情所困的人。他不知道,如果沒有網絡,他和蘇霏還能不能走到今天。要麽已和小雅離婚,要麽已跟蘇霏分手。任何一種情況,他都要背負情的十字架走完餘生。有時候,連他自己都搞不清楚到底網上的那個他更真實呢,還是現實生活中的他更真實。這有點像做夢,有人說人活著是在做夢,而死才是清醒的開始。誰能肯定夢境中的一切都是假的?所有做過夢的人都有這個體會,就是夢中的感覺是非常真實的。那麽誰又能確定我們醒來以後不是進入了另一個夢境?
靈與肉合而為一的人是幸福的。可惜的是,在這個世界上,這樣的人太少了。靠賣笑而生的妓女們就不說了。她們連笑都不是發自內心,更別提作為商品的身體了。她們的靈魂早就遊離於身體之外。就是這大多數的普通男女,又有多少達到真正意義上的靈肉相親的呢?同床異夢的,貌合神離的,明修棧道,暗渡陳倉的,泡小蜜的,包二奶的,對於信奉個人快樂至上的現代人,忠誠實在是一種奢侈。
而網絡,隻是讓這種分裂更容易,更徹底。他自認不是那種下半身控製上半身的人。他有理智,他崇尚高尚的人格,追求完美的人生。他鄙視粗俗,不能忍受平庸。他具備成為品德高尚的人的一切潛力。但是他首先背叛了妻子,後又背叛的感情,最終違背了自己的諾言。護花使者說的沒錯,我是一個自私的偽君子!
楊光被突然而生出的自責情緒擊倒了。他在床上和衣躺下,滿頭腦混亂的思緒像一個碩大的網把他牢牢罩住。正欲昏昏睡去,聽到輕輕的敲門聲,他一下子驚醒過來,起身去開門。
“會是誰呢?”這麽想著,心已經狂跳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