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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越:最寒冷的冬天是舊金山的夏季(127-135)

(2005-02-13 12:38:05) 下一個
127 “怎麽樣?” 她伸展著手指滿意地端詳著那個戒指,一邊轉過頭來問我。 “真好看,”我實在忍不住再加上一句,“不過,在戴上去之前,某人好像應該先把他手上的結婚戒指摘下來。” 我又想起楊遠韜那個看上去足金足兩的白金婚戒。 那一天,我知道了自己左手無名指的尺寸是6號,跟我腳的尺碼一樣。我問店員,“假如一個人現在買了戒指,將來手指變粗了戴不下,怎麽辦?” 我有點擔心戒指萬一像衣服一樣穿不下可怎麽辦。 她微笑著回答,“一般情況下,手指是不大會變粗很多的,” 她抬起自己的手,“我自己的手指也是6號,你看,這個二十年前買的戒指,現在還是正正好好。” 我開心地對鄭瀅說,“這樣說起來,買戒指其實是很合算的。你想,假如說四千美元的一個戒指,看著很貴,可是呢,如果我天天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戴它個五十年,攤下來每天的成本才兩毛錢多一點而已,就算加上通貨膨脹因素,最多三毛錢吧,都不夠一罐可樂。而且,等過了五十年,我都變成老太婆一個,它卻還是這個樣子,可以傳給子孫後代。對不對?” 鄭瀅說,“神經病。” 走出那家首飾店,鄭瀅去買香水。不知從什麽時候,她不再用香奈爾五號,而換了一種伊芙. 聖羅蘭公司出品的香水。她說香奈爾五號太小女人氣,“一點城府都沒有” 。 “那你去買男人的須後水用好了,保證城府深得嚇死人。” “我是說,香奈爾五號好歸好,可是聞上去像長不大一樣。” “所以它才能永恒啊。女人在自己所愛的人麵前,就是永遠長不大的。” 她把那種叫“鴉片” 的香水噴在試紙上讓我聞。 “嗯,一股老女人的味道。”我搖搖頭,這讓我想起很小的時候外婆喜歡在房間裏薰的檀香。 “這是成熟女人的味道,神秘,溫柔,性感。女人,就該是男人的鴉片。” “我怎麽覺得好像成熟女人體味比較重,所以才需要這麽多香料來蓋。” “你真是煞風景。” “實話實說而已。” 我們坐在購物中心的長凳上吃冰淇淋,鄭瀅告訴我,林少陽最近當上組長,手下管七八個人,春風得意。張其馨和我現在由於程明浩的關係已經心照不宣地相當疏遠,就算見麵也往往是鄭瀅牽頭。所以,有關她的很多消息都是間接從鄭瀅那裏聽來。 “他很有本事嘛,二十六歲就能這樣,將來前途不可限量。” 有些人的命相大概是氣球,無論年齡,一有風便立刻飄飄乎乎往上升,人家羨慕都羨慕不來;林少陽就是這樣的人。 “這就是在小公司裏混的好處,當官比較容易一些。看看我們公司,那麽多人出身比你好、資曆比你厚、人脈比你深,要升一級鬥得死去活來,簡直比登天還難。像你們部門那個馬克,混了十幾年,還不是灰溜溜被人家趕跑了。對了,他走的時候,老處女有什麽表示沒有?” “老板送給他兩件印著公司標誌的襯衫,他都沒帶走,就扔在辦公桌底層抽屜裏。我看了看,有一件的領子還有點歪。十二年落得這麽兩件襯衫,簡直像在罵人,換了我我也不要。” “哼,要是他高升,看好了,老處女第一個馬屁拍上去。” “想想真讓人灰心。” “算了,他不走,位子就空不出來,你隻能天天買咖啡。別說,你辦公室裏那張還是人體工學椅呢,所以人家要提出跟你換,千萬別答應。” 128 “我當然不會答應。接他那些工作,累都累死人,沒一張人體工學椅怎麽行?還有,馬克走的時候,他的一些舊同事私下舉行了一次聚餐,你猜我們部門去了幾個人?我本來以為大家都會去,結果跑到那裏一看,嚇一跳,連我才去了三個人。” “這有什麽好稀奇的?那種場合其實是表明態度的,不去,就是說明和他徹底劃清界限,同他不是‘一丘之貉’;你們敢去,算你們膽子大。所以,你去了就去了,千萬不要到老處女那裏羅嗦什麽。” “她要是知道了會不會整我?” 原來這裏也講究“連坐” 。 “應該不會,你是新人,‘不知者不為罪’ ,這個道理她總該講吧。對了,你把那兩件襯衫怎麽處理了?” “我本來打算拿給程明浩穿,後來想想這種印了公司標記的衣服,穿出去也是傻乎乎的,所以就幹脆把它們釘在家裏寫字台旁邊的牆上,勉勵自己。人家有座右銘,我有‘座右衫’。” “勉勵什麽?” “如果將來哪一天我離開這個部門或者這個公司,絕對不要像這樣被人家用兩件襯衫趕走;我就算走,也要走得有麵子,要部門裏全體同事連主管一起來給我送行。” 鄭瀅笑得捂起肚子,“我第一次聽見有人立這麽奇怪的誌向。” “我是說真的,”我一本正經,“我可不要人家背地裏像現在可憐馬克一樣可憐我。” “關璐,你和馬克讓我想起戰爭片裏麵的鏡頭,前麵的小兵踩到地雷倒在地上做了炮灰,後麵的小兵撲上去抱著他的屍體嚷嚷兩句‘你的血不會白流’ ,然後拎起他的機關槍蹬蹬蹬接著往前衝。笑死人了。” “我才不會做炮灰。” 鄭瀅比我高明:她非但不做炮灰,而且每每能把人家轟成炮灰。她最近大獲成功的一個項目陰差陽錯就是和上次在餐廳裏對著土豆條向她大訴衷腸的愣頭青合作的,人家不知道她和楊遠韜的關係,還以為機會來了,勞心賣力不說,到頭來還拱手讓鄭瀅占了大部分的功勞。結果當他滿以為自己用了“苦肉計” 、當可卷土重來之時,鄭瀅才告訴他已經有了男朋友,弄得他職場和情場一起失意。 “現在他在走道裏看見我都不打招呼了。” “那他會不會恨你,以後找機會報複?” “本來就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我又沒做什麽錯事讓他抓小辮子,報複什麽?再說,將來搞不好我爬得比他還快,他想報複?那叫犯上作亂。” 她格格地笑起來。 她轉個身,讓那個“PRADA”背包對著我,“關璐,幫我把潤唇膏拿出來,在第二個夾層裏。” 我拉開拉鏈,剛要去翻第二個夾層,突然,背包的帶子斷了。顯然,上海華亭路賣的有些東西做得雖然逼真,卻不是太牢。 我和鄭瀅一起呆呆地看著那個斷了一條帶子的包。過了好一會,她慢慢地把那條沒斷的包帶從肩上退下來,輕輕地說,“關璐,你的包借我用用吧。” 我們半蹲在地上,一起把鄭瀅包裏那些七零八碎的小東西轉移到我的背包裏,她把那個倒空的“PRADA” 朝地上抖了幾下,然後一聲不響地將它扔進了街邊的垃圾桶。 129 然後我們接著往前逛,鄭瀅照樣有說有笑,但我看得出無論說還是笑,都有點勉強。 最不該出現的東西往往在最不該出現的時候出現:我們居然無意間找到了舊金山的 PRADA 店,當然,是貨真價實的那個。撲麵而來,咄咄逼人。 我正想拉鄭瀅走另外一條路,她已經看見了那個招牌,臉上的笑容在一瞬間土崩瓦解,轉過身,頹然地在一個露天咖啡座的椅子上坐下,“我有點累了,想歇一會兒。” “喝咖啡吧,我請客。” 我去買了兩杯卡布基諾回來放在桌上,鄭瀅抬起頭,可憐巴巴地眨眨眼睛,“真不經用。” 她那副樣子像一隻被人家踩了尾巴的小貓咪。 “是我拉的時候太用力了。” “不關你的事,假的就是假的。” 她對著裝咖啡的紙杯喃喃地說。 我伸手摸摸她的頭發,光滑柔軟;我想,當初她為了楊遠韜把那一頭卷發拉直,其實也是把自己心裏最柔弱的一麵展現給他;而他,卻沒有好好珍惜,或者說,他根本沒有資格、沒有能力去珍惜。 我的心裏突然間升起一股無名之火 -- 我徹底被那個混蛋,不,那隻軟軟的、上麵澆一層巧克力還撒著五顏六色糖粒的甜甜圈激怒了:明明已經有老婆,還要在外麵拈花惹草;退一萬步講,真的要拈要惹,就要有本事擺平;現在你拈了、惹了,又想投機取巧,什麽東西?鄭瀅再聰明、再厲害、再有鋒芒,她畢竟隻有二十四歲,比起一個三十四歲,知道什麽時候耍酷、什麽時候賣乖、什麽時候拿假包來哄哄人的男人,原本就低了一頭。我回想起上次看見楊遠韜時的樣子就來氣:一本正經、道貌岸然,人家見了都認為他在思考什麽了不起的大事,其實啊,我看他正在琢磨下次回國怎麽去弄個仿造的 Fendi 來騙女人。 半杯滾燙的咖啡喝下去,我越發熱血沸騰,一把拉起鄭瀅,“跟我走。” “到哪兒去?” “你跟我來。” 我一直把她拉到PRADA 店門口,“不就是像醃菜缸裏撈出來一樣的尼龍包嗎?又不是買不起,我們進去挑一個吧!” “你說什麽?” “我說我想買個 PRADA 包包送給你,行不行?”我掏出錢包打開,“這張信用卡上限兩千兩百,還有這張,上限兩千七百,總夠了吧。哼,不就是‘用非常帥的姿勢簽名’ 嗎?我也會,老實說,真的PRADA 我還沒見識過呢,今天借這個機會也開開眼界!” 鄭瀅瞪著我看了好半天,臉上是不可置信的表情。我朝她揚起眉毛,“走啊,我難得這麽大方的,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她瞪圓的眼睛慢慢拉細、拉細,最後抿成兩條線,笑了起來,“你想做冤大頭嗎?” “今天這個冤大頭我做定了,反正沒人查我的帳。” 她拉起我的手,“成全你,不過我們先換個地方。” 二十分鍾後,我們坐在“圓桌” 比薩餅店裏分享一個三層餅料、外添一層起司的“豪華型” 比薩餅。 鄭瀅已經很久沒這麽放縱胃口了,如同餓虎下山,左一塊右一塊,一個人吃掉三分之二。她咕咚咕咚灌下半聽可樂,“假如剛才我跑進去挑個包,你真的會幫我付帳?” “會。” “不心疼?” 130 “廢話,當然心疼。PRADA 的包包,夠我掙一會兒的呢,估計光交的稅就比我身上這個包還貴。” “你對我真好。” 鄭瀅響亮地咂咂手指,很欣慰的樣子,“不過,我才不會要你買。” “我知道,以你的脾氣,事後一定會還錢給我。其實呢,你真想要的話,我們可以合買一個輪流用。” “不要,這個包我絕對不會自己花錢買。” “為什麽?” “有些東西,女人是不能自己買的,比如戒指和名牌包。” “那香水呢?” “香水可以,因為香水是用來勾引男人的,就象釣魚,你總要買魚餌吧;可是,等到魚上了鉤,就沒有理由放著不動,自己還傻乎乎跑到超市買生魚片吃,對不對?所以呢,香水是合理成本,而什麽鑽戒啊、名牌包包啊,就是盈利,以小搏大。這也就是剛才為什麽我不讓你做冤大頭的原因,懂了吧?” 我懂了,做冤大頭也有性別歧視;我充其量隻有被宰一個比薩餅的資格。 “你打算怎麽辦?” 我有點擔心。鄭瀅有一肚子經緯,卻找了個錯誤的對象。 她的臉色又沉了下來,悶聲不響地又吃掉一塊比薩餅,抹抹嘴角的油,“昨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他老婆生病死了。” “什麽病?” “子宮癌。” “你真是夠毒,一箭雙雕,又咒人家生不出孩子又咒人家死。” “我沒有咒她,做夢夢見的,有什麽辦法。”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你敢否認從來沒這麽想過?” “想有什麽用?想想就能成真,我立刻就去買六合彩中它幾百萬。” 說的也是,要是咒語真能實現,隻怕我老早幫著鄭瀅一起咒。“那個女人也算倒酶,什麽壞事沒做,被我恨得咬牙切齒,” 她接著說,“所以說男人不是東西,你辛辛苦苦把他栽培好,他就去找比你年輕漂亮的女人;偏偏越不是東西的男人還越會討人喜歡,讓人一點辦法都沒有。我現在算是明白為什麽林少陽升得那麽快,張其馨反而會不高興,樹大招風,吹啊吹的,總有一天吹出問題來。對了,你知道我為什麽用‘鴉片’ 嗎?” “想讓自己顯得成熟一點?” 她搖搖頭,“因為他老婆用‘鴉片’ ,而他自己又不喜歡用香水,衣服上一旦沾了別的味道很容易聞出來。我也用‘鴉片’ 的話 ,他老婆就不容易發現。” “哼,換了我,就把另外一種香水死命地往他襯衫上噴,等回家以後老婆跟他‘刺刀見紅’ ,他總得有個交待吧。” 我義憤填膺之下講了一句後來差點後悔得自己打嘴的話。 鄭瀅突然眼睛發亮,“我怎麽就沒想到?關璐,你的香奈爾五號借我用一用。” “幹什麽?” “往他衣服上噴啊,我要讓他老婆感受到我的存在。” 我的天。 “派這個用途不用那麽高級吧。” “就是要高級,我要讓那個女人明白我也是有檔次的,不是什麽阿貓阿狗。” 後來,我那瓶香奈爾五號果然為這個餿主意付出了慘痛代價。 走出比薩餅店的時候,鄭瀅說,“以後你來‘老朋友’ 的時候不要摸我的頭,晦氣。” “瞎說八道。你哪個廟裏聽來的?” “上中學的時候我爸炒股票,開始做得很好,有一次我來‘老朋友’ 的時候無意當中碰了他的腦袋,後來他就開始賠。我媽罵了我好幾年呢。” “那是你爸水平臭吧。” 我哭笑不得。 “其實我也不太信,不過最近實在太倒酶,經不起再折騰了。” 131 “好,我幫你消災,” 我笑著拉她到路邊的一棵樹上摸了兩下,“程明浩教我的,他說很靈。現在呢,祝你旗開得勝。” 鄭瀅說到做到,趁楊遠韜不注意時把香奈爾五號噴到他的襯衫和西裝上,嚴陣以待等他太太發作。結果,好幾天過去,一點敵情也沒有;她終於忍不住問楊遠韜他老婆最近有沒有說什麽,答案是否定的。原以為會“刺刀見紅” ,結果對方卻連刀都沒亮出來;香奈爾五號這個香水品牌剛出來的時候,有人曾用“一個響亮的巴掌” 來形容它何等沁人心脾、令人難忘,現在,鄭瀅這一個巴掌甩得響亮,卻結結實實打在了棉花上,毫無反應,著實令人泄氣。 “會不會是噴得不夠量?” “什麽呀,你是沒聞見,簡直香飄萬裏。” “或者他回家之前換過衣服了?聽說現在有些男人狡猾得很,辦公室裏專門放一套備用的衣服呢。” “應該也不會吧,他對女人的香水不那麽敏感,到現在都還不知道我和他老婆用的是一個牌子。我看,要不是他老婆鼻子有問題,就是涵養功夫特別好。” “肯定是後者,自己用香水的女人不可能鼻子不好吧。這種不動聲色的女人最厲害了,讓男人想同她翻臉都沒得借口。” 我突然對楊太太好奇起來,原本以為她是隻一觸即發的“河東獅” ,現在看來未必如此。 “學學人家吧。要是哪天程明浩身上沾一點香水味,你老早一哭二睡三上吊。” 鄭瀅無精打采地說。 “他身上隻會有酒精味,才不會有香水味,” 這個事件倒是變相提醒了我,“對了,將來我也絕對不許他自己用什麽香水、須後水之類的,什麽味道都蓋不住,防患於未然,一有風吹草動,立刻明察秋毫,架起火盆來嚴刑拷打。” “照你這麽說,我算是‘患’ 了?” 鄭瀅有點不高興了。我看得出來,她有點忌諱這種“原配” 口吻。 我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立刻改口,“你們的情況比較特殊,算‘相見恨晚’ ,緣分轉錯了彎、隻好打個U-turn繞回來,行不行?” “隨你怎麽說,反正都一樣,” 她很低落,“現在他老婆也不跟他吵也不跟他鬧,挑得他跟著一起裝傻,真難辦。” “鄭瀅,算了吧,這種有家庭的男人麻煩一大堆。你有時間精力跟他老婆鬥,在周圍抓一把男人,總歸揀得出個把像樣的吧,等揀出來再慢慢調教好了。” “不行,” 她又抬起頭來,“他明明愛的是我,跟他老婆之間現在充其量隻是‘情義’,憑什麽要我讓步?” 講得理直氣壯。 回想起來,在青春的歲月裏,我們或多或少都相信過所謂“愛情”,真的可以“攻無不克、戰無不勝” 。 兩個星期後,鄭瀅的信念加倍堅定。她又給我看一個 PRADA包包,這回,是真材實料的;跟著那個包還有一疊銀行對賬單。 “這是他背著老婆私開的一個帳戶,每個月存一點,積下的錢給我買的,你看,這張是三月份的,說明他認識我不久就開始偷偷存錢了。他說,他一直想給我買一份像樣的禮物,那次回國帶個假包回來,其實自己心裏一直很過意不去。這回本來想買條項鏈給我,看見我包壞了,就索性幫我買個新的。” 她一臉驕傲。我翻著那些銀行對賬單,都是幾十塊幾十塊一存的,倒也稱得上用心良苦,覺得啼笑皆非 --一個年薪六位數的男人需要耍這種把戲幫自己的女朋友買一個包,讓人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正宗的 PRADA使鄭瀅越發義無反顧,打定主意為楊遠韜忍辱負重,“將愛情進行到底”;與此同時,我卻又為了一點雞毛蒜皮和程明浩惡吵一架。 132 是從林少陽開始的。那一天,我的電腦出了點問題,程明浩來幫我修,弄到差不多的時候,他突然抬起頭來說,前一天,他們有個項目告一段落,老板請手下的學生吃午飯,“你猜我在那家餐館看見誰了?” “誰?” “林少陽,他跟一個女孩子在一起。” “然後呢?” 他看看我,接著往下說,“不是張其馨。” “那可能是他哪個同事吧?工作午餐。” 我心裏猜林少陽說不定又認了個幹妹妹。 “他們好像很親密,手拉著手呢。” 我還是不說話。 他終於忍不住,“他還在跟張其馨談戀愛,是吧?” “應該是吧。上次我們去看望她,林少陽炒菜炒得不要太起勁。他們還說要去夏威夷度假呢。” 他又看我一眼,“那就當我沒說,把螺絲刀給我。” 我拿著螺絲刀走過去,遞到他麵前,卻不把手鬆開,“你到底想說什麽?” “我是覺得,林少陽看上去有點…” “有點什麽?” “你應該知道的。” “我不知道。” “那就算了。” “你有話就說,行不行?我又不是你肚子裏的蛔蟲。” 我把螺絲刀重重地往桌上一拍,轉身走開,躺到沙發上去翻一本雜誌。 過一會兒,他走過來,蹲下身,用手臂圈住我的肩膀,“修好了。” 我不理他。 他用手蓋住我麵前的雜誌,和顏悅色地又說一遍,“修好了,起來驗收吧,小姐。” 我抬起頭來,“我現在告訴你,林少陽是個純種大情聖,昨天他八成在花女人、要不就是送上門去被哪個女人花,你怎麽想?” “花就花,他愛花誰去花誰,不關我的事。” “關你事的,” 我堅持,“否則,你為什麽拐彎抹角地告訴我?” “那你說,關我什麽事?” “你是想讓我知道,然後去告訴張其馨,叫她提高警惕。所以說,關你的事。” “我不是那個意思;再說,我也沒什麽確鑿證據。” “你還關心她,是不是?看見她被男朋友耍,有沒有點心痛?” “璐璐,你怎麽會那麽想?” 他有點著急了,“我隻是偶爾看見了,跟你說說而已。” “你真的隻想‘跟我說說’ 嗎?” “算了算了,不說了,好不好?” “你是可以‘不說了’ ,可是我怎麽辦?按照道理,我好像應該去跟張其馨吹吹風,可你讓我怎麽開口?難道我告訴她‘程明浩昨天看見林少陽跟人家約會’ ,然後讓她來找你對證?” 我冷冷地說。 “那你要我怎麽樣?” 他的眉毛擰起來,“我說都已經說了。” “我…我不要你怎麽樣!”我驟然生起氣來,卻一點也不知道究竟是為了什麽生氣,“你走開,我要一個人待著,可以吧?” 我從他的臂彎裏掙脫出來,抱起一個靠枕蜷到沙發的另一邊,朝他瞪起眼睛。或許,正是因為找不出合適的理由,才要用加倍的生氣來壯自己的膽色。 “關璐,你要講道理啊。” 程明浩無可奈何地說。他已經很久沒叫我“關璐” 了,看來,他也開始生氣了。 過了一會兒,我終於說,“我不許你再提起她。” “可你也認識她啊。” “不管。” “我也不許你再提起林少陽。” “好,不提。行了吧?” 他又伸過手來抱我,我閃開,把頭埋在膝蓋上,“我還是不高興。” 我們僵持許久。我聽見他歎了口氣,“關璐,其實我早就想跟你講了,你不能老是這樣任性。” 133 “我怎麽任性了?” “我覺得你喜歡抓住小節不放,比如剛才…” “你認為那是‘小節’?” 他點點頭,“我能跟你講,就說明我並不把它當回事,對不對?” “那我倒問你,你有什麽事情不能跟我講的嗎?” 我抬起頭來,盯著他的眼睛,“要輪到什麽樣的‘大節’ ,你會不肯告訴我?” 話到這裏,我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為了什麽吵,隻是覺得橫也不對、豎也不對,就象在高速公路上迷了路,隻能一個勁開下去,等下一個路口再看究竟開到了哪裏。 程明浩默默地在我身邊坐下,一句話也不說。 “你說話呀,” 我拍拍他的手背,他沒有反應,我用力拉他的衣袖,“你說呀。” 好半天,他才開口,“你要聽什麽?” “問題不是我要聽什麽,而是你要說什麽。” “我沒什麽要說。” 我賭氣地翻個身、又拿起那本雜誌蓋住臉,“沒話要說,那你就走吧。我現在想一個人待著。” 我本來以為他會再來哄我,可是,他真的站起身來,把車鑰匙往口袋裏一放,走了,還把門重重一關。 我把雜誌往地毯上狠狠地一摔,越想越生氣:居然真的走了,連句話也沒有。算起來,這大概是我們第一次比較認真地吵架,為什麽吵不好,偏偏是為了張其馨和她那個情聖男朋友。他居然為了張其馨和我耍酷,豈有此理! 好,你和我耍酷,我陪你耍,看誰更加酷。我不相信我耍不過你。 第二天晚上吃過飯,程明浩又來看我。當時我正在換廚房裏的燈泡,燈裝得很高,我在一張餐桌椅上搭了個小凳子,站在那上麵才能夠著。聽見門鈴聲,我下去開門,等他進來後,我也把門“砰” 的一關,然後自顧自又要爬到凳子上去。 他按住我的肩膀,“我來。” 我說,“我自己可以。” 我堅持自己換,他在下麵一手按著凳子,一手扶著我的腳踝。 等我把燈泡換好,他立刻伸手把我抱下去,“以後這種事情讓我來做。” “我又不是不會。” 我掙開他的手,把凳子和椅子都放回原位。 “璐璐,昨天是我不對,別生氣了,好不好?” “你有什麽不對的?是我任性、抓著‘小節’ 不放,跟你興風作浪,所以,我檢討,還要麻煩你老人家大人不計小人過,肚子裏呢撐撐船,” 我冷冷地回他,“你不待在家裏整理我的罪狀,跑來幹什麽?” “你究竟希望我怎麽樣?” 他臉上的微笑慢慢地消失了。 “我敢希望你怎麽樣?你不高興了,會一甩門跑掉,我嚇都嚇得半死。” 我忍不住又把聲音提高半度。 那天的結局是,程明浩再一次“一甩門跑掉” 。他走了以後,我開始懊惱:他明明是為了道歉而來,我卻一點麵子都沒給他留,下次見麵,怎麽下台呢? 當時我還擔心著“下次見麵” ,結果,後來的好幾天我們都根本沒有“見麵” ;他沒有再來找我,連個電話也沒打。 等到第五天,我真心誠意地後悔了,我想,他一定是在生我的氣,而且,恐怕氣得不輕。 我上班開始分神,一有外線電話就立刻拿起來,希望是他打的,結果都不是。 那天,我無精打采地回到家,一上樓梯就看見門口放著一盆花。別致的花盆我一眼就認了出來,是程明浩辦公室桌子上的非洲紫羅蘭。 我環顧四周,沒有人;我把花盆拿起來左右打量,也沒有紙條什麽的。 一個可怕的念頭像閃電一樣劃過我的心,讓我打了一個哆嗦:他,這是要跟我分手嗎? 134 我呆呆地盯著那盆非洲紫羅蘭,還沒來得及細想,眼淚突然間奪眶而出,然後順著臉頰一顆顆滾落到非洲紫羅蘭深綠色的葉子上。有點像小時候夏天突如其來的雷陣雨,當頭一個閃電,還沒等人反應過來,水珠已經從四麵八方的風裏糾集成一團打在你頭上身上,躲也沒處躲,隻是一個勁的詫異‘怎麽就下雨了呢’;北加州的夏天幾乎不下雨,這倒是幫我重溫了那種久違的感覺,不過,準確地說,是‘怎麽就哭了呢’ 。 正在這個時候,我聽見腳步聲。抬起頭,看見程明浩朝我走過來,臉上是一樣的詫異,“怎麽了?” 他加快幾步。 我本能地要去抹眼淚,可是手已經被他抓住。 “你把花放在這裏幹什麽?” 我低下頭。 “剛才我在這裏等你,想起車子的前燈忘記關了,馬上跑下去關,就把花放在地上,反正周圍也沒人。你怎麽了?” 他伸過手來幫我擦眼淚。 “沒什麽。” 我驟然意識到了自己的荒唐可笑:吵那麽一次架好像並不至於就此分手;再說,就算真要分手,他也不應該是那種含糊其辭、扔下一盆花就走的人啊。什麽時候,我變得這麽患得患失了呢? “沒什麽還哭成這樣?” “我剛才以為你要跟我分手。” 我感到很窘,但又編不出另外一個理由,便隻好實話實說。 “我,我為什麽要跟你分手?” “因為我們吵架了,你又好幾天不理我,” 我喃喃地說,“然後今天莫名其妙一盆花放在這裏,我當然會那麽想,” 說著說著又來氣了,“就是,你莫名其妙把花拿過來幹什麽?現寶嗎?我又不是沒見過。你有什麽話就說,我最討厭人家拐彎抹角了。” 我嘀咕了一番,抬起頭來,發現他正認真地看著我的臉,半天不說話。 “看什麽看?有什麽好看的?” 我知道自己那個樣子絕對談不上什麽好看。 “璐璐,” 他摩挲著我的頭發,“我把花拿過來,其實呢,是想請你幫我養,因為我覺得你應該比我更加會照顧這些花花草草。” “我幫你管花,那你幹什麽去?” “我可以多騰出點時間管你啊。”他對我微笑。他的笑容很溫暖。 “我比花麻煩多了。” 我忍不住也微笑起來,心裏的石頭徹底落在地上,一切又敞亮起來。我伸手抱住他。 “所以我把容易的讓給你,”他把我緊緊地擁在懷裏,“你喜歡胡思亂想,心又那麽細,看來我的確應該多花點時間。還有,剛才看見你哭,我突然明白了一個道理,就是,你在對我發脾氣的時候,其實自己心裏恐怕更加傷心。對不對?” 我把頭靠在他的胸口,一麵按他恤衫領子上的鈕扣一麵問他,“我是不是一個很無聊的人?” “你是一個嘴硬心軟的人。” “這樣的人最最吃虧了。我媽就是一個例子,刀子嘴豆腐心,弄得我爸討厭她,老是跟她吵;吵完了我爸跑出去,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拉著我訴苦,還叫我站立場,說什麽不站在她那邊就是站在我爸那邊,煩死人了。程明浩,我很怕將來會變成我媽那樣,哪裏都不討人喜歡。” “你不會的,” 他溫柔地吻了吻我的鼻尖,“因為我絕對不會討厭你。你要相信我。” 135 我在他的鼻子上摁了兩下,“你把我弄哭了,所以要雙擊。” “你提醒我了,” 他從包裏拿出一個塑料盒子遞給我,“送給你,這大概就是你說過的那種人體工學鼠標吧,還真有點像隻卡通老鼠。” 那隻銀灰色鼠標底座拱起,宛如老鼠的背,讓人的手可以正正好好搭在上麵;左右兩邊各有一塊深灰色突起的塑料片用來左擊和右擊,引人注目的是頂上那隻醒目的紅球,活像米老鼠的大鼻子。 “嗯,就是它了,我一直都想買一個呢,” 我把鼠標拿出來玩,“這隻老鼠長了個酒糟鼻唉。” “說明書上說使用這個鼠標,可以舒緩對手腕和肩膀的壓力。你不是說肩膀酸嗎?” “怎麽對我這麽好?” “做錯了事,當然要賠罪;不過,也是為了我的鼻子,你老是那麽左擊右擊,我有點擔心它不能保持領土完整。” 我伸手把他的頭發弄亂,“想得倒美,鼠標上班時候用,你的鼻子下班以後用,不能頂替的。” 這場風波告一段落。從那以後,穿著淡藍色套鞋的非洲紫羅蘭住到了我小公寓的落地窗旁邊。白天去上班之前,我把百葉窗拉到半開半閉,因為我在書上看見非洲紫羅蘭是一種需要光、但光線又不能太強烈的植物;晚上下班以後,我把窗戶打開,讓它透透氣;我定時給它澆水,隔一段時間施一點花肥。大概我照顧得還算得法,它看上去越來越精神了。 我對植物並沒有太大的愛好,上一回養花好像還是小學自然課的時候;那次買了來送給程明浩,其實也是心血來潮。然而,這盆花我養得很用心,因為我喜歡它的性格:很平凡,但又有一些不大不小的挑剔之處;未必要花多大的成本,卻需要用心;而且,你要是真的用了心,它也知道的,會默默地用更多溫柔而堅定的小花朵來報答,由不得你不感動。我覺得它有點像我。 如果每個人都有“植物屬性” ,那麽,我大概就屬非洲紫羅蘭。 林少陽“藍杏出牆” 的嫌疑,我到底還是找了一個機會告訴張其馨。雖然我並不喜歡管這類事情,但畢竟還是不願眼看她被當成傻瓜蒙。我知道張其馨對自己喜歡的男人簡直百依百順,所以,林少陽無論如何不該耍她。 老實說,林少陽算得上我見過的男人裏比較“全才” 的了,長得帥,工作能力強,人際關係麵麵俱到,一張嘴八麵玲瓏。我曾經偷偷地把林少陽和程明浩比較過、打了一下分,結果林少陽比程明浩高出足足五分;這種差別讓我暗地裏覺得很安心,林少陽條件那麽好,張其馨應該就不會後悔放棄程明浩了吧。所以,即使為了這個自私的理由,我也希望他們能夠恩恩愛愛,天長地久。 這也從另外一個角度印證了我那套“打分” 係統的致命漏洞:我忘記了一樣非常重要而又無法用參數來衡量的東西。這樣東西,叫做“愛” 。 這一次,林少陽讓我領教到什麽叫做“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原來,那個餐館裏的女孩他早已在張其馨那裏備了份,說是他們家一個什麽曲裏拐彎的親戚的女兒,小時候曾經一起玩過,這次來美國培訓,林少陽當然要盡足地主之誼;林少陽的“備份” 裏還有一條重要信息:此女早已有了門當戶對的男朋友。所以,他們是純潔得像蒸餾水一樣的“異性朋友” ,他們之間的親密不過是“青梅竹馬” 的遺物。 無形中,我的“小報告” 倒成了林少陽忠貞不二的“見證” 。張其馨不無得意地說,“我這個人不小氣,隻要他跟我把話說清楚,我一般都是通情達理的。” 我心裏還是有點嘀咕,程明浩兩隻眼睛都是一點五,應該不會看錯,他們的確手拉手。“異性朋友” 可以拉手嗎?好像不是不可以,然而,我和蔣宜嘉也算是“異性朋友” ,但我可以保證,哪天我和他要是被人家看見手拉手,隻有兩種可能,要麽他成了瞎子,要麽我成了瞎子。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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