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越:最寒冷的冬天是舊金山的夏季(160-169)
(2005-03-19 15:41:09)
下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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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問我,“那個人,他比我好嗎?”
“沒有。” 我老老實實地回答,“可是,如果有一天我真的碰到一個人,對我比你更好,你會怎麽辦?”
他許久沒有說話,最後輕輕地笑了笑,“要真是那樣,我會放你走。”
我愣在那裏不知怎麽回答。我滿心以為他會說“不會” 或者“你怎麽問得出這樣的問題” ,卻萬沒想到他那麽幹脆地說“我會放你走”。他都說“會”了,我還能說什麽呢?
我十分後悔問他那個問題:不問,起碼不至於得到這樣一個答案。
鄭瀅知道這件事,痛心疾首,“你,你,你可傻得真有水平啊。要腳踩兩條船是這麽個踩法的?要麽你繼續跟那個人約會,等成功了再跟程明浩攤牌,要麽你就此打住,哪有這樣一麵給人家吃皮蛋一麵自己乖乖招供的呢?你當心兩邊不著。”
我笑笑,“反正我現在也沒有兩邊。” 隨後突然害怕起來:程明浩讓我來去自由;這一次,我遇見的人沒他好,但下一次呢?會不會有一天,我真的遇見一個更好的人,他就那麽大大方方地放我走了?我越想越難過。
六月終於過去,好幾個項目做完,大家空閑下來,心裏卻一致開始偷偷發慌,因為仔細想想,正是那些無窮無盡的工作、那些每個人一天咒三遍的裏程日期使我們對公司而言“有價值”,現在,項目告一段落,該如何去證明自己還是為公司所“急需” 的呢?
風水輪流轉,我手頭上那些又老又澀的工作突然搶手起來,因為老版本產品的客戶已經相當穩定,也就是說,總會有活幹。好幾個同事向老處女提出他們想“提高自己這個領域的技能”,最後被 Chris 拔了頭籌,分配來和我交換一部分工作,用老處女的話說,“這樣有利於部門裏技能平衡” ,其引申意義不下於“這樣我隨時叫誰走都可以” ,聽得人汗毛凜凜。
和 Chris 一起工作是對智商和情商的雙重鍛煉:他很懂得“不恥下問”,從不介意浪費我多少時間,而且,妙就妙在,他甜言蜜語地慷慨揮霍了我的時間之後,永遠“不為世人知” ,有其他人在場的時候,絕口不提,好像一切都是他自己無師自通。等稍微熟悉了一點點,便開始故態複萌,把肚子裏的半瓶水拚命晃蕩,指手劃腳,讓我又恨他又佩服他:有些人的牛皮就是吹不破,你也拿他沒有辦法。
七月份,我突然接到杜政平的電話,他來舊金山培訓,想約我見麵,我猶豫半天,還是去了。
杜政平穿了件斜條紋的T 恤衫,一見麵就熱情地跟我握手。他沒怎麽變,想想也是,才一年多,能變到哪裏去?
我們坐在一家 Starbucks 桔黃的燈光下看窗外的風景。我說,“你們公司不錯嘛,舍得送你到舊金山來培訓,簡直像在度假。”
他笑笑,“我還是第一次來加州呢,” 頓了一頓,又說,“這裏天氣真的很好。”
我們交流一番近況,終於無話可說了。我喝我的薄荷摩卡,他喝他的卡普基諾。
他問我,“程明浩好嗎?”
我點點頭,“好。” 也問他,“你女朋友好嗎?”
他喝一口咖啡,“我們分手了。”
“怎麽會?” 隨即意識到這個問題好像並不太適合由我來問。
“她說跟我在一起看不到將來,” 杜政平搖搖頭,“你們女人真的很稀奇,她說我沒有誠心跟她結婚。可是,問題是,她從來沒跟我提過她想結婚啊,我怎麽會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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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子當然不會跟男人說‘我想結婚’。她是覺得你愛她,就應該知道。”
杜政平苦澀地攤攤手,“不好意思,我愛她,但我真的就不知道。”
我想了想,說,“可能她愛你更多吧。”
杜政平轉過頭來看看我。我望著窗外遠處高速公路上的車水馬龍,淡淡地往下說,“有時候,最痛苦的不是你愛的人不愛你,而是那個人明明愛你,可就是沒有你愛得多。老是付出付出付出,是很累的,而且覺得特別不公平,因為連罵他的理由都沒有,離開他的借口都找不到。”
那一刹那,我佩服起那個女孩子來,她為了“看不到將來” 離開一個自己愛的男人,心裏一定比杜政平更難受,但她至少做到了。我從程明浩身上一樣看不到將來,卻隻是蒙著眼睛不去看,自欺欺人。
杜政平還是一臉茫然。我對他微笑一下,“我瞎猜的。”我想,男人不會理解,女人的愛情,很多時候就是玉石俱焚的。
兩杯咖啡喝完,杜政平說,“你好像不大開心。”
我說,“沒有,是最近工作太忙了。”
他沉默了一會兒,突然說,“我說句你大概不會愛聽的話,當時去追我女朋友,有點也是為了和你賭氣。”
我又笑笑,“談戀愛是不能賭氣的。”
他也笑了,“你不如說談戀愛賭氣也沒用。” 然後問我,“說實話,今天出來見我這個老情人,是不是先跟程明浩請示過,得到了他的批準?”
我搖搖頭,“他這方麵很民主,從來不約束我。” 我想,就算真的告訴了程明浩,他也未必會吃醋。
我們在街口分手,我們交換名片,說“保持聯絡。”但是,我們心裏都明白,那是一句空話。老情人,不過就是偶然相聚,幾杯咖啡滿與空之間的交情。
鄭瀅過二十五周歲生日,沒有什麽排場,隻是一些在舊金山的朋友湊在一起吃了頓飯。楊遠韜沒來,或許是他老婆現在管他更緊,或許覺得我們都知道他的根底害怕尷尬,但是人不到禮到,他送給鄭瀅一條白金手鏈,細細的鏈子上綴著幾朵精致的小花,手工很細。為了這條鏈子,我猜他大概又存了很久的私房錢。
鄭瀅把鏈子戴在手上,晃了幾下,問我,“像不像手銬?”
我說,“比手銬漂亮一百倍,肯定很貴。”
她笑起來,“你覺不覺得我現在心理承受能力強多了?記得那次,為了他請客吃飯放我們鴿子,我還喝醉過酒呢,真是誇張,” 然後又自言自語似地說,“男人送的首飾,除了戒指,其它統統不值錢。”
我並不喜歡鄭瀅語調裏透出來的玩世不恭,但這句話的確有道理。首飾中,女人最最寶貝的大概就是戒指了。公司裏結了婚的女同事,再不喜歡首飾,多半都戴著戒指;我們部門有個女孩最近訂婚,每天都把未婚夫送給她顆碩大的鑽戒驕傲地戴在手上,逢到開會,在會議室暖融融的燈光下寶光四射,搞得大家都不由自主分散注意力。她還發給每個未婚的女同事一本那家珠寶店的目錄,我把它帶回家隨手翻開來看看,不得不承認,戒指,就是特別迷人。迷人的,並不是那塊金屬或者石頭,而是附帶的一個承諾,因為不是每個男人都給得起,給得起的,也未必肯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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飯吃到一半,林少陽的手機響了,他出去聽電話。張其馨鼻子裏輕輕地哼了一聲,湊過來跟我們說,“我看又是他哪個女網友。” 張其馨吵過幾次,加上每次林少陽公司組織活動,凡是可以帶朋友的,她都積極出席,讓大家都知道他已經“名草有主” ,林少陽在生活中收斂了許多,卻把拈花惹草的勁頭用到了因特網上,並且加倍賣力。
“他以為我不知道,其實我一清二楚,不拆穿而已,” 張其馨很不高興,“他最愛去風騷的那個網站我也看過,肉麻得要命,男的統統標榜帥哥,女的全體自稱美女,一天到晚哥哥妹妹,根本就是一幫醜八怪在意淫。”
“他的網名是什麽?”我好奇起來。
“‘春風十裏’ 。”
鄭瀅噢喲一聲,“這麽土的網名能泡到女孩子?”
我問,“林少陽是揚州人?”
“不是,他喜歡小杜的詩。”
“小杜?杜政平?我從來不知道他還會寫詩。” 鄭瀅一頭霧水。也怨不得,念書時她交過很多科目的男朋友,就是沒有喜歡古文的;大學語文課上老師慷慨激昂地講解“將進酒” 和“行路難”時,她正在教室最後一排埋頭鑽研“鹿鼎記” 裏蘇北奇男子韋小寶無與倫比的罵人技巧。
張其馨心情不好也禁不住撲哧一聲笑了,“是杜牧。比杜政平老了上千年呢。”
鄭瀅恍然大悟,“我說呢,難怪那麽土。”
“網上有個女人看見他叫‘春風十裏’ ,就也起個名字叫‘卷上珠簾’ 。夠露骨吧?”
鄭瀅說,“嘿嘿,挺性感。他們勾搭上了?”
張其馨翻個白眼,“天天調情。那個女人真不要臉,開口閉口‘春風哥哥’ ,他呢,‘珠簾妹妹’ 、‘珠簾妹妹’ 叫得我恨不得把他株連九族。對了,那個女人還關心他有沒有老婆。”
“他怎麽說?” 我們異口同聲地問。
張其馨把筷子往桌上一拍,“這就是我最恨的,他跟人家說‘你發張照片給我我就告訴你’ ,那個女人這下子倒知道擺斯文了,假模假樣不肯給他,然後兩個人接著網上調情。你們說氣不氣人?”
“你怎麽不跟他講?”
“跟他講,他抵賴得比誰都快,還會反過來說我小心眼,因為他們除了敲敲鍵盤調調情,的確什麽都沒幹,” 張其馨歎了口氣,“看得見、摸不著總比看得見、摸得著要好吧。無論如何,網絡總還是虛幻的。”
這個時候,林少陽回來了,一臉陽光燦爛,讓我想到他那個“春風十裏”。他笑眯眯地問,“說什麽呢?”
張其馨刹那之間又恢複了平靜和溫婉,輕描淡寫,“噢,我們在說關璐做手術的事情。” 看得我和鄭瀅目瞪口呆。我想她過上幾年,涵養大概和楊遠韜太太有得一拚。
林少陽立刻又體貼入微地為她布菜拿紙巾,完全標準好男朋友的樣子。我覺得他是愛其馨的,那麽,他又為什麽要去打野食呢?“窩邊草” 被拔光了還要到因特網上去找?難道男人天生就不會專心地愛一個女人?
那一年,因為從九月份開始公司將不再補貼員工的近視矯正手術,好幾個同事都在夏天去做了手術。我本來並不特別想做,所以下定決心是因為有一次開會隱形眼鏡掉了,半個部門的同事嘻嘻哈哈地鑽到會議桌下去幫我找,而且,自從戴隱形眼鏡以來,我的近視已經加深了好多,我很怕會接著深下去。
我兩個月前去看過醫生,做了檢查,正式手術定在七月底。我跟程明浩早就說好,到時候他回來陪我一起去,可是,手術前一個多星期,他突然告訴我,可能趕不回來,因為他的一個項目快要結束,時間很緊張。
我很生氣,“你怎麽不早點告訴我?”
他說,“臨時出了點變化,我也是才知道的。可以改期嗎?”
我問醫生手術是否可以改期,他說那樣的話就要排到十一月份以後。於是我告訴程明浩,“算了,到時候我叫鄭瀅陪我去。”
他說,“對不起。”
我失望地說,“你說話不算數。”
手術在下午,結束以後,鄭瀅把蒙上眼罩的我送回家,一路罵罵咧咧程明浩“什麽東西” 。她扶我到沙發上坐下,自己到廚房去做晚飯。這個時候,程明浩突然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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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瀅一看見程明浩,立刻開溜。
我問他,“你怎麽來了?”
他說,“前幾天把工作趕了一趕,不過還是晚了。”
程明浩走過來,一路湊到我鼻子跟前研究我的眼睛,“你感覺怎麽樣?”
“比以前不戴眼鏡的時候看得稍微清楚一點點,醫生說慢慢地會越來越清楚。”
他伸出兩個手指,“這是幾?”
“三。”
他又伸出三個手指,“這個呢?”
“四。”
他著急了,又伸出四個手指,“那這個呢?”
我笑起來,“第一次是二,第二次是三,這一次是四。剛才是跟你玩的,誰叫你現在才來。”
他舒了口氣,也跟著笑起來。他淘好米,把飯鍋放上電爐,打開冰箱搜索,“好像沒什麽東西了。你晚飯想吃什麽?”
“我想吃燉蛋,上麵撒一層蔥花。”
“有番茄,番茄炒雞蛋吧。”
“我喜歡吃燉蛋。”
“燉蛋可能對傷口不大好。”
“那也叫傷口?”
“番茄炒雞蛋,上麵撒一層蔥花。” 他開始打雞蛋。
“你都決定了,還問我幹什麽?”
他把飯菜端到茶幾上,叫我吃飯。
我說,“把勺子給我。”
他說,“我來喂你吧。你這副樣子像‘X檔案’裏跑出來的,我怕你會吃到鼻子裏去。”
於是我們你一口我一口地分享一盤番茄炒雞蛋,吃了幾口,我問他,“你放了幾個雞蛋?”
“四個。”
“那怎麽輪到我全是番茄?”
他不好意思地說,“剛才水放少了,雞蛋有點炒焦了。”
“其實做番茄炒雞蛋是根本不用放水的,隻要早點加鹽,把番茄裏的水分吊出來就可以。放了水,反而淡了。”
吃完飯,我忍不住問他那個陳詞濫調的肉麻問題,“醫生說明天應該就可以恢複視力了,假如到時候恢複不了,我的眼睛壞掉怎麽辦?”
他說,“應該不會。現在這種近視矯正手術的成功率在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美國醫生就怕人告,挑病人的時候也會特別小心,沒把握的根本就不會去做,失敗機率不到百分之一。即使真的失敗,也可以再動手術,不致於造成永久性傷害。所以你不用擔心。”
“你怎麽知道?”
“我有個同事前一段時間也做了這種手術,醫生發給他一盤資料帶,我借來看了一下。本來我挺擔心的,看過之後放心了很多。”
我沒想到他會這樣回答,因為標準答案好像應該是“如果你眼睛壞掉,我會養你一輩子” ,花色一點的還有“如果你的眼睛壞掉,以後我就得一邊開車一邊看地圖了”,“如果你的眼睛壞掉,吃飯就得我負責看菜單了” ,“如果你的眼睛壞掉,以後看電影我就要一邊看一邊跟你講情節了” 等等等等。但是程明浩的那個回答我也挑不出什麽錯來,因為反過來想,假如我眼睛真的瞎掉,就算他養我一輩子,一邊開車一邊看地圖,吃飯負責看菜單,一邊看電影一邊跟我講情節,又有什麽了不起的幸福可言?
晚上沒有什麽好的電視節目,我們躺在床上聊天。因為前一晚上心情緊張沒有睡好,一會兒我就迷迷糊糊睡著了。恍惚中好像看見老處女敲敲我辦公室的門告訴我,我某個項目的設計方案有很多問題,她不能批準,我請她再給我一點時間修改,她微笑一下說“不用了,我已經叫 Chris 全部修改好了,以後你就不用管了。”
我“哇” 的大叫一聲,坐起來,一身的汗,才意識到那個設計方案其實要下個月才交,Chris 的確曾垂涎三尺,但老處女最終還是決定讓我一個人做,而且,就算真的出了什麽問題,她也絕對不會跳過我去找他修改。剛才,不過是一場可笑的夢而已。
程明浩不知是一直沒睡著還是被我叫醒了,他打開燈,伸過手來替我擦額頭上的汗,問我是不是做惡夢了。
我問他,“我剛才說夢話了嗎?”
他點點頭,“不過,你說的是英語,還特別快,像在跟誰吵架,我沒聽清楚,好像是有關什麽東西通過不通過的。”
我苦笑一下,“那是我在夢裏上班呢。公司用我,是不是很合算?現在幾點了?”
“才十一點多。” 程明浩給我倒了杯牛奶。
我把牛奶喝完,想起剛才的夢,心裏很難過。我問程明浩,“你能不能讓我高興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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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給你講個笑話。”
“我不想聽。”
“那我給你做腦筋急轉彎。”
“沒意思,做來做去還不是那幾道題目。”
程明浩想了一會,“那我唱歌給你聽,保證你高興。”
“原來你會唱歌啊?”我好奇起來,因為我從來沒聽過他唱歌;每次要他和我一起唱,他都抵死不肯。
“你聽著。”他清清嗓子,開始唱“愛如潮水”。等唱到“愛如潮水將我向你推”,我已經明白他為什麽以前從來不願開口:這個人唱歌嚴重走調,碰到張信哲的歌高音不斷就更加誇張,三句兩句之後離題十萬八千裏,到天涯海角轉了一圈居然還能摸回原來的調門,非常好玩。
我聽得笑起來。他唱完一首,一本正經地問,“怎麽樣?”
我吹個口哨,拍拍巴掌,“再來一個!”
“你點吧。”
那天,他一共為我唱了七首張信哲的歌,一直到我笑不動為止。
說來有點奇怪,我熟悉的人大部分都很會唱歌:鄭瀅、張其馨和我之所以成為好朋友,就是因為大學一年級時一起排了一首 I Swear代表化學係參加學校的外文歌曲大賽;杜政平能把齊秦模仿得維妙維肖;蔣宜嘉擅長劉文正費玉清的老歌。程明浩是個例外,他聲音低沉厚實,說話很好聽,唱起歌來卻樂感全無,叫人跌掉眼鏡。
我說,“程明浩,不是氣你,你唱歌真的有點像貓叫春。” 朦朧之間,我看到他凝視著我,絲毫沒有生氣,相反,臉上掛著心滿意足的微笑。我的心裏流過一股小小的、溫暖的電流,我把自己的手放到他的掌心裏。
我開始跟他“想當年”,“剛開始,我們三個人還不熟,排 I Swear的時候,大家都想搶主唱,結果每人唱一遍,隻有我能把最後一句的高音唱上去,就輪到我主唱。那一次很出風頭,不過,好像也隻有那一次。”
記憶裏,那大概是我唯一一次蓋過鄭瀅和張其馨,其它方麵,她們好像都比我厲害:鄭瀅精靈漂亮、伶牙俐齒,張其馨溫柔可愛、說話得體,和她們在一起,我總是那個最安靜而不太引人注意的。鄭瀅對我說過,她將來結婚,我是當伴娘的最佳人選:個子沒她高又不算矮得太過分,長得沒她好看又不算拿不出去。有時候,我簡直懷疑,我們之所以一直可以做最好的朋友,就因為我是個天然的陪襯 -- 她性格那麽強,碰到個一樣強的,不吵翻天才怪。
我說,“人要是長不大該多好。”
“你是壓力太大了,連做夢都想著工作。”
“有什麽辦法,公司已經裁員兩輪,大家要保住飯碗,搶起業績來一個個都像德國狼狗。想想真煩,什麽都要搶,我本來就不大聰明,隻好加倍用功,否則,更加搶不過。其實我現在就搶不過人家,有時候明明被人家占了便宜都沒話說… ” 我講不下去了,因為我突然想起了張其馨和西雅圖那個送風鈴的女孩子,心裏像被一塊大大的石頭堵住了:這個世界上,有很多女人比我聰明,比我漂亮,比我溫柔,我知道的;我很怕她們來跟我搶程明浩,因為我搶不過。項目被人家搶走了總還有下一次,他要是被人家搶走了,讓我到哪裏再去找一個呢?我好不容易才讓他喜歡我,我很怕再失去他,就格外小器,格外計較;偏偏小器和計較都討人嫌,於是我更害怕;因為害怕,我變得加倍小器和計較,更不招人喜歡。難怪歌裏說愛情好辛苦。
我歎了口氣,“你是不是覺得我很笨?”
“你不笨。”
“我不相信。”
他輕輕地撫摩著我手掌上的紋路,過了很久,慢慢地說,“其實,璐璐,你有很多好處,自己不知道,比如說,比如說,你懂得做番茄炒雞蛋不需要加水,應該早點放鹽,把番茄裏的水吊出來,對不對?”
“那算什麽。”
“我就不懂。”
我不由微笑起來,心裏有點小小的得意,“我還知道煎魚的時候先用薑擦擦鍋子就不會粘底,還有,在紅茶裏加幾片蘋果煮一下,茶會特別的好喝,還有,用剩的檸檬可以拿來擦菜刀,你肯定也不知道。”
“不知道。你看,我說的不錯吧。”
“你真會哄人開心。”我躺回枕頭上,“借你的手用一下。”
我把臉頰枕在他的手背上,這樣正好可以擱住眼罩,“我睡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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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閉上眼睛,過了一會兒,又睜開來,“有件事情告訴你。”
我隱約看見他正在翻一本什麽東西,想起是上次拿回來的那本珠寶店的戒指目錄。我臉紅了,立刻解釋,“這是一個同事送的。她訂婚了,手上的鑽戒大得像麻將牌,一開會就攤在桌上展覽,有幾個女同事因為戒指上的鑽石比她的小,都不好意思坐她旁邊。” 說著說著,一個念頭劃過我的腦海,假如程明浩現在向我求婚,就算拿一個兩塊九毛九的“情緒戒指”,我大概也會高興得要命,馬上答應。
他合上那本目錄放到桌上,問我,“你要告訴我什麽?”
“噢,上次我見到杜政平了,他來舊金山培訓。你不會生氣吧?”
他搖搖頭,“他現在好嗎?”
“挺好。不管怎麽說,投資銀行總比我們這種什麽高科技公司稍微穩定一點。幸虧你當時沒有轉學計算機,這個行業是賣青春,累得要死,還動不動裁員,不累死也嚇死。對了,你什麽開始上班?”程明浩在一家科研機構找到了工作,工資不算高,不過比較穩定,而且在舊金山,有這兩點,我已經很滿意了。
他說,“還沒定。”
我說,“等你回來以後,陪我去看浪管風琴,我要聽它唱歌。”
“好,” 他用另外一隻手摸摸我的頭發,“不早了,睡吧。”
我閉上眼睛,臉頰貼著他的手背,隱隱約約幾乎能感受他的脈搏在跳動。我睡得很好,沒有再做夢。
第二天,等我已經能夠看得清清楚楚的時候,程明浩拿出一個深藍色的絨布盒子,“送給你。”
我的心跳猛然加速,“是什麽?”
“打開看看。”
我望望他,他看著我微笑。我揭開盒蓋,裏麵是一條項鏈,細細的白金鏈條,一個圓圓的掛件,掛件上刻著細致的玫瑰花紋,非常好看。我把項鏈拿出來,發現那個掛件其實是一個薄薄的小盒子,打開來,裏麵刻著同樣的玫瑰花紋。
他幫我把項鏈戴在脖子上,我照照鏡子,問他,“怎麽想到送我項鏈?”
他說,“有一次走過一家商店櫥窗,正好看見,覺得你大概會喜歡。就買了下來。說起來,我還沒送過你像樣的禮物呢。你喜歡嗎?”
我說,“喜歡。你看,這個盒子裏還可以放一張小照片呢。” 卻有點失望:為什麽不是戒指呢?隨後覺得自己有點可笑:是不是受鄭瀅影響太深,也想著二十五歲以前清倉?
我剪了一張和程明浩的合照想放進那個掛件盒,結果還是太大,我想來想去,把照片上的自己剪掉,留下他,放進去,正正好好。
幾個星期以後的一個周六下午,四點多鍾的時候,鄭瀅突然打電話來,聲音很啞,語調也有點不對勁,“關璐,你過來陪陪我。”
我馬上去她家,門開了一條縫,我走進去,鄭瀅穿著睡袍坐在浴室的地板上,頭發蓬亂地覆蓋在肩頭上,她抱著膝蓋對著馬桶發呆,手上戴著楊遠韜送給她的那條手鏈。
我走過去,叫了好幾聲,鄭瀅才抬起頭來,她臉色蒼白,眼睛哭得發腫,無神地瞪著我,眼白比眼黑還多。我覺得不對頭,蹲下來問她怎麽了。她隻是一個勁的搖頭,卻死也不開口。
我著急了,用力地拍她的肩膀,“怎麽了?你倒是說話呀!”
她還是不言不語。
“你懷孕了?” 我開始猜測。
鄭瀅這才“哇” 地一聲把頭埋在我的懷裏,又歇斯底裏地大哭起來。我抱著她,輕輕地幫她拍背,像史努比抱著在沙漠裏吃苦受累的史派克,一麵開始刮腦汁想在美國懷孕了該怎麽辦。
鄭瀅哭了足足有十分鍾,才漸漸平靜下來,斷斷續續地開始說話。
我聽了好幾遍,才聽明白,原來她並沒有懷孕,而是剛才,楊遠韜正在和她溫存,突然接到醫院的電話,楊太太在高速公路上出了車禍。幾輛車連環相撞,她的本田雅格被擠在當中,目前究竟怎麽樣還不知道。
“關璐,你知道嗎?我咒過她出車禍的呀,我咒過她出車禍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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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瀅抓住我的胳膊,抬起哭得發紅的眼睛,皺著眉頭,無助地看著我。
“那又怎麽樣?她可能被你撞死,不可能被你咒死,”說起來,我大概還幫她一起咒過,“你去撞她了嗎?沒有。”
“我知道她不可能被我咒死,可是…你知道嗎,剛才我們在床上,他的手機突然響了,他不接,後來電話響個不停,他說關機算了,我說還是接吧,說不定真有什麽要緊的事情。然後他就接了,然後就知道他老婆出事了… 我突然就很想吐,我覺得他很惡心,我也很惡心,惡心得要命!”她把手指插進兩鬢的發間,閉上眼睛,一個勁地搖頭,“你知道一個男人一麵跟你做愛一麵鐵板著臉問‘我太太現在到底怎麽樣’ 是什麽感覺嗎?”
我說不出話來,因為我不知道,但是,可以想像那應該是一種“沒齒難忘” 的經曆。我試圖用手指幫她梳理頭發,卻一點也梳不通。
終於,我說,“你不要太自責。”
鄭瀅已經平靜下來,拉拉睡袍,淡淡地說,“我不是自責,就是覺得有點惡心。你說他老婆會不會死?”
“難說。車禍最凶險了。”
“假如他老婆死了,他豈不是不用離婚了?” 鄭瀅抬頭看看天花板,唇邊泛起一個蒼白的微笑,“不過,那樣的話,大概我每次跟他做愛,都會想起那個女人。唉,還是她厲害,不過,” 她歎口氣,“夠慘,慘得我都佩服。有時候,我晚上睡不著,就想假如我是那個女人,日子可怎麽過得下去?這麽一想,又覺得她很了不起。”
原來,勾心鬥角、你死我活的對手,常常也免不了惺惺相惜。
晚上,楊遠韜打電話來告訴鄭瀅他的太太沒死,隻是受了點傷,不過,孩子流產了,叫她“不用擔心”。男人通知情婦“不用擔心” ,因為原配沒死,細想起來,實在有點滑稽。
“知道了,” 鄭瀅很平靜地掛上電話,拿了塊毛巾洗臉,“關璐,我們出去吃飯。”
我以為自己聽錯了,她朝我笑笑,“飯總要吃吧,就當慶祝他老婆沒死好了。”
我們去北灘那家以提拉米蘇著稱的意大利餐廳。鄭瀅今天胃口出奇的好,吃完前菜、套餐,輪到甜點,一連吃掉三塊提拉米蘇蛋糕,“越難過的時候,越是要多吃,否則更加難過。” 她這麽說。
她問我,“你知道提拉米蘇在意大利文裏是什麽意思嗎?”
我搖搖頭。
“是‘撿起我吧’ 的意思,因為它做得爛塌塌的,一叉就散開來,所以叫這個名字。說起來好笑,提拉米蘇是以前意大利經濟蕭條的時候,家庭主婦沒有原料做新鮮的甜點,就靈機一動,用隔夜的奶酪、麵包和咖啡一層層攤上去做出這種蛋糕給小孩子吃,根本不上台麵;誰想到現在大家都拿它當回事,還一本正經跑到餐館裏來吃,以為高雅得了不起。” 她把最後一口蛋糕送進嘴裏,認真地舔舔嘴唇,“哼,我覺得我自己就像一塊‘撿起我吧’,看上去漂漂亮亮,標價也像模像樣,其實骨子裏賤得要命。現在好,人家撿起來,吃完了,拍拍屁股就走,卻忘記結帳,不要說小費。”
“你不要這樣說,” 我聽得難過到都不知怎麽安慰她,一麵卻不由想:或許,在所愛的人麵前,我們或多或少都會變成一塊提拉米蘇蛋糕,光鮮神氣的外表下麵掩飾著的,是一顆患得患失、忐忑不已、卑微如同隔夜麵包的心,隻希望老天開眼,對方“撿起我吧”,怕就怕“撿起來,吃完了,拍拍屁股就走” 。
楊太太車禍過後,告訴楊遠韜她同意離婚,但是,鄭瀅終於還是決定跟他分手,還準備搬個地方“去去晦氣”。正式搬家那天,張其馨、林少陽和我一起去幫忙。鄭瀅說,“不用麻煩林少陽了。” 張其馨眼睛一瞪,“還是麻煩麻煩他吧,否則幫他省下時間正好到網上去花女人。”
我們到的時候,鄭瀅已經把大部分的東西都裝好箱。張其馨和林少陽把客廳裏的紙箱抬下樓,我和鄭瀅在房間裏整理最後一些零碎。
鄭瀅對著床頭的一個小茶幾發了半天呆。她說,“當初我買的時候先是挑了一個有棱有角的,後來他看見了,說那樣走路不當心可能會撞痛,硬是幫我去換了一個圓的才安心。” 她擦擦眼睛,“男人對女人好的時候,真是像小孩子一樣,讓你想恨都恨不起來,他們不知道這樣最最可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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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為什麽決定跟他分手?” 我問。
鄭瀅用手一下一下撫摩著那個小茶幾的圓邊,淡淡地說,“上個星期,他來找我商量以後怎麽辦,那時候他老婆還沒說答應離婚。我們商量來商量去沒個頭緒,就索性上床,結果你猜怎麽樣,他居然不行了。還是頭一次這樣,當時,我們都很吃驚,他盯著我看,我也盯著他看,看著看著,我突然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好像我跟他之間有一根帶子,就像電視上輪船開船的時候扔出的那種五顏六色的帶子,他拉著一頭,我拉著另外一頭,船開了,帶子越繃越緊,慢慢地變成很細很細、蜘蛛絲一樣的線,我就看著他離我越來越遠,越來越遠,最後線‘啪’ 的一聲斷掉,他把他的心收回去,我也把我的收回來。他大概也有這種感覺吧,後來我就說,我們分手吧,估計我不跟他分手,他大概也會跟我分。”
“你還愛他嗎?”
“做愛都做不起來了,想愛也不行,” 她歎口氣,“我覺得做愛大概也有份額,做完了,由不得你不服。有時候,身體最誠實了。”
“他老婆現在還要離婚嗎?”
“老公都已經浪子回頭,還離什麽?自然眼開眼閉,大家當沒那回事,你以為女人真有那麽爭氣?就是可憐了那個流掉的孩子,聽說她以後倒是還可以再生,不過說來說去,女人總是比較吃虧。算了,不跟她搶了。你看我幹什麽?”
“我覺得你其實心蠻好的。”
“也是為了我自己,否則,隻怕真的每次跟他做愛都會犯惡心。”
鄭瀅沒有把楊遠韜送給她的手鏈還掉,她說,“反正他付不起帳,這就留著當小費吧。”
8月份,程明浩回到舊金山。我叫他陪我去買巧克力,“你說過要補給我的。”
走到一半,他突然說,“璐璐,有件事情跟你商量一下。”
“什麽?”
“有關我的工作… 我可能暫時不會回舊金山了,”他告訴我,有一家明尼蘇達州的製藥公司決定錄用他,條件非常好,而且,估計進去不久就能負責一個實驗室。
我抬頭望著他,“你想去嗎?”
他點點頭,“機會的確很好。”
我問他,“你什麽時候開始和那家公司聯係的?”
“很久以前,不過,他們上個月才叫我去麵試,又過了兩個星期才發錄用通知。”
“那也就是說,上次我動手術,你回來看我的時候已經知道了?”
他猶豫一下,點點頭,“當時沒告訴你,是怕會影響你的心情… 璐璐,我想… ”
我的心裏像一塊好不容易拚好的拚圖驟然被一把拆開,一時間連個頭緒也找不到。我想起那天晚上,我問他工作的情況,他說“還沒定” ,原來那個時候,他心裏早已有了決定,隻是為了不影響我的心情,不肯告訴我 -- 他倒也知道那會影響我的心情! 在我希望他早點回到我的身邊、然後永遠不要離開的時候,他卻惦記著半個美國之外某個地方的前程,何等諷刺!
我打斷他,“那家公司在哪裏?”
“明尼阿普勒斯。”
“假如我說不要你去呢?”
他臉上浮起一層為難的表情,“璐璐,這就是我想跟你商量的。”
我凝視了他一會兒,搖搖頭,心底那張拚圖還是亂七八糟。我終於擠出一個介於微笑和冷笑之間的笑,“你都已經想好了,還跟我商量什麽?其實,我這個人很通情達理的。不是說好男兒誌在四方嗎?明尼阿普勒斯算得上什麽?小意思,你想去,就去吧,我沒問題。”
“璐璐。” 他拉住我。
“幹嘛?我都同意了,你還羅嗦什麽?”
“你在生我的氣。”
“我沒生氣,我好得很呢。走,先陪我去買巧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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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順從地陪我走到那家賣糖果的商店。我找到那種椰絲巧克力 -- 說起來,已經有好久沒吃了,然後,拿起店裏最大型號的紙袋,對程明浩說,“把它裝滿吧” 。
我們一起往紙袋裏裝巧克力,記不清抓了幾把,反正最後袋子裝得沉甸甸的。
程明浩付了帳,我們走出商店,我說,“謝謝你。”
他問我,“這麽多,你吃得完嗎?”
我對他微笑一下,“慢慢吃,總歸吃得完的。”
不知不覺,已經走過金融區和中國城。我們沿著纜車路線爬上一個僻靜的坡,隔著生滿常春藤和三角梅的矮圍牆,遠遠可以望見碧藍的舊金山灣和魔鬼島上的白色燈塔。
“我還沒去過魔鬼島呢,從前放‘石破天驚’ 的時候我就想著,將來假如能到美國,一定要去看看,” 我喃喃地說,“不過要坐船。其實,舊金山好多地方我都沒去過。” 記得有一次,我差點就去了,後來想起他也沒去過,就沒去;我想等他回來以後一起去。
“等一下我陪你去。”
“不用了,”我突然轉過身對著他,吸了一口氣,說,“我們分手吧。” 其實,一路上,我一直在想用應該用什麽樣的口氣、什麽樣的神態說出這句話,但當我聽著自己說出來,卻平靜得像是別人的聲音,在說別人的事情,心裏不由詫異起來。從前想都不願想的事情,現在真的發生了。
我站得比他高,正正好好直視著他的眼睛,認識這麽久,好像還是第一次同他肩並肩、麵對麵說話,感覺有點奇怪。程明浩臉上的表情在一刹那間凍結,好像沒聽明白我在說什麽。過了幾秒鍾,他的眉毛慢慢地往一起皺,眼睛緊盯著我,“璐璐,你剛才說什麽?”
“我說我們分手。”我的心頭一陣發緊,隨後痛楚逐漸蔓延開來。原來,剛才隻是一陣短暫的麻木,就像手上被刀子劃開,一開頭並沒有什麽感覺,過了一會兒眼見鮮紅的血珠浸潤傷口,一點一點冒出來,直到一發不可收拾,才明白傷得實在不輕。
“你說我們分手?” 他居然還沒聽懂。
我開始不耐煩,“是的,我說,我-們-分-手-吧! ” 我的聲音尖利地劃過空氣,驚得旁邊樹叢裏的兩隻鳥撲簌簌飛走了。這一次,好比在傷口上潑了一瓢鹽水,讓我痛得眯起眼睛。
“為什麽?” 他終於反應過來,扳住我的肩膀,“就為了我想去明尼蘇達工作嗎?” 他的眉頭擰成一個結,聲音裏有些驚詫、有些不解,甚至有點憤怒。
我甩開他的手,一時間不知該怎麽回答他。我看著他的眼睛,腦子裏蒙太奇般地閃過很多片段:從第一次見他,到那條銀灰色的圍巾,到海鹽拚成的彩虹,到浪管風琴,到非洲紫羅蘭,到套鞋花盆,到冬日風裏的第一個擁抱,到舊金山灣邊的散步,到雨夜裏的查理布朗和史努比,真是談了一場色彩繽紛的戀愛。我們曾經離得很遠很遠,遠到我覺得自己在發神經,遠到他不相信會有結果;後來終於漸漸接近,一直近到此刻碧空白雲下的四目相對,近到我以為可以牽手一生的距離,然而,每一次,都是我在向他靠近,而他,卻要把自己拉得越來越遠,遠到我夠不著,還在這裏問我“就為了我想去明尼蘇達工作嗎?” 。
“為了…為了…很多事情,” 我結結巴巴地開口,一麵說話一麵感覺血往腦門上湧,我努力把聲音控製得還算平靜,“不是你的工作,是你…你總是讓我很難過。”
我黯然地垂下頭,“跟你在一起,我好像總是很難過,談戀愛,不應該越談越難過,對不對?” 我抽了一下鼻子,“你真的很厲害,有各種各樣的辦法來讓我難過,我吃不消,我想我大概需要一個不讓我難過的人。”
他把手插進褲袋裏,慢慢地握成兩個拳頭,許久沒有說話。我們陷入了難堪的沉默。
過了差不多半個世紀那麽長的時間,我終於無法忍受,解下脖子上的項鏈,又從背包裏拿出手機,一起遞給他,“還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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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手機和項鏈捧在手上,等他來接,他卻一動不動。
“還給你,我不要了。” 我重複一遍。他還是不動。
“你沒聽見嗎?” 我用力把他的手從口袋裏抽出來,扳開手指,把兩樣東西塞進去,“就這樣吧。”
說完“就這樣吧”,我有點茫然地看著他。在我看過的中港台日韓愛情片裏,這個時候,男主角大多會衝上來指天說地表白一番,或慷慨激昂、或纏綿悱惻、或賭咒發誓、或大言不慚。而女主角根據劇本通常有兩種反應:欲擒故縱、想跟他繼續下去,就淚水漣漣帶著萬般委屈撲進他懷裏說兩句肉麻話,例如“你真壞,害得我想離開你都不行” 之類,然後雨霽天晴;要是下定決心一刀兩斷,則淚水漣漣帶著萬般委屈推開他奪路而逃,一口氣竄過若幹個紅綠燈,最好還冒出一輛火車 -- 沒有火車起碼也要公共汽車,沒有公共汽車起碼也要有一排出租車什麽的夾在當中,讓他追了半天追不上,無限悵惘地凝望著背影悔之晚矣。
我已經打定主意照第二種情節演,可是男主角不大配合。程明浩盯著手機和項鏈看了一會兒,才慢慢地開口,“璐璐,我真的讓你總是很難過嗎?”
“是的。”
“為什麽?”
“你自己知道。”
他突然堅定起來,“我不知道。”
沒想到臨分手還要做這麽一篇記敘文,“好,你不知道,我來告訴你。你和我的好朋友談戀愛,還跟她上床,我很難過;你同她分了手還私下見麵,還對我說謊,我很難過;你跟我上床害得我去吃事後避孕藥還過敏,我告訴你,我難過死了;實習你要跑到西雅圖去,弄出來一個送風鈴的女孩子,廢話,我當然難過;現在好了,你大概覺得西雅圖不夠遠,不過癮,看上明尼蘇達的哪個鬼地方,天曉得你在那裏又會碰到誰,你說我難過不難過?”
他倒是知道抓重點,“那天你是在過敏?”
“長了一臉痘痘呢,” 我泄氣地說,“醜得要死,像小時候出風疹一樣。”
“難怪你不肯讓我去看你,” 他抿緊嘴唇,“璐璐,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其實,後來,我也想過…不過,那個時候,我以為你後悔了,討厭我…對不起。”
“對不起管什麽用?我最不要聽你說對不起。”
“不過,以前的事情我都跟你解釋過的啊,你怎麽老是抓著不放呢?你這樣讓我怎麽辦呢?這次找工作,我承認是我不好,沒有早點告訴你,可是 -- ”
“可是,沒有可是了,”我感覺到自己的耐心已經像一個吹到頂的汽球,馬上就會“吹彈欲破” 。於是,我決定不理那個不照規矩出牌而且強詞奪理的男主角,開演我自己的那一場,“程明浩,以後你歸你,我歸我,你奔你的大好前程,我預祝你馬到成功;我呢,想辦法去找一個不讓我難過的人,皆大歡喜!”
我轉身要跑,突然被他一把攔腰抱住,“璐璐,你聽我說…”
“我不要聽,你立刻放開我,”我想掙開他,可是他把我抱得很緊,一邊在我耳邊急促地說,“你說我總是讓你難過,可是,你有沒有想過很多時候你是在讓自己難過?其實我一直都想跟你說,我覺得你好像總是不相信我…”
豈有此理,他居然把帽子扣回到我頭上來了。我火冒三丈,加倍用力掙紮,用足吃奶的力氣拳打腳踢,還是沒用。當一個男人不讓你的時候,你驟然發現,他的力氣真的很大。
終於,氣急敗壞之間,我猛地低下頭在他手上咬了一口,又用胳膊肘往他肚子上狠狠一頂,趁他兩手鬆開,立即用五十米衝刺的速度飛跑而去。
等我氣喘籲籲跑過兩個街區,已經是三個坡之外了。我停下來,忍不住回頭,想看看他會不會追過來。等了一回兒,他沒有。
我呆呆地站在那裏。他是不是剛才被我打得很痛?還是覺得我心狠?或者,他其實追了,隻是看不見我,以為我已經跑得很遠,就不追了?
那一天,我發現,那個愛情片的經典鏡頭在很多城市都可以演得很漂亮,催下一桶桶眼淚,但在舊金山卻偏偏不行。因為,這裏的坡又多又陡,注定不可能把要分手的男人和女人拉進一個鏡頭;明明隻是隔了幾道坡,因為看不見,以為對方已經走遠,就很容易放棄;也是因為看不見,以為對方不在乎,就更加沒有勇氣回頭。當心變得脆弱,一道山坡,就是一個天塹。
我漫無目的地在這個高高低低的城市遊蕩,吃完了整整一袋椰絲巧克力。黃昏的時候,我沿著市場街來到一號碼頭旁的棧橋。
棧橋上空蕩蕩的,我一個人坐在長凳上聽腳邊海灣裏的濤聲。一隻海鳥飛過來,停在我正前方的欄杆上,一本正經地盯著我。我沒有理它,它卻遲遲不肯飛走。我想它可能是肚子餓了,翻翻包,唯一能找到的食物就是幾顆吃剩下的巧克力。我把巧克力掰碎,攤在手上放到它麵前。它果然是肚子餓了,立刻低下頭湊過來嗅了嗅,遲疑一下,又把頭轉開,終於意識到我這裏沒有什麽油水,拍拍翅膀飛走了。
我有點失望,隨後覺得自己可笑:鳥,怎麽會喜歡吃巧克力呢?
那一個瞬間,我突然意識到,我和程明浩對於彼此,說不定就像那隻海鳥麵前的椰絲巧克力,本身並沒有什麽問題,但放在一起,就是不對頭。
我們的身高不般配,怪不得他 -- 他擁有可以把 Ralph Lauren西裝穿得恰到好處的身材,是因為我隻有一米五八;
我們不能一起唱歌,怪不得我 -- 我不用伴奏唱蔡琴的老歌都不會怯場,是因為他五音不全;
他對我很好,卻偏偏讓我難過,怪不得他也怪不得我,是因為他給不了我想要的東西。
可是,我到底要什麽?坦率地講,我自己也不知道。但是,不對頭,就是不對頭,不去多想了。
太陽慢慢地西斜,我站起來,回頭朝市中心那一片高樓大廈走回去。
棧橋是一樣很美的東西,它遠遠伸展到海裏,讓人領略在岸上無法看到的風光;它同時也是一樣洋溢著哀愁的東西,因為走得再遠,風景再美,到頭來,總是要回頭。
But having happiness, need to cherish what you have; it is not necessary to be perfect, it is just good enough to make you smile every time when you count on it.
Many thank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