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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天:減稅(〖五大道文學獎〗紀實優秀作品)

(2005-02-22 10:11:04) 下一個

減稅

 

〖五大道文學獎〗紀實優秀作品

 

作者:艾天

  (一)

  很多人都說,美國夢就是有房子,有車子,有工作,有票子(錢)。但是,我要補充一句,當你有了這一切。你緊接著就有煩惱了。

  比方說,我們家隔壁的強生,才五十歲出頭,頭發就全白了。強生是五年前找了一個建築商蓋房子的,他老兄感情太衝動,自己親自監督,從圖紙、地基、上梁到油漆,事事躬親。不幸的是,不是這兒有事就是那兒有毛病,整整拖了五百零三天,把一頭金發硬給拖白了。

  再比方說對門的瑪利亞,在家沒事幹,除了燒飯看小孩,就是一年四季伺弄她的草坪和花園。

  可是,草地種一塊黃一塊,花木種兩棵死兩棵。每逢周末,隻見她車來車往地搬弄花木,所以她每次見到我都一肚子苦水倒不完似的。

  而我們家呢?我們喜歡玩車,前年買了一部敞蓬寶馬,我們的大公子學車將它給報銷了,幸好人隻受了點輕傷。今年我家二公子開始學車,我這個做老爸的每天手心都直出汗,我太太更是嘮嘮叨叨,整天是千叮嚀、萬囑咐,向天祈禱不要出事。你說這“美國夢”是不是讓人少活二十年?

  這一天早上,我正坐在天井裏一邊看報紙,一邊聽貝多芬的《致愛麗絲》,門外郵差的鈴鐺響了,不一會兒,我們家的德國金毛犬嘴裏叼著一捆信,搖著尾巴把信放在我的腳下。這年頭,養條狗跟養孩子似的,又要去醫院,又要請保姆的。不過比起養孩子,養條狗畢竟輕鬆多了,最起碼它不會把整部寶馬給報銷了。我一邊聽音樂,一邊把來信分成三堆:廣告信、帳單和各類免費期刊和雜誌。分著分著,一封白底藍邊的從郡政府稅務局來的信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拆開一看,信上寫著:

  親愛的房主,

  每八年一次的房地產估價已經完成。通過各方麵的調查,您的房屋現估價七十五萬美圓。在收到此信後,如果您有什麽問題,請在六十天之內向稅務局寫信反映。

  此致

  敬禮

  湯姆斯。沃爾特

  價經理 房地產估

  我倒吸了一口涼氣,七年前,我們花了三十七萬美圓買了現在的房子,想不到七年之後這房子漲了整一倍。從表麵上看,我們應該高興才對:從紙麵上說我們賺了幾十萬美圓,如果我們現在能賣掉這房子搬走,倒是可以賺一筆,可是,各家有各家難念的經,我和太太是雙職工,一時半刻是走不掉的。這個地區水漲船高,所有房子都漲價了,如果我們賣掉這房子,一家人上哪兒去睡覺呢?如果賣了這座貴房子,又在原地再買另外一座貴房子,一來一去,隻不過是便宜了房產經紀和借貸公司而已,對自己一點好處都沒有。人是搬不走,可是房產稅卻年年見漲。八年前,我們這裏屬於郡管,稅率才百分之零點五。五年前,我們的小區被市裏吞並,稅率漲到百分之一點五。前年經濟大蕭條,州裏通過了緊急法,我們的資產稅漲到了百分之三,所以,七年前我隻要每年繳¥1850 美圓的財產稅,現在倒好,重新估價後,我每年要繳¥22500 美圓,整整漲了1200%!我還沒來得及抱怨幾句,門外car pool 的喇叭就響了。

  (二)

  處理了一輪早上的電子郵件,我心事重重地走進休息室衝了一杯咖啡,迎麵碰上了我們財經部的經理舒曼。我和舒曼屬於同級,都在副總裁的手下供職,我們合作得還不錯。他是德國裔的猶太人,平常穿著都是正正規規的,今天更是滿麵春風。事實上,他每天都是滿麵春風的精神好得令人歎為觀止。有時讓人真想撕開他那張畫皮,看看底下是什麽東西。

  舒曼用生硬的中國話對我打招呼:“你好,老艾。”(他曾經和我一起去上海出過幾次差。)“今天的第幾杯咖啡啦?”我心不在焉地應對道:“早上好,你老兄也來咖啡館消遣來啦?快回去幹活!”舒曼臉色一沉,壓低了嗓門對我說:“唐納(我的英文名),我聽說你的財產稅估算下來了?”

  我心裏暗罵一句:真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我在Car Pool 裏忍不住發了幾句牢騷,現在搞得全公司都知道了。

  既然舒曼問到點子上,我也不好支支唔唔的,於是就把事情和盤托出。舒曼聽了,歎了口氣說:“我也接到新的通知了,還好,我們新買的房子沒有你那兒這麽大的浮動。”他倒了他那杯咖啡,然後說:“唐納,你為什麽不試試看去爭取將你的房屋估價降下來呢?我聽說對舊房子的估價可以有很大的差異。我有個表兄在新澤西州,去年他們的房子估價,他去州裏的房屋管理委員會去爭了一次,結果他的房子重新估價,是原估價的四分之三。”原估價的四分之三?如果我能將我的房屋估價爭下來四分之一,那我就能每年省差不多六千美圓,八年下來,我可以省下四萬八千美圓,可以買部奔馳SUV 了。我眼睛一亮,心情又好了起來。我向舒曼道了謝,快步回我的辦公室去。

  (三)

  我這個人的最大優點是,一旦我決定了要做什麽事,我就像一個久經沙場的老將一樣,集中優勢兵力,各個殲滅敵人。給自己一個計劃,然後就一個釘一個鉚地把事情做出來。

  我的計劃是,第一,做一定的研究,找出減稅的利和弊,然後搞清楚上訴的程序;第二,不打無準備之仗,先去法庭看一看是怎麽回事;第三,一旦決定,就要幹到底,不達目的,勢不罷休。

  我沒有浪費任何時間,馬上就上萬維網查詢起來。 在這個信息時代,最有用的一個發明就是萬維網了。很多以前要去問律師才能懂的法律問題,現在隻要一上萬維網,就能查個八九不離十。我在計算機屏幕上打出“減財產稅”幾個字,果不其然,回來了一大串信息。

  原來,在美國每年的房地產估值中,百分之六十的財產都估價過高。可是,大家都怕麻煩,隻有百分之二的人去要求重新估價。隻要你一提出要求,就有百分之八的機率得減免。如果提到縣市政府,則有百分之十三的機率減免。如果你把事情鬧大,打官司打到州的最高法庭去,你就有百分之三十七的機率獲減免,真是“要做官,殺人放火受招安”。

  我這個人最喜歡挑戰了,而且我絕對有把握我的房產估價是過高了。以我在美國混出來的經驗程度而論,我覺得我有希望得到減免。主意打定,我就坐下來研究具體的步驟。要申請減低房地產稅,首先要向房地產估價員提出重新估價的要求。一旦要求成功,估價員就會約你重新估價。如果你對新的估價不滿意,你可以繼續上訴,直到州的最高法庭為止。當然,提出重新估價是要冒風險的,有時重新估價回來比原來的估價低,但有時候你的房地產被越估越高。如果沒有十成把握,有的時候很可能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四)

  第二天,我給房地產估價委員會寫了一封信,信中說:

  親愛的沃爾特先生:

  我接到了您有關房屋初步估價的來信,謝謝你。不過,我認為你們的估價過高。我在幾個月前為了重新貸款,曾找人對我的房屋作過估價,其價錢遠遠低於你們的估價。為此,我要求你們重新考慮。

  敬禮

  唐納·艾一個星期不到,我就接到了房地產估價委員會的一封來信。拆開一看,裏麵白底藍框黑字,是一封短信,看那樣子,像是機器自動打出來的,裏麵不鹹不淡地說:

  親愛的房地產主:

  您給我們的來信已收到。本委員會將予以考慮並給你回音。

  敬禮

  委員會 房地產估價

    我倒是不著急,因為一旦我提出了重新估價的要求,如果房地產估價委員會不給我一個答複,我有權隻照原來的估價繳稅。我把信收在一個專門為這件事建立的文件檔案夾裏,往旁邊一擱,再也沒往心裏去。

  果然,兩個星期不到,我就接到了一個電話,在電話的另一邊是沃爾特先生本人。他問我在下兩個星期內什麽時候有空,他們要派一個估價員來重新估價。我說除了星期三外我都有空。

  於是,我們就約了個時候,下星期在我們家見麵。

  (五)

  房產複查的這天,來了個腆著啤酒肚的大胡子,他自我介紹說,他的名字叫做羅伯特.李,還驕傲地宣稱:就是美國南北戰爭時,那個南軍將領同樣的名字。幾句寒暄之後,我心裏就起了防範,那南軍將領羅伯特.李乃是一員大將,有勇有謀,曾殺得北軍丟盔棄甲的。有道是“人不可貌相”,這位大肚子大胡子莫非也是如此有勇有謀的人物?

  果不其然,大胡子羅伯特從口袋裏掏出一把皮尺,開始左量右量起來,一麵量還一麵對我們的房子讚不絕口:“艾先生,您這房子可真漂亮,外部看上去又寬又大,從裏麵看也功能齊全,又幹淨又實用。”要在平常,每當客人誇獎,我總是忍不住心裏的快樂說一聲:“謝謝你,我們一家也很享用這間房子。”可是在房屋檢查官的麵前我隻能裝孫子:“李先生,不敢不敢。這房子已經老舊,不值錢了。”大胡子斜眼瞧了我一下,臉上露出了會意的笑容。顯然大家是啞巴吃螢火蟲--心知肚明。

  我覺得我要幫幫這大胡子。於是我拿出房屋估價麵積說:“羅伯特,這裏說我的房子有五千平方尺,可是我們一貫以來隻有四千平方尺,怎麽能平白多出一千平方尺呢?” 羅伯特說:“剛才進屋前我已在外頭丈量過,你們家從外麵量確實和這份報告上寫的一樣,所以現在我要進來看看,看看你的實用麵積是否符合這報告上的丈量結果。”我忙說:“從外麵量顯然不對,因為我們有個能同時停四部車的車房和未完成的地下室。”大胡子說:“那就請你帶我去看看你的車房和地下室吧。”

  大胡子到了車房,掏出皮尺量了很久,連角角落落都不放過。一邊量還一邊往筆記本上記著什麽。量完了以後又在地下室呆了很久,同樣是一個角落一個角落地量,一寸都不放過。我這時就知道我大概是可以從目前的房屋估價下減掉一點了。

  (六)

  又過了幾個星期,眼看夏去秋來,在楓葉紅的那天,我收到了郡房屋估價委員會的一封信,信中說:

  親愛的艾先生,

  經房管委員會查證,您的房子的正確估價應該是六十七萬五千美圓。現在請你做如下的選

  擇,然後連原信一起寄給我們。

  我接受新的房屋估價。

  我不接受新的房屋估價,我願意在委員會前做聽證。

  簽名____ 日期____

  您忠誠的

  湯姆斯。沃爾特

  不錯,我的房屋估價降下來了百分之十。可是我覺得不夠,至少房屋評價委員會的人也承認多算了我百分之二十的住房麵積。可為什麽他們隻給降百分之十的價錢呢?我認為這不對勁,我要好好調查一下,然後再決定下一步怎麽做,幸好現在公司的工作並不忙。

  第二天,我早上打了個電話給公司的秘書小姐請了個假,就去郡法院探聽房屋委員會聽證的過程了。

  我們這個郡的法院大樓,和美國眾多的法院大樓一樣,都是坐落在城市的鬧市區附近。要開車去郡法院,找停車場本身就是一個大問題。我開車在法院附近轉來轉去也找不到一個免費的停車地點,因為即使是路邊的幾個記時停車點也早已停滿了車。看看時間也不早了,我隻好把車停到了一個每十五分鍾五美圓的公共停車場。真是“衙門朝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啊!

  走到法院的大門,但見警衛森嚴,既有荷槍實彈的警衛,又有安全機測槍支和炸彈。時下反恐怖呼聲甚高,所以怕死的法官和政府官員們紛紛用納稅人的錢把一個個政府機關和法院警衛得像一個個鐵桶似的。依我所見,這純粹是浪費錢。我們這個城市連三流城市都排不上,哪有什麽資格讓恐怖分子襲擊?這絕對是拿我們納稅人的錢去照顧朋友,中飽私囊。想到這,我覺得我一定要減稅,能減多少減多少。

(七)

  房屋估價委員會的聽證所位於法院大樓的第二十七層。這個大樓總共有四部電梯,從前在郡政府有錢的時候,每部電梯都有一個操作員。現如今,經費削減,隻有兩部電梯有操作員並對公眾開放,另外兩部沒有操作員的電梯則由法院的工作人員和律師、法官等專用。

  今天開電梯的是個黑人。他將我們一幹人等都放了進去以後,就開始說起幾句歡迎之類的話來。我不小心向他那方向靠了靠,他馬上像被踩了尾巴的狗似地吠了起來:“先生,請你不要踩過這條黃線。”進了人家的衙門那有不低頭的?我不情願地咕嚕了幾句,從他的黃線區裏擠了出來,心想,我這納稅人的錢用來養這一類飯桶,真不公平。由此更堅定了我上法庭聽證會去走一趟的決心。

  走出電梯後,經人指路,我找到了房屋管理委員會的聽證所。當我走進去的時候,有一個穿著體麵的男士正在台上講話,底下坐著十幾個男女,都是衣冠楚楚的,原來,美國人在許多場合穿著都是很隨便的,但在兩個場合絕對是衣冠楚楚的:一個地方是教堂,另外一個地方乃是法庭。因為進教堂是去接受上帝的裁決,而進法庭則是去接受人類的裁決。

  我在後排悄悄地坐下來,在聽證所裏,有一位衣著體麵的男士正在台上談為什麽他認為自己的財產應該重新估價。顯然,這位男士的財產位於鐵路附近。當初買的時候是做居住,後來又申請做了商業用途,這樣地價和房價相應地要提高了。可惜好景不長,郡內重新估計,財產稅大漲,原來的生意做不下去了,隻好找地產經紀來賣房。當貸款的銀行來查根問底時,發現了該男士的地產曾經存在環境問題,要花幾萬到十幾萬美金來處理後才能賣。所以這一下買賣就擱淺了。

  該男士萬般無奈,隻好到郡政府來申請減免費用。他講得聲情並茂,聽眾們莫不唏噓。可是縱觀坐在前排的房產估價委員會的幾個人,卻麵上一片淡漠,大概諸如此類的講演聽得大多了。

  接下來是大家提問題。房地產委員會的人也將他們為什麽做出他們估價的大致原因也說了幾句。然後大家提問,主要是圍繞著那個突然冒出來的環境問題。一陣你來我往之後,房產估價委員會的人要求那位男士出具一些證明,然後就宣布讓下一個人來講。接下來的幾個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問題,過程大同小異。不一會,一個上午就過去了。

  總的說來,我已經把事情的過程大致弄清楚了。上這房產估價委員會的聽證會,首先要做好充份的準備,然後要大大方方地闡述自己的觀點,要帶足夠的證據來支持自己的觀點。一般說來,估價委員會的人不會當場給你答複。我認為我有充份足夠的證據去說服這些委員們,所以我決定選擇上聽證會這條途徑。

  (八)

  當天晚上,我回家後宣布了我的決定:不滿足於百分之十的減稅,要上聽證會,至少也要爭回百分之二十的減免。

  我太太一聽,馬上表示反對:“唐納,你真是吃飽了撐的,閑著沒事幹了。我覺得百分之十也省了一小筆了,你要有時間,請把院子收拾好,你看,我們的草地都快死光了。”

  大兒子在他的大學裏是個共和黨積極分子,聽了我的計劃也表示反對:“爸,交點兒稅是公民應盡的義務。”我有氣不敢向太太出,對兒子可是從不客氣的:“你住嘴!如果不是你將我們的寶馬跑車報銷了,我們會這樣省吃儉用從稅裏摳錢嗎?” 這話打在痛處上,大兒子哼哼幾聲沒詞了。

  倒是二公子站出來給我撐腰:“爸,我們老師說,什麽事都有可能做到,那就去試試吧!”

  話雖然是正麵的,可細一琢磨,覺得老二也對我沒太大的信心。

  二對二,這事成了僵局,無法進行下去了。於是我想到了住在附近的老丈人和丈母娘夫婦倆,我忙打電話請他們一起去吃一頓午飯。

  在餐桌上,我將此事和盤托出,二老也頗為關心:“唐納啊,中國有句古話說得好:見官剝層皮。你現在已經得到百分之十的減免,你真的想去冒這個險?鬧不好,一分錢也不減你的。”

  我忙說:“爸、媽,您們有所不知,數月前我們重新借貸的時候,他們給這間屋子估過一次價,是我們現在這個價錢的百分之七十。更何況他們把我們家可用居住麵積多算了百分之二十。

  我有足夠的證據。”老丈人也是學法律出身的,他看了看我拿出來的證據也覺得我的計劃尚為可行。於是我有了四比二的結果,雖然名不正言不順,但太太也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讓我去試一試了。

  (九)

  一眨眼到了聽證的那一天。有了上次的經驗,我提前一天去理發店把容貌整得煥然一新,然後換上我最得體的一套西裝,將所有證據和文件都放在一個整潔漂亮的黑皮包裏,開著車就去法院大樓了。

  為了保持心情的平靜,這回我學乖了,再也不繞著圈子找免費或記時停車場了,而是直接把車子開進了法院大樓對門的15 分鍾五美元的停車場。因為我有意提早到達,所以在通過安全檢查時也顯得不緊不慢,從容鎮定,基本上沒有什麽麻煩。

  開電梯上樓的還是同一個黑人。因為來得早,所以電梯不那麽擁擠,此人的心情顯然也好轉一些,在短短的幾十秒鍾內,我不但和他打了招呼,還發現他的名字叫安迪。即便如此,我還是覺得我這納稅人的錢是白花在這種人身上了。在聽證所門口等了幾分鍾,裏邊的工作人員出來開門了。走進廳裏,迎麵走過來一個幹幹瘦瘦戴著眼鏡的中年人,他把手伸出來說:“你是艾先生吧?我是湯姆斯。沃爾特。”原來他就是一直未曾謀麵但書信來往多次的沃爾特先生。我趕忙伸出手去:“幸會,幸會。”

  我的聽證是排在這一組的第二名。輪到我的時候,我掏出了事先打印好的文件報表,給在場的每個房屋估價委員會的成員都發了一份。然後就開始了我的講演:“尊敬的女士們、先生們,

  我在此請求你們對我的房產重新估價。根據我的資料,我認為我的房子的市場價應為五十萬美金。”我知道我這是獅子大張口,但我這隻不過是為日後談判打下基礎而已。從房屋估價委員會成員臉上不動聲色的表情上看,他們顯然也習慣了這類要求,見怪不怪了。所以接下來我就闡述了我的理由,比方說銀行估價、目前市場上同樣類型的房子的賣價,以及郡政府的報告給我們多算了百分之二十的使用麵積,等等。在我演講的時候,我在明處,委員們在暗處,我也不知道我演講的效果到底怎麽樣。

  接下來是提問題,可能是我的問題比較簡單,也可能是我的講演比較清楚,給我的問題隻有一個:“艾先生,你能把所有文件資料都留給我們嗎?”我說:“沒問題,事實上,如果你們翻看一下我給你們的文件,我的資料就附在後麵。”委員們翻看了一下我的資料,滿意地哼了兩聲,就放我過關了。

  (十)

  沒我的事了,本想馬上就走的,可是為了禮貌起見我坐了下來想聽幾分鍾再走。下一位是個女士,穿著時髦,打扮入時,就是有點上年歲了。她是個房地產經紀,也是來給將升價的房子減價的。我心不在焉地聽著,還沉浸在剛才的演講之中。

  突然間,聽證室的門口人聲嘈雜,聲音越來越大,有些人開始湧進聽證室裏來。我們大家都不知道是怎麽一回事,全都站起來向後看,隻見幾個警察執槍衝了進來,說是有匪徒襲擊法庭,跑在前麵的警察叫大家全都趴下,而跑在後頭的則槍口向外,像是做掩護似的。

  我們幾個人剛反應過來原地趴下,就聽見外頭像爆豆子似的響了好幾響,然後一切都陷於沉寂。過了一會兒,隻聽警察身上的步行通話機響了起來:“Officer downOfficer down!。?

  (“有警官傷亡,有警官傷亡!。)隨即法庭裏的警報器嗚嗚地響了起來,震人耳膜。而警察們則高喊:“快撤,快撤。”擁著我們一夥人從防火緊急出口沿著樓梯開始下樓。

  二十七層樓,平時要從上麵走下來也要十幾分鍾,可是現在是緊急情況,大家有秩序地下樓,可是下得相當快。有位女士的高跟鞋下樓磕磕絆絆的。大難當頭,她也顧不得渾身上下珠光寶器的時髦勁了,脫下鞋子拚命跑。不幸的是鞋子一下沒拿穩,從高處掉了下去,發出了一種很奇怪的回響,最終掉到了樓下。隻聽得底下有人慘叫了一聲,不知哪個倒黴蛋兒著了一記高跟鞋。

  在我們快撤到樓下的時候,突然大樓裏麵槍聲大作,響了足足有兩分鍾。在這當兒,我們一群人總算走到了出口。

  出口處真是熱鬧非凡,到處都是警車的藍燈和救護車的紅燈在閃閃發光。警察們早就在法院大樓的周圍設了路障,在不遠處路口,還有幾輛電視台的采訪車。警察還在不斷地趕人。這時,大樓裏的槍聲已經停止,周圍沉浸在一種奇怪的沉默之中。

  有人把我們一群人領到了一部救護車旁,詢問每個人有沒有受傷以及財產損失等等。那位丟了高跟鞋的女士正驚魂未定地披著一條毛巾,往腳上套一雙警察拿來的球鞋。有一個警官過來記下了每個人的姓名、地址和電話號碼,然後就放大家回家。這時,我們看見法院大樓裏有幾副擔架被擡了出來,救護車載著傷員嗚嗚地開走了。

  後記

  隨後的幾個星期內,法院大樓裏的事件在報紙和電台上報道得紛紛揚揚。作案者是一個在陸軍海戰隊裏幹過的中年人,他剛剛在伊拉克喪失了唯一的兒子,又發現老婆和別人私通,再加上公司將他的工作移到印度去了。他的故事在美國很普通,但不同的是他把一肚子火撒在政府頭上,不知怎麽樣將一隻衝鋒槍帶進了法院大樓,見人就射,上百個警察都不是他的對手。最後緊急調來了附近軍事基地的憲兵才把他射死。

  所幸的是,雖然此公見人就射,但實屬火氣攻心,並非冷血殺人,所以傷者居多,死者寥寥。報紙花了大半版,將所有死者的照片和生平事跡都登了出來。其中有一個黑人警官特別引人注目,他叫做安迪·胡珀,報上說,安迪出生於一個貧寒的家庭,早年失去父親,全憑母親一手帶大。法院大樓事件時,他已在警區工作了二十年,是警方元老之一。他是在法院大樓臥底的便衣警察,當凶手帶著槍從二十七層樓(法院大樓常人能上的最高層)開始射擊時,安迪冒著武器火力不足的危險,勇於開火,把凶手的注意力引向自己。他被凶犯的子彈射中,卻使凶犯的注意力轉向樓下,救了二十七層樓很多人的性命,其中也包括我本人在內。

  我開始還沒注意,後來細看照片才發現,原來這個安迪乃是我在電梯上見到的開電梯的安迪;就是那個被我稱之為“飯桶”的安迪;就是那個我不願意用我的稅金來供養的黑人安迪。而人家用自己的生命救了我們這些富有的聰明人。

  當最後一片葉子從我家的院子的樹上掉下來的時候,當我們在準備著感恩節的火雞宴的時候,我收到的房屋估價委員會的來信,信中說:親愛的艾先生,

  我們很高興地告訴你,你的上訴經我們認真考慮,認為有效。我們對你的房屋重新作了估價,我們認為你的房屋的抱稅值是五十七萬五千元。如果不服,你可以上市一級法庭。如果服從,請在此信上簽字並寄回給我們。

  ·

  你忠誠的

  湯姆斯沃爾特

  又及:我們都知道警官安迪·胡珀為保護我們光榮獻身,希望在感恩節之際多多幫助他的家庭。

  同日,我在報紙上看到了如下兩則新聞,第一則消息:因為經費不足,法院大樓的電梯已不設電梯操作員。我們郡又少了幾個工作。第二則消息:因為地方財政赤字,今年警察的工資遭到凍結。不少警察怨氣衝天,有人甚至提議全體罷工。

  我一手拿著報紙,一手拿著信,心裏象打翻了五味瓶。不知怎麽的那成功的喜悅有些淡然了。在晚餐上,我向全家宣布了減稅的成功,並且加了一句:“今年感恩節,我提議大家就不要圍著電視看足球賽了。我們全家一起買一束花去安迪的墳上祭奠一番吧。”

  這是多年來的頭一次,我的提議得到了全家百分之百的讚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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