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連載 隱身遊戲:黑在美國
秦無衣
第一章 飛 雪
1
每當寒冷的冬天降臨的時候,程墨雨的內心深處,都會感到不安和恐懼。那種淒厲的感覺,就像鋒利的刀子,在鈍實的鍋沿上重重地摩擦一樣。
對那種令人大腦發麻,牙床發酸的聲音的記憶,來自於他幼年時在雪地上的一次滑倒。那年他才八歲,一次放學回家的時候,四周是空空蕩蕩的冰冷的世界。那天,剛剛離了婚的母親沒有來接他,他一個人往家裏趕著。在經過一處水泥地的時候,他的身子突然失去了平衡,然後重重地摔倒在地。他費盡全身力氣,也沒能將自己渺小的身軀,撐持起來。他忍不住放聲大哭,他的耳邊充滿著淒厲的風聲,就像鋒利的刀子,在鈍實的鍋沿上重重地摩擦一樣。
如今已經是新世紀的第二個年頭了。這天又是個雪天。今年紐約寒冷的天氣提前到來了。剛進入11月不久,這不,地上已經散落著雜亂的積雪了。
此時早已經過了十點半了,他剛剛從學校的實驗室匆匆忙忙地趕回來。他所在的學校USNY雖然也在曼哈頓地區,但是到他現在位於Mount Vemon街區的住處,還要乘坐七個站次的地鐵。每天乘坐地鐵的那一段枯燥沉悶的時間,對他來說簡直有點要命。列車在空洞的隧道裏撕裂呐喊著穿行而過時,他覺得時間一次次地正在從他的身上呼嘯著飛離出去。
此時他出了地鐵站,把大衣的衣領往頭上拉了拉,然後低著頭朝他的公寓樓跑去。
十分鍾後,他到了樓門前。他抹了一把鼻子上的雪花,探頭朝門裏麵的管理室看了看,隻見那個胖乎乎的波多黎各的管理員老頭,正滿臉鬆弛地靠在椅背上打瞌睡。
他先不急於推門進樓去。他閃身在旮旯裏,然後從身上摸出一支煙,抖抖索索地點著了。他一邊從口中吐出夾雜著煙氣的熱氣,一邊輕輕地在原地跑動著。在他覺得身子有些暖和之後,他停止了跑動,隨後從兜裏摸出手機,就著公寓樓道裏透射出的黯淡的燈光,飛快地撥了一個號碼,又乘隙吸了一口煙。
手機通了。程墨雨仰頭看著遠處漫天星星點點的燈光說:“小袖,我回來了,正在樓下呢。我抽支煙馬上就上樓去。你快給我下一碗熱麵條吧。……什麽,你還在路上?!”
他氣咻咻地啪地一下就把手機關上了。
他剛才是給他的太太耿小袖打的電話。耿小袖在一家福州人開的餐館裏打工,早上十點出去,晚上十點左右回來。他因為老板催著要樣本,今天在實驗室裏沒頭沒腦地忙活了一天,這時又冷又餓,胃口吊到了嗓門上。他本來指望回來後,小袖在家裏早已經將麵條做好了。沒想到,小袖在手機裏告訴他,她現在正在New Rochelle她打工的餐館往回趕的路上。
他心裏來了點火,於是幹脆又掏出一支煙,在大門邊上蹲了下來。樓道裏的燈光將他的身影濃縮成一團,投在雪地上,他看了一眼自己的影子,忍不住苦笑了一下。他覺得這時自己的形象,就像一條蹲著的狗。
他正要站起身來,手機響了。他溜了一眼,是耿小袖的號碼。他將手機湊在耳邊,聽見了耿小袖低柔的聲音:“墨雨,我再過十分鍾就可以到家了。我帶了兩份盒飯,都是你愛吃的。還有一份酸辣湯。”
程墨雨甕聲甕氣地嘟囔了一聲,關掉手機,又吸了一口煙。這時,他又開始覺得頭皮有些冷了。不過,他還不想進樓去。他想蹲在這裏,等著小袖回來。反正他上了樓去,他一個人也懶得去空守那間隻有一百十幾平方英尺不到的房間的。準確的說,那是他跟耿小袖的窩。也就是那個房間,才十分真實地將他們兩人聯係在一起。
他跟小袖現在租住的是一套公寓,但卻是跟其他三戶人家Share的。凡是在紐約呆過的人都知道,在曼哈頓,房租貴得簡直讓人抽筋。就他們倆那百十平方英尺的一個屋子,月租也得五百塊。而且,他們四戶人家隻能共用一個廚房,兩個衛生間。七八個人堆在一個公寓裏,這無論如何都讓他覺得別扭。好在大家平時都在外麵忙活,住家反倒成了落腳的客棧了。
他是去年住進這家公寓的,那時他們的房間還隻有三戶人家:“房東”,他和小袖,還有一個明尼蘇達州來的白人女孩。但是今年夏天的時候,房東又招進了一個剛從大陸過來的女孩,而他們的租金卻照樣一成不變。他跟房東抱怨過,要求把他們的租金降下來,但房東卻笑眯眯地跟他磨著,到後來,每個月的房租一文不少。
“房東”是一對來自沈陽的張姓夫婦,他們在紐約已經呆了七年了,而這個公寓的使用權,他們早在五年前就已經擁有了。這就是他們的資本。他們夫婦倆平時待人接物也算不錯,有時候還可以在他們飯桌上湊上一餐飯。因此程墨雨老是跟他們急不起來。在曼哈頓混,盡管說中國人要想抱成一團,就像是神話一樣,但是說到真正的要翻臉,大家麵子上總是過不去的。中國人要的就是個麵子。況且他們聚居的地方,大都是中國人,大家抬頭不見低頭見。
程墨雨本來是想搬出去另找房子的,但是小袖卻不同意。小袖的理由很簡單:在曼哈頓,你要再去找一處新的公寓,條件隻能比現在更糟,而不會更好。而且自己獨立找公寓,得費心不少。反正都是寄人籬下,天下烏鴉一般黑,那種其實是遷就的希望心理,還是免了。小袖這麽一說,程墨雨也實在懶於再費心去每個角落尋找更合適的地方,因此還是在這裏住下了。
那個大陸來的女孩搬進來的前幾天,“房東”張先生不知從哪裏請來了兩個老黑,帶著全套的裝修工具,鼓搗了一整天時間,將原先本來是屬於客廳另一半的地方,又給整弄出一間有模有樣的房間來。那客廳原來的一半,早已經經過改造,租給那位明尼蘇達來的女孩了。現在屋裏又多出一個房間後,整個公寓除了狹窄的走道,就是廚房了。
那天那兩個老黑在七上八下地折騰的時候,程墨雨剛好心情不好,懶得上實驗室去,正在房間裏睡覺。那振耳欲聾的電鋸聲和咚咚咚的敲擊牆壁的聲音,差點把他的眼淚都給弄出來了。
那一刻,他真正地嚐到了寄人籬下的感覺。幸好,那天小袖一大早就出去打工了,要不然,他不知道她會怎麽想,盡管他知道,小袖是個忍耐力很好的女人。
那天下午,在去實驗室上班的時候,到了樓下門口,他忍不住跟那個管理公寓的波多黎各老頭抱怨了一下。老頭一下子瞪大了眼睛,茫然地看著他,說:“我怎麽不知道這事?!我會上去看看的。”
但是他根本就沒有到他們公寓去轉悠過。程墨雨後來才知道,張先生早就跟那老頭知會過了,他跟老頭握手的時候,順便在他的的手掌裏,遞上了一百美金。
就像後來程墨雨跟張先生聊天時,張先生笑著說的:“哥們,我憑什麽?我就憑我先到這裏來,占了這麽一塊地!兄弟你要不服氣,成,你也去試試運氣看!在這裏等房子就像買Lotus,看運氣!”
程墨雨登時啞口無言了。他知道,到目前為止,他不會擁有這種運氣的。在看待命運上,他早就將自己看透了。他之所以還在這繁雜喧囂的曼哈頓呆著,純粹是為了小袖。從心理平衡的角度來看,至少這是個很有說服力的理由。
至少,到目前為止,他覺得自己還是愛小袖的。
他跟小袖是在去年夏天時結婚的。去年他回國探親之前,他母親執意要在國內給他介紹一位女朋友,也就是她單位裏一位剛剛畢業的漂亮女孩,名叫耿小袖。對於回國找對象的男人來說,女朋友實際上也就是備選的太太。他對母親的做法,私下裏相當不滿。那時他拿的是H1-B的身份。但是後來他跟小袖見麵時,雙方的印象都不錯。小袖是一個軍隊醫校畢業的,人很漂亮,瘦瘦高高的樣子,笑起來讓人心醉。
半個月之後,他們的事情就成了。小袖是個那種把靈氣藏在心裏的女孩。但是,那時在他的內心深處,卻有些失落。他最初渴望的是找到一個熱辣的女孩,他願意為那種形象迷醉。
懷著這種欠缺的遺憾,他帶著小袖來到了美國,來到了曼哈頓。沒想到,後來小袖的個性與能力,遠遠超出了他的預料。她一邊打工,一邊拚命地補修英語,到現在,她的口語,已經讓他相當吃驚了。這美國似乎更適合於小袖生存,而不是像他這種懶散卻又懷著空洞的理想的人。他覺得,以他的性格,最多也就是在華爾街炒炒股票而已。
程墨雨把第三支煙抽完的時候,他想站起來,但是他突然發現,自己的雙腿已經麻木了。他用雙手撐著地麵,把身子挪到石階前,然後把腳放了下去。但是即便這樣,他還是不能站立起來。他有點急了,隨口罵了聲“Shit”。
這時,他看到有一輛紅色的車子,正從遠處疾馳過來,然後在他們公寓前,嘎嘎嘎地滑行著,最後煞停住了。
程墨雨聽著那一道輪胎剮著雪地的聲響,就像鋒利的刀子,在鈍實的鍋沿上重重地摩擦一樣。
2
那是一輛銀灰色的奔馳Van,高頭大馬的。程墨雨錯愕了一下,隻見車門打開了,一條結實的中年漢子先從車上跳了下來,然後繞到右邊門去,打開了車門,從裏麵攙下一個女人來。
程墨雨看了,那個緊縮著身子,手裏拎著一個白色包裝袋子的女人,便是耿小袖。他本能地想要大叫一聲,卻覺得喉嚨發幹。小袖裹著一件厚重的藏青色呢子大衣,但是大衣的裏頭,卻是一襲月白色的襯衫。遠遠望去,就像是凝結著的一團白雪。
程墨雨看到小袖的月白色襯衫時,忍不住鼻子一酸。小袖穿的太少了。她因為在打工,平時在餐館裏的穿著,是一成不變的白襯衫,即便是在冰寒地凍的大雪天,她在餐館裏也隻能穿著白襯衫。在餐館裏的時候,因為有暖氣,還好一些,但是一出了門,那身子骨還不像刀割一般?!那件藏青色的呢子大衣,還是她從國內帶過來的。
在程墨雨的記憶中,他在小袖來到美國後,似乎還沒有給她買過一件像樣的衣服。
他看到,當那個結識的男人伸手要去攙扶小袖的時候,小袖一把就將他的手甩開了。程墨雨一下子站立起來。然後,他聽到了小袖的笑聲。小袖可能看到他了,在車子旁邊朝他揮了揮手,然後又示意他走過去。
程墨雨呆了一下,接著就朝他們停車那邊走了過去。他心想:這個王八蛋是誰呢?!
那個男人朝他看了一眼,然後笑著問小袖說:“他就是你的先生?好像在哪裏見過似的。”
小袖還沒來得及介紹,程墨雨的腦門一下子就充血了。他跟那個胖乎乎的男人說:“老板,謝謝你把我太太送回來了。從明天開始,我太太不去你們餐館打工了!”
那漢子先是愣了一下,轉頭看著小袖。小袖輕輕打了程墨雨一下,笑著跟那漢子說:“再見了老板,多謝你繞了這麽遠的路送我回來。明天見!”
那漢子看了一眼程墨雨,朝小袖笑了笑,便鑽進車子,一溜煙就把車子開走了。
小袖正要解釋,程墨雨冷冷地笑了笑,說:“回去吧。我不會去計較這些小事的。”
小袖替他整了整衣領,說:“ 那你還要計較什麽呢?他也是好意的。這麽晚了,大家都不容易。”
程墨雨說:“這還用我說麽?!你那老板他在我麵前牛逼什麽?不就是個賣菜的的嗎?說不定還是偷渡過來的呢!我剛才說了,你不要再到他的餐館去了!”
小袖嗬了一口氣,把身子貼近他,帶拉著他往公寓走去,說:“我要不去打工,我還能幹什麽?你想想看,我們每個月光房租就五百多呢!”
兩人進了公寓樓門。這時那個波多黎各老頭抬起頭來,將身子往前湊了湊。小袖衝他笑了笑。老頭癟著嘴巴說:“讓我擔心的是,那小夥子是不是忘了帶鑰匙了?”
程墨雨苦笑了一下。他覺得,其實那老頭的眼睛,根本就沒有閉上過的。
3
兩人上了樓,來到他們的公寓,一推開門,一股濃重的炒菜的油煙味,便撲麵而來。
小袖嗆了一下,然後趕緊就上衛生間去了。 程墨雨看到是張太太正在做飯,就隨口問了句:“還沒吃呢?”
張太太用炒勺重重地磕擊著鍋子,說:“我這光是顧著自己呢!那沒腦袋的他人跑到哪邊去了還不知道呢!你說說看,現在都快十一點了,炒股能炒到這個份上?!真賺了,還要我炒飯嗎?!”
程墨雨笑了笑,知道張先生肯定又是找人耍錢去了。他們夫婦兩人也不容易,張先生先是混得了一個MBA,但是卻找不到稱心的工作,好在有這麽一套房子,又炒炒股,日子總比他們倆要開心多了。不過兩人晚上三更半夜時,經常吵架,他們早已經司空見慣了。最難受的是那個明尼蘇達來的女孩,她又不好打電話叫警察,隻是把牆壁擂得咚咚響。
程墨雨將盒飯擱在飯桌上,跟張太太說:“不介意的話,一起吃吧。”
張太太已經炒好了一個菜,端了過來。程墨雨看了,是一道西紅柿炒牛肉。那牛肉還十分的生硬,而西紅柿卻濫成一團了,他差點沒笑起來。他顧自打開盒飯,看到也是一份牛肉套餐。那酸辣湯卻早已經涼了。他把湯放進了微波爐。
耿小袖從衛生間出來,料理著鬆鬆散散的頭發,坐在他的身邊。張太太端了一碗飯過來,撥拉了一下自己炒的菜,然後從程墨雨的飯菜裏夾起一塊牛肉,填進口裏,跟小袖說:“這菜味道跟賣給老外吃的不一樣,油膩。小袖,是你們老板特意為你炒得吧?!”說著,看了程墨雨一眼。
程墨雨聽了這話,心裏不舒服,就把盒飯一推,跟小袖說:“我不吃了,先去睡了。”小袖二話沒說,邊將兩個盒飯收拾起來,扔進了垃圾桶。
程墨雨他們的房間擺設得非常的簡單。一張床,一個大櫃子,幾個箱子,堆放在壁櫥中。牆上掛著去年拍的結婚照,很亮麗美滿的樣子。程墨雨一邊脫著衣服,一邊說著:“袖,還沒仔細問你呢!你跟你們老板到底是怎麽回事?他是在打你的主意吧?”
耿小袖仰身躺在床上,說:“什麽怎麽回事?你不是都看到了?他打我的主意有什麽奇怪的,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老婆長得惹眼?!瞧他那樣子,歪瓜裂棗的!比你好不到哪裏去!”
程墨雨說:“你這些天幹嗎老往衛生間跑?看你吐的天昏地暗的,不會是懷孕了吧?!”
小袖說:“懷孕了又能怎麽樣?我都二十九歲了,有個小孩又怎麽啦?!”
程墨雨急了起來,說:“袖,這個玩笑可開不得!我已經有兩個多月沒在你身上下功夫了。再說了,真是我的種,憑我們眼下的樣子,我們能養的活小孩嗎?!”
他正說著,突然發現耿小袖已經歪著頭睡著了。
程墨雨伸手去摸了一把她桃子一樣的眼睛,然後在床上躺了下來。耿小袖疲憊的粗重的鼻息聲,讓他輾轉反側。他呆望著天花板,想著剛才耿小袖說過的話,難以入眠。雖然他知道小袖是在跟他開玩笑,但是,這年頭,誰又能擔保玩笑不能變成事實呢?!
這時,隔壁房間咚地一聲響,該是那個明尼蘇達的女孩Patricia回來了。Patricia對房間裏的油煙味深為不滿,曾經跟張先生抱怨過幾次。不過後來時間長了,也習慣了。但是她每次回來時,都是用腳來關上她的房門的,即便是在深更半夜也是如此。
程墨雨伸出手去,輕輕地在耿小袖的身上摸索著。他覺得,小袖似乎又瘦了一點。這時,小袖忽然轉過身來,一把攥住他的手,說:“你的事有眉目了嗎?”
程墨雨說:“什麽事?”
耿小袖說:“你的身份嗬!兩年多過去了,你的H1-B的身份快要到期了吧?!你得拿個主意呀!別到頭來,咱們都在瞎樂著!”
程墨雨把手抽了回來,覺得手指有些發麻。
4
一提到身份的問題,程墨雨一下子就蔫了。
他是五年多前,申請F1身份到美國來的,先是學的生物學,一年後他就轉學了電腦專業,學了一段時間後,又覺得沒勁,隻好又改換回原來的生物專業,兩年後拿了個碩士學位,就在NSNY的一家實驗室,找了個Technician的工作。他的身份也就轉成了H1-B。他現在本來應該可以遞交材料申請I-485了,但是他到現在還沒有去申請綠卡,覺得那是遲早都會得到的事,所謂水到自然成。
耿小袖是個聰明人,其實她早就從他的超脫的解釋裏,看出了他的懶散。耿小袖覺得,像程墨雨這樣懶散而又優柔寡斷的脾性,隨時都有可能被他們實驗室的老板炒掉的。沒有綠卡,他們可以說是隨時都在提心吊膽的過日子,就像生活在冰層上,一旦冰雪融化,他們在美國便沒有任何基礎了。
耿小袖是在程墨雨臨畢業前跟她結婚的,因此她的身份,一過來時就是H-4,至今沒有變換過。她是個喜歡安穩地來實現自己目的的女人,每次看到程墨雨興致勃勃地守在電腦前,身心俱忘地撲到網上時,她都又氣又急。兩人因為這些事,經常拌上幾個嘴。好在兩人都通情達理,最後終於都沒有吵起來。
但是,今天耿小袖打工的餐館的那個福州陳老板的一番話,卻觸動了她的隱痛。
晚上,他們餐館打烊的之後,大家照例都圍坐在一起吃晚餐。每天這個時候,耿小袖都顧不上跟餐館裏的夥計與企台一起吃飯,而是匆匆忙忙地從New Rochelle趕上三十多分鍾的路程回到Mount Venon,然後給程墨雨做晚飯。不過這天晚上因為雪下得太大了,他們餐館離地鐵還有一段路,那陳老板就主動提出,要耿小袖吃過飯之後,他開車送她回去。耿小袖給家裏打了個電話,發現程墨雨還沒有回來,就答應了。
耿小袖對臉色黝黑背部微駝的陳老板談不上好感,但是覺得他也不是那麽讓人討厭。她在來到美國之前,早就聽說過福州人偷渡的事,因此心裏先入為主地就認為他們都是些不擇手段,不近人情的亡命之徒。但是在這家餐館呆了一段時間後,她的印象有點改變了,覺得他們除了是非法地想要改變自己的人生之外,並沒有她原先想象的那麽可怕。當然,她也看得出來,包括陳老板在內,店裏的幾個福州男人都想沾她的便宜,但是隻要他們的言辭行為不是太過分,她都會輕鬆地應付過去。畢竟,她在國內時,還是見過世麵的,跟這些從中國大陸的鄉下出來,盡管如今口袋裏有了些美鈔,但是基本上還是農民的人相比,她的應付能力還是過的去的。
陳老板因為天寒,就燙了一壺福州人普遍愛喝的青紅米酒。這是他們的餐館自己釀的。耿小袖謝絕了陳老板請她喝上一杯的要求。——她倒不是喝不了,在國內時,有一次她曾經陪過首長喝下過將近一斤的白酒。她是顧慮自己的酒氣,會讓生性敏感的程墨雨產生不著邊際的聯想,給兩人的感情帶來惡性的熏陶。
陳老板最喜歡的話題,就是他是如何偷渡到美國,然後由一個打雜的小工,經過十多年的磨練翻滾,混到了如今的地步。
耿小袖笑著聽著,偶爾在認為有必要的時候,乖巧地問上一句:“老板,真沒想到!然後呢?”
陳老板興致越來越高了。後來,不知怎麽聊到了綠卡的事。陳老板不無得意地說:“耿小姐,你知道嗎?我在到美國後不到兩年就得到了綠卡。”
耿小袖心裏自然明白,他那是托了“六四”的福。眾所周知,“六四”之後,老布什總統大筆一揮,數以萬計的中國人的綠卡被批下來了。後來有人戲稱那是“紅卡”。陳老板接著說:“說白了,我們那時靠的是運氣。你們現在這些身份還沒有搞定的,不可能有這種運氣了,更何況你剛到美國一年多。除非……”
耿小袖一下子來了興趣,忍不住抬頭看著陳老板說:“除非什麽?”
陳老板往嘴巴裏填了一塊清燉黃花魚,——在耿小袖的印象中,福州人每餐飯似乎都少不了魚,而他們對魚的烹飪技藝,似乎又十分的粗糙。陳老板忽然問說:“耿小姐,你到我們餐館這麽長時間了,我還不知道你先生是幹什麽的?!”
耿小袖猶豫了一下,說:“他是大學裏的一個Technician。”她見陳老板皺了下眉頭,好像沒聽明白,就補上一句說:“就是技術人員。”
陳老板說:“哦?那我知道。我認識幾個博士,他們賺的好像都不多,一年也就那麽四,五萬,扣掉收入稅就更少了。要真是這樣,那麽你們辦身份還真是難。除非……”
耿小袖紅了臉,問道:“除非什麽?老板,你有什麽轍嗎?”她以為陳老板的意思,是要她去做女人賺錢最容易的那種營生的。
陳老板說:“我這話說出來有點陰損。耿小姐,憑你的容貌,在紐約這地麵,找個體麵些的男人,還不是易如反掌?隻不過,我不知道你們這些讀書人是怎麽想的?!反正活著絕對不止一種方式,這我算是看透了!我的話隻能說到這裏為止。想得開想不開是你們的事!”
這時,程墨雨重重地掉轉了下身子,對耿小袖說:“你急什麽呢!我心裏早就有主意了。問題是,我剛畢業不久,還沒有一篇像樣點的Paper。隻要我現在手頭上跟別人家合作的一個項目能有結果出來,Paper能在《Cell》或者《Pnas》上發出來,這樣我再去申請綠卡的時候,條件就好多了。”
小袖說:“我看你整天樂滋滋地泡在網上的樣子,哪像是在真心做事業?!”
程墨雨笑著說:“我那是勞逸結合!”
耿小袖背轉過身去,眼裏忍不住悄悄地溢出兩點淚水來。
5
第二天一早,大雪消停了。
耿小袖很早就悄聲地起來了。
她為自己和程墨雨準備好了簡易的早餐,還有程墨雨要帶到實驗室去的午餐,然後收拾了一大筐的髒衣服,拿到樓下去洗。因為天冷,樓道裏沒什麽人。
洗衣房是在地下室裏。那裏雖然通宵燈火通明,但是耿小袖每次在進入洗衣房的時候,都要怯生生地先在門外探個頭,然後才敢進去。
她剛到這裏時,就聽張太太說,兩年前在洗衣房裏發生過一起強奸案,一個韓裔的女孩晚上下來洗衣服時,被早就躲藏在暗地角落裏的兩一個黑人奸殺了,凶手至今下落未明。
她看到空曠的洗衣房裏,已經有兩個可能是剛跑步回來的白人男人在那裏折疊衣服了,就放心地走了進去,衝他們笑了笑。她放下塑料筐子,掏出幾個Quarter塞進Slut,然後開始將衣服一件件地投進洗衣機中。
她每次在拿起程墨雨外套的時候,都要習慣性地檢查一下他的口袋,擔心他稀裏糊塗中,沒把要緊的東西取出來。
這時,她拿起一條程墨雨平時經常穿的牛仔褲,順手往右後邊的口袋摸索了一下。這一摸,摸出了一張灰色的小紙。那是程墨雨平時隨手記事時用的小本子上撕下來的,巴掌大小。
耿小袖心裏苦笑著歎了口氣:這紙條上要是記著什麽重要的內容,此時她又不經意地將牛仔褲扔進洗衣機,那麽程墨雨到時急也沒用了。她隨手將紙條塞進褲兜裏,將衣服全都放進了洗衣機,然後扭動按鈕,離開了洗衣房。
耿小袖回到房間,程墨雨還在悶頭大睡。
他每天晚上一般要在筆記本電腦前折騰到兩,三點以後,才摸上床的。而那時正是耿小袖睡夢正酣的時候。他早上很少在十一點以前到達實驗室的,反正他們實驗室又沒有固定的工作時間,隻要一天中有那麽幾個鍾頭在那裏忙乎,老板們也不會太Care他們的作息習慣。
程墨雨有一次跟耿小袖說到一個他們隔壁實驗室的笑話:那個實驗室的老板是個立陶宛(波羅的海邊的一個小國 )過來的中年人,他的作息時間是白天睡覺,晚上上班。這可苦了他們實驗室裏的工作人員,他們也得跟著去適應他的古怪習慣,每天下午五點到實驗室,一直幹到早上四點多,然後在闃靜的黎明中,回到家中。那個立陶宛的老板因此年近五十,尚未婚娶。他還有個怪癖,就是睡覺時,床頭一定要放著個小電風扇鼓吹著,這樣才能睡得安穩,連出去開會,度假什麽的,也要隨身帶著。他經常向他的雇員們推廣小電風扇的好處,不過收獲甚微。
耿小袖不想去驚醒程墨雨。她把自己的一份早餐吃了,然後拿出一本GMAT的模擬試題做了將近一個小時。這時,她忽然記起來洗衣房的衣服還沒有換去烘幹。她看了一下手表,已經快要十點了。於是她匆匆忙忙地在桌子上留下一張紙條,要程墨雨醒過來後,到洗衣房換一下衣服。
她出了大樓,在雪地上趕著步行了十來分鍾,才來到地鐵站。地鐵裏擠滿了人,大家的臉色,都跟雪天一樣的冰冷。耿小袖在呼嘯的車廂中,找到了一個站立的位置,好不容易喘了一口氣。她口中吐出的一股白色的暖氣,吹到了對麵一個拉丁裔的男人的脖子上。那人誇張地瞪了她一眼,然後抬手在臉前扇了扇。
耿小袖對他的這個動作感到特別的惡心。在他的印象中,拉丁裔的男人是很少洗澡的,身上有一種說不上來的味道。她平時在經過他們餐館中兩個打雜的墨西哥人身邊時,忍不住都要屏住呼吸。
於是她慌忙換了一個方位。這時,她兜裏的手機叫了起來。
她趕緊掏出手機。不用看她也知道,手機肯定是程墨雨打來的。她打開手機,隻聽到程墨雨焦急的聲音問道:“小袖,你剛才在洗衣服的時候,看到我放在牛仔褲袋裏的一張灰色的紙片沒有?”
耿小袖突然想起了口袋裏的那張紙片,心裏又氣又好笑,就說:“沒有呀!我把衣服一股腦全堆埋到洗衣機裏去了。”
程墨雨似乎更急了,大聲說道:“小袖,你怎麽跟我連個招呼都不打就把我的衣服拿去洗了?!”
這時,耿小袖也來氣了:沒想到自己忙了一整個早上,換來的卻是程墨雨的這句話!但是她身邊人擠人的,她又不好高聲說話,隻好壓低聲音說:“人家不是怕吵醒你了嗎?!你看你自己睡得跟僵屍似的!老婆要跟別人家跑了都不知道呢!”
程墨雨緩了一下口氣,說:“我說你這人,怎麽老是瞎折騰!算了算了。洗了就洗了!”說著,啪地一聲就關了手機。
耿小袖本來想告訴他,紙條就在她自己身上的。聽程墨雨這麽一說,此時她的好奇心也上來了。於是便從口袋裏摸出那張灰色的紙條,想看一看,紙條上到底是什麽內容,居然會讓平日裏那麽顢頇的程墨雨,如此的著急?!
6
那片小紙張上寫著的,其實隻是一行隨隨便便的阿拉伯數字,正是程墨雨的字跡,共有11位數,此外沒有其它任何的文字。耿小袖心想,這可能是程墨雨隨手記錄下來的一個試驗的數據,或是某個人的電話號碼而已。不過,程墨雨為什麽要急成那個樣子呢?
她再仔細看了一下,那11個數字是這樣的:13605776920。如果按照美國的電話號碼拆開來,就是:1-360-577-6920。(注:這是個虛構的號碼,如有重複,請多見諒)果然是個電話號碼。
這時,她到站了,她出了地鐵。她在往餐館趕的路上,想起剛才程墨雨急成了那個樣子,心下裏不覺又有些愧疚了。於是她拿出手機,撥了程墨雨的手機。
電話那頭程墨雨沒好氣地說:“小袖,你到餐館啦?又怎麽啦?!”
耿小袖笑著說:“還在生氣呢?!我剛才是開你玩笑的,那張紙條其實在我身上!清早因為忙,給忘記了。墨雨,那是個電話號碼吧?”
電話那頭,程墨雨的神情好像是又驚又喜的樣子。他高興地笑著說:“老婆,我就知道你不會那麽那麽粗心的!好了,我馬上也要出門去實驗室了。”
耿小袖嗔怪了說了一句:“你呀,下次在生氣以前,最好先記住自己的脾性!——好了,我把號碼念給你,記住了,如果是什麽要緊的數字,千萬別再給忘了!”於是她把那個號碼一連念了兩遍。
程墨雨記下了,接著說:“好了,小袖,你可以把紙條扔掉了。晚上回家,我好好‘謝’你!”
耿小袖聽到那個“謝”字時,臉色不覺紅燙了一下。因為這個“謝”字,是他們兩人要做愛時的一種隱諱的口頭表達方式。她隨手不自覺地將紙片揉成一團,扔在雪地裏。但是,出於女人天生好奇的本性,她還是問了程墨雨一句,說:“對了,墨雨,怪我少見寡聞,那紙條上的360,到底是哪個城市的區號啊?”
程墨雨似乎愣了一下,然後笑著說:“小袖,你想到哪裏去了!那是我正在做的試驗裏的一個數據。你別瞎想了,咱們都把那張紙片給忘了吧!”
耿小袖趕到餐館時,陳老板早已經到了,他笑著跟小袖說了一句打趣的話,小袖沒聽清他的福州口音很濃的國語,就衝他笑了笑,顧自忙自己的活去了。餐館開門前,前台的Waiter跟Waitress一般都要先忙上半個小時,過了十一點,客人便陸續地來了。他們餐館午餐的生意特別好,來的客人大都是在附近工作的。
小袖這一忙下來,一直到了將近一點半時,才稍微有空隙喘了口氣。這時,大堂裏隻剩下十幾個客人了。小袖靜下來喝了幾口水,正要去清理幾張杯盤狼藉的台桌,忽然,她看到門外走進來一個高大的中年男人。
那個男的穿著一身藏青色的西服,外麵是一件同樣顏色的風衣,臉型略微有些瘦削,但眼睛卻很明快。他一進了門,就拿起手裏的報紙揚了揚,隨後衝耿小袖笑了一下,說:“忙著呢?!老規矩,還是昨天的座位。”
耿小袖記得,這位男子是上個星期剛剛上他們餐館來的,七,八天下來,他幾乎是每天都要光顧這裏,而且時間一般都是在中午一點半到兩點之間。他每次走的時候,給的小費都很好。耿小袖憑自己的經驗判斷,他可能是個公務員或者律師什麽的。
耿小袖把那男子帶到他每次用餐時的固定座位:臨窗的一個Booth,從那裏可以清楚地看到大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和車輛。而那個火車頭座,老美們一般都不太喜歡,嫌吵。
男子落座後,脫下大衣擱在一邊,然後翻開報紙。耿小袖照例給他端來一杯熱開水,——他第一次就關照過耿小袖,他不喝冰水,也不喝其它的軟飲料。耿小袖記下了。
耿小袖拿出點菜本子,笑著問他:“還是老規矩嗎,先生?”
男子笑著點了點頭。耿小袖在單子上寫下了菜名:“宮爆牛肉 加辣”,然後就進廚房去了。
男子用餐的時間一般是半個小時,那時他剛好將“時報”的幾個主要的版麵瀏覽完了。耿小袖把幾張屬於自己區位的桌子收拾好了,看到那男子的水杯裏的水已經沒有熱氣了,就過去拿起水杯,到一邊去給他添了一杯熱水回來。
男子剛剛用完餐,他端起杯子漱了漱口,咽了下去,隨後笑著問耿小袖說:“你好。來了這麽些日子了,還沒敢打擾問一聲貴姓呢!”
耿小袖說了自己的名字。男子招呼她在自己的對麵坐下,然後遞了一張名片過來。耿小袖瞄了一眼,好像是一家公司的總裁什麽的。她很快就記下了他的中文名字:韓晉年。她笑著問說:“韓先生是剛到New Rochelle這一帶的吧?以前沒見到過您上這裏來。”
韓晉年將身子靠在椅背上,笑著說:“耿小姐,這話應該是我問你才對!我在這一帶出沒,已經有十來年了。我在這裏混的時候,你們的老板可能還沒到這裏呢!主要是這兩年我大多數時間都呆在國內,前些日子剛回來,因此你有點生疏。”他喝了口熱水說:“不過沒關係,以後我們會經常碰麵的。多謝你的熱水,耿小姐。”
說著,他拿起外衣和賬單,在桌子上放了10塊錢的小費,笑著跟耿小袖說:“對不起,我該走了。咱們改日再聊。——對了,聽你的口音,是四川來的吧?”
耿小袖跟他一起站了起來,說:“我是重慶的,不過後來大部分時間都在江蘇。”
韓晉年笑著說:“我是江蘇的,不過後來大部分時間都在四川。——是跟父母去了三線的。”
韓無年走後,耿小袖把他的桌子收拾好了。這時,她忽然看到,陳老板正在不遠處廚房的門口,盯著她笑著。耿小袖突然想到昨晚上陳老板跟她說的那一通話,心裏猛地打了個哆嗦!
陳老板笑著走了過來,說:“耿小姐,看起來韓先生對你的印象不錯!”
耿小袖勉強笑道:“老板,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這不是在跟顧客周旋嗎?”
陳老板歎了口氣,說:“你要是這樣認為,那就當我剛才沒說這話。”
耿小袖很快就把韓晉年掉到了腦後。下午三點到五點,除了外賣,餐館裏的職工們有兩個小時的休息時間。耿小袖披上外套,想到附近的商場去逛一逛。出門的時候,她想先給程墨雨打個電話。但是當她拿起手機的時候,一瞬之間,突然想起了程墨雨的那個11位數字,於是順手便撥了1-360-699-5728。
電話鈴響了幾聲,耿小袖聽到一個白人老太太含糊不清的語音問說找誰?耿小袖慌忙就把手機關上了。這時她已確信無疑,那串11位的阿拉伯數字,的確隻是程墨雨做實驗時,隨手記下的一個數據。
她為自己的多疑不好意思地偷偷笑了。
7
程墨雨來到實驗室時,先去倒了一杯咖啡,慢悠悠地喝著,一邊考慮著,今天該做哪些試驗,還有哪些時間該歸於自己。這時,同實驗室裏的一個台灣女孩鄭少真過來告訴他,說他們的老板Steven要找他談話。
程墨雨聽了後,心裏支棱了一下:今天Steven這麽早就來了!
他們的老板Steven是個有著猶太血統的美國人,越戰的時候,曾經在風雲一時的美國第七艦隊服役,駐紮在台灣高雄。後來退役了,又走上了科學研究的路子。但是在程墨雨看來,Steven的專業水平其實是很一般的,在同行業中名氣也不大,因此一直到了五十出頭了,還隻是個副教授。他之所以每年都還能申請到Grant來維持他們實驗室研究的運轉,主要得力於他的人際關係與乖巧的處世經驗。他們實驗室共有七個人,包括鄭少真在內的兩個在讀博士,三個Technicians,一個博士後。程墨雨剛到他們實驗室時,曾經有四個博士後,後來陸續走了三個。真正想做科研的人在Steven的實驗室呆了一段時間後,都會感覺到自己學術前景的黯淡。因此真正想要做點事業的,都不願意呆在他的實驗室。
Steven做事拖泥帶水,就像他所喜愛的高爾夫球運動一樣。一般一篇Paper交到他手裏,從修改到寄出,總要耗上那麽兩個多月時間。程墨雨似乎也已經適應了他的這種工作風格,因此平時做起事來,也變得不急不緩了。程墨雨給自己的理由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耿小袖曾經催過他換實驗室,但是程墨雨心裏卻有著自己的想法。他知道,像他這樣隻有個Master學位的Technician,想在USNY找到一份理想的工作,實在是太難了。而Steven實驗室的這種慢節奏的工作風格,正好對他的脾性。因此也就懶得再去換工作了。
他還在工作中摸索出一套對付Steven的辦法。每天他都是在估計Steven要來實驗室的前十幾分鍾左右出現在實驗室的,然後開始賣勁地像模像樣地工作起來。而在下午五點左右Steven離開實驗室後,他又開始忙著自己的事了。反正Steven不是在寫Grant的時候,平時也很少過問他的實驗結果。程墨雨經常為自己的這套應對辦法自鳴得意,以為再精明的猶太人,也有被自己鑽空子的時候。要說到耗,他Steven還能了點。
程墨雨來到Steven的辦公室。他想,Steven可能是把自己叫來,催問他跟那位博士後合作的那個項目的計劃的。他在心裏打著草稿,考慮著怎樣應對Steven的發問。
沒想到Steven今天一反平時對他的那副古板而缺乏生氣的麵孔,居然笑著從他的辦公桌後麵探起身來,柔和地說道:“ 雨,今天你來晚了!”
程墨雨對Steven這個反常的姿態暗暗地感到有些心驚。憑他的敏感,他馬上就察覺到Steven可能有什麽意想不到的事要告訴他,而不是詢問實驗計劃那麽簡單的事。但是,會是什麽事呢?Steven這個老狐狸,是絕少有便宜事給別人家沾的,除了對他的“掌上明珠”鄭少真,——這是程墨雨私下裏對Steven和鄭少真兩人關係的戲稱。
程墨雨七上八下地坐了下來,正想解釋一下自己今天來遲了的原因——昨晚他因為做實驗,回去晚了。但是Steven擺了擺手,示意他不用解釋了。Steven笑著說:“雨,你到我們實驗室已經有一年多了吧?”
程墨雨愣了一下,心想:這算什麽屁話?!這還用問嗎?!於是他點了點頭。Steven繼續說道:“我們實驗室的情況你應該很清楚。由於研究資金獲得補充的困難,我們的實驗室一直都有人在離開,這已經不是什麽新鮮事了!”
程墨雨心裏豁朗明白了:Steven的意思,就是要請他走人!他腦門一涼,隨即不覺暗暗冷笑:敢情那些離開的人,不是因為實驗室裏死氣沉沉的研究氣氛,而是因為研究資金的不足!
他麵無表情地坐著,等待著Steven說下去。
Steven說:“你知道,明年我們實驗室的研究資金,又要被砍掉相當大的一部分!因此,我們不得不作出裁減人員的傷心決定。而我必須非常遺憾地通知你,我們希望你能在明年春季之前,找到新的工作單位!”
程墨雨心裏突然感到一陣痙攣。雖然這個結果並不出於他的意外,而且在美國高校裏,更換實驗室也是一件正常而且頻繁的事,但是他還是覺得有點悲哀。因為他一向所自詡的聰明的處世態度,沒想道在Steven的這句輕飄飄的話麵前,竟是如此的脆弱,像玻璃杯子掉落在大理石地上一樣,不堪一擊!
其實,事實也是明擺著的:兩個博士生是不可能走人的,而唯一的一個博士後,Steven更不會倉促讓他離開,——倒不是因為他惜才,而是因為如果那樣的話,別人家肯定會懷疑他的實驗室的對人材使用的能力了。至於他們三個Technicians,一個印度人在實驗室裏已經呆了五年,是個老骨幹;另一個美國老頭Hunter,已經快到了退休年齡了,而且他跟Steven的私人關係也非同一般。那麽,點來點去,該走的也隻有他了。
隻是他以前似乎從來沒有去考慮過這些事。也許他的自信,還不至於使他花費更多的時間在這種瑣碎的事上麵。也許,他隻不過是在自己欺騙自己而已!
他鎮靜了一下,笑著說:“Steven,我明白了。還有別的事嗎?”
Steven見程墨雨沒有表現出他意料中的失態,心下未免有點驚異和莫名的惆悵,——難道他的實驗室真的那麽缺乏吸引力嗎?!他笑著說:“另外,雨,在你離開之前,我希望你能配合你的同事John,把你們計劃中的那個試驗做好。我已經把它列為明年我們實驗室的第一篇Paper。”
程墨雨站了起來。Steven又笑著補上一句:“雨,我祝你好運!”
8
程墨雨回到自己的實驗室,在辦公桌前坐了下來。他一邊打開電腦,一邊想慢慢地整理一下有點煩亂的思緒。他下意識地想要伸手到口袋裏去摸煙,忽然又記起這是在實驗室。於是他按著鼠標,雙目無神,漫無目的地在網上瀏覽著。
他想,下一步自己該上什麽地方去呢?
如果這次他離開實驗室,是自己主動提出來的要求,那麽在本校找工作時可能還有些主動性。實際上,很多人之所以跳槽,大都是為了改善薪酬的待遇。而他現在的狀況則是明顯的不同,他是被老板“請”走的,而且這個老板在同行中的口碑並不是很出色。因此,他在本校找到新的理想工作的可能性,幾乎是微乎又微。
那麽在紐約其它的學校尋找工作,情況又會怎麽樣呢?以他目前的資曆,他根本就沒有什麽優勢可言。到美國五年多了,除去中間半路出家去學了一年多的電腦程序外,他在專業方麵至今還沒有一篇第一作者的Paper,隻有兩篇掛名在別人後麵的二流刊物的文章。
在拿到Master學位後,他老是覺得自己應該好好地去幹些什麽,可是他對自己到底應該幹些什麽又不是很清晰。盡管耿小袖曾經多次敦促過他,要他在正事上多花點精力,但是,在他看來,似乎這年頭沒有什麽可以稱得上是正事的。他覺得,過於忙碌的活著,簡直就是在跟自己過不去。
他又想,不然就隻有再去拿獎學金讀個煩人的博士學位了,或者,幹脆老調重彈,去把電腦程序的Master課程修完,這樣畢業後的薪酬或許更為可觀。但是他又覺得,重新選擇學業,至少應該有個能說服自己的理由,同時也應該得到耿小袖的諒解。因為如果他放棄了工作轉而再去拿學位,那麽耿小袖身上的負擔就重了。看看她現在那副活受罪的樣子!作為男人,這對他的精神的壓力可能會更大,他的自尊將會長期受到壓抑。這是他所難以接受的!
他想,如果他下決心真的要選擇重新去拿學位的話,他也隻能是離開紐約,最好暫時能跟耿小袖分開一段時間,等自己的心理調整好,學業到位之後,兩人再聚居在一起。這樣他就會輕鬆一些了。
但是,耿小袖會讚同他的做法嗎?他呆呆地望著屏幕,暗暗地歎了一口氣。
這時,那個台灣女孩鄭少真來到了他的身邊,笑著問說:“程,老板找你什麽事啊?看你悶悶不樂的樣子,是不是挨訓了?”
平時當隻有他們兩人在一起聊天的時候,他們都操國語,而且兩人說起話來也比較隨便。程墨雨也經常在她身上找些樂子。他覺得,台灣來的女孩在有的事上,傻得可愛,而在有的事上,又顯得特別的固執和精明。鄭少真屬於那種自我感覺挺好,但在為人處世上又老是擺脫不了幼稚的精明的可笑樣。在她麵前,程墨雨總能找到一種居高臨下的感覺。但現在看來,程墨雨覺得這也許隻是自己一廂情願的錯覺。
在文化的認同上,鄭少真是個台粹分子。在她看來,台灣什麽都比大陸好,從社會製度到各種特色小吃。程墨雨有一次在跟她聊到這些事的時候,突然問她:“那你還到美國來幹什麽?在同樣完美的民主製度下,你卻來這裏整天吃垃圾食物?”
鄭少真愣了一下說:“我是來讀書的,不是來吃飯的。”
那時,程墨雨覺得自己就像是剛吃了什麽美味的東西,卻又被卡在喉嚨間一樣,難以下咽。
Steven對鄭少真有著莫名其妙的好感。他每次一到實驗室,差不多都要在鄭少真身邊粘上一兩個小時。Steven是很少正兒八經地去指導他手下人的工作的,但是對鄭少真卻是個例外。Steven在指導鄭少真做研究時,表現出了難得的熱情,因此鄭少真在實驗室裏呆了兩年,卻已經有三篇Paper了。這讓另一個美國女博士生相當的眼紅。
程墨雨原先以為,Steven可能是在打鄭少真的主意,但是時間長了,卻沒有發現她們兩人有任何越軌的蛛絲馬跡。鄭少真姿色一般,熱愛打扮,她老是跟程墨雨說,她大學時的同班男生們都認為她長得像孫燕姿。
因此程墨雨心裏對Steven的行為有些好奇了。直到有一次,鄭少真告訴他,說Steven說她特別像他當年在高雄服役時的一個相好,而他至今仍然沒有忘記那個曾經陪伴他度過一年多寂寞的軍旅生涯的台南女人。
程墨雨當時就想:這他媽的是不是該算是情感殖民呢?!
鄭少真今天穿的是一件粉紅毛線衣,下身一條牛仔褲,但是中間白白的肚皮還是刻意的流露了出來。程墨雨聞到了她身上濃重的香水的味道,突然產生了想抽一支煙的欲望。他冷冷地說:“你何必明知故問呢?!過不了多長時間,我就再也見不到你的香豔的花容了!”
鄭少真有些意外,說:“你說什麽,你要走了?這怎麽可能?!”
程墨雨冷笑著說:“不是我要走,是人家要趕我走!”
鄭少真瞪大眼睛說:“怎麽能這樣?!我要問Steven去!”說著,就要去找Steven。
程墨雨看她的樣子不像是裝出來的,慌忙拉住了她。他的心裏有點滋潤了,但是,他絕對不會讓一個女孩去替自己求情的,尤其是鄭少真跟Steven之間還有著那麽一層曖昧的關係。即便Steven回心轉意再來挽留他,但是這話傳出去,他的麵子定然要四分五裂了!
鄭少真認真地問程墨雨:“那你下一步打算怎麽辦?”
程墨雨笑著說:“反正我不會去尋死,免得到時候你的眼淚都要哭幹了。”
兩人又聊了一會。鄭少真看到程墨雨的神態有點不耐煩,就告辭走了。
程墨雨對著屏幕又發了一會呆,然後怏怏地起身去做實驗了。
因為是星期五周末,下午四點的時候,Steven就匆匆地先離開實驗室走了。程墨雨的身心頓時一下子疲遝下來。他坐在辦公桌前,摸出手機,想給耿小袖打個電話,把今天Steven跟自己談的事告訴她。但是剛剛撥了前麵三個號碼,他馬上又把機子掐了。他想,這事最好還是在自己有了決斷之後,再跟耿小袖談,不然,依著她的認真卻又脆弱的性格,她定然會受不了的!
這時,他又不自覺地伸手到口袋裏去摸煙。一摸摸到了一張紙條。他把那張紙夾出來。紙張上寫著的是一行數字,這是早上臨離開家時,耿小袖讓他記下的。他對著那11個阿拉伯數字呆呆地端詳著,眼前朦朦朧朧地出現了一個女人的身影。
那個女人叫費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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