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指
作者:王瑞雲
一個女人如果說她不喜歡首飾,那是撒謊。
但事情在我卻顯得有些複雜。我喜歡著,卻又為這種喜歡輕微地不安著。因為我了解,在中國的美學境界裏,美的頂點是返璞歸真後的平淡自然。被這樣的理論教誨著,我因此在心思深處,希望自己能夠脫俗,能夠不用外在的裝飾來炫耀自己。更何況那個最美的中國姑娘林黛玉,就沒見她戴首飾-曹雪芹一筆都沒有寫。說她過生日,也不過就是“略換了幾件新鮮的衣服。”說到她非比尋常的美,更是連詞都不肯多用,隻說她“超逸”。可見格高調雅,玉質天成的女子是無需用首飾來裝飾自己的。那個和她比肩爭豔的薛寶釵,雖然也表白自己說,“不愛那些勞什子”,但她畢竟是帶著一塊沉甸甸的“珠寶晶瑩黃金燦爛”的金鎖,手臂上又籠著元春所賜的“紅麝香珠串”的。因此薛姑娘千般好,在人們的心目裏還是比不上林姑娘。
有一個墨西哥女畫家卡洛(FridaKahlo1907-1954),是我非常喜歡的。她的畫充滿了奔放奇異的想象力。及至見到她本人的照片,我嚇得往後挫了一步:她拿著煙的左手上滿滿地戴了四隻戒指,隻隻都其大無比。仿佛手指上爬了幾隻大甲蟲。我簡直不懂,這個如此出眾的畫家,怎麽會如此豔俗地裝扮自己。
於是,我給自己明確了如下原則:首飾要戴。因為-我得說實話-現在的我還不敢把自己完全交到徹底的自然,全然的平淡手中去,人造飾物的閃光和燦爛對我依然有相當的吸引力。但為了防止自己因戴首飾而滑入俗境,不妨取一個折衷的辦法來安頓自己:選那種不張揚的小首飾來點綴。耳環隻取小小一粒的那一種,不戴碩大的一輪,或流蘇般垂肩的。項鏈在金與銀之間,我寧可戴銀的-在色相上它比金含蓄;戴細的-不事張揚,似有若無,把光芒閃爍在不經意之中。
即使這樣節製著,這些年來,還是陸續積攢下了不少首飾。金,銀,珠,玉,石都有,每一件的背後都有一個故事。這裏我不妨選戒指來說說。
我的首飾中戒指最少,兩隻。它們不是如通常習慣的那樣婚前買的,卻是婚後置的。我們結婚的那個年頭(八十年代中期),對首飾沒有概念,也不興有訂婚戒指和結婚戒指。在物質上我們擁有的僅衣食兩項,結婚後連房子都沒有一間。由於沒有新房,我們連置家具的任務都免了,真正身無長物。兩人登記結婚後,儼然還接著做“單身貴族”。他住在北大的集體宿舍裏,我住在北海後門恭王府的後樓上-那是中國藝術研究院的辦公室。逢到周末湊到一起,騎著兩輛哐啷作響的自行車在地安門、西單、前門大柵欄等處逛街,吃小吃,看電影。過得貧窮卻不潦倒,日子了無牽掛。
但我婆婆覺得,這樣含糊著“成家”實在不象,就給兒子一筆錢,叫他給我買一件貴重東西。我們想不出什麽算貴重東西,單隻想到手表-真是那個時代人的典型思路。結果,手表並沒有買成,我們兩人把這錢挪用了。因為當時我們已經開始習英文,準備托福,肚子裏沒有高蛋白食物,一熬夜,就四處找東西吃,很不痛快。偏兩人都讀過《水滸》,知道裏麵李逵等好漢常常“大塊吃肉”,念及至此,從肉體到精神都飽受煎熬。而那時我們的經濟狀況是,每人每月的工資六十四元。市麵上一斤熟牛肉要十塊錢。我盯住丈夫手上要去買表的一迭錢,笑道:我們拿它去買牛肉來吃,我不要手表了。丈夫見我如此深明大義,立刻爽快同意:說得是!於是,何消幾個月,我們就把那個“貴重東西”吃盡了。
可是,怎麽對婆婆交代呢?天可憐見,丈夫的畢業論文居然幫他在聲學協會得了一個獎,讓他意外得到幾百元獎金。拿到這筆飛來之財,他很揚眉吐氣,背了我,用那筆錢真的就買了來一件“貴重東西”:一隻戒指-虧他想得出。
那是一隻紅豔豔的瑪瑙戒指。這不僅是我的第一隻戒指,也是我的第一件首飾。我不知道拿它怎麽辦,因為鑲在金托子上的那顆瑪瑙有花生米大小,我怎麽戴得出去呢?不僅如此,丈夫給我的時候,托起我的左手,還說了這樣的話:不知大小合不合適,買的時候我想,如果嫌小,說明我低估了你,如果嫌大,說明我高估了你。那時我們結婚不久,彼此都還新鮮著,不免惹他還有興趣來打這個賭。我一聽,就認真了,挺起身體,看他把戒指套上我的無名指-啊呀,嫌大!
兩個就都沉默了。
此後,那隻瑪瑙戒指我幾乎不戴,不僅因為它大-尺寸大,體積大,也因為我慚愧自己無端讓丈夫踩了一空-沒他期待的那麽好。
在千禧年之交-這已經是十五年之後了-丈夫背著我又買來一件禮物,便是我的第二隻戒指。這次他買的是鑽戒,白金的,上麵半圈鑲著閃爍的小鑽石。很好,十五年夫妻沒有白做,他已經知道我的趣味和要求,沒買那種突兀地支起一顆鑽石的戒指-象那顆瑪瑙,而是隨形貼身地附在指環上的一圈,這正是我中意的樣式。我歡喜無限,把它套上手指,一圈白光在我左手的無名指上蕩著秋千-還是嫌大!但這次丈夫沒再泄氣,這些年下來,他已經把我看得透透的,犯不著再用戒指來“估”我。他隻說,咦,這已經是店裏的最小號了。不過我問好了店裏,他們說,可以送出去做小了,不礙事。可是我的腦筋在這一點上轉不過彎來:完完整整,亮晶晶的一個東西,要把它剪斷,再焊接起來,想想都是心痛的,我不肯給它動這樣的“手術”。我不甘心,拉著先生逛了城中半數的首飾店,竟找不出適合我手指尺寸的戒指,而我又不肯叫人重做,這個戒指好象又要戴不成了。
過了一個月,臨近中國春節了,丈夫領我到洛杉磯的中國城裏碰碰運氣看。走進一家首飾店,試了幾隻,卻都不大合適。櫃台裏的小夥子就從裏間又取出一隻,正是那種圍了一圈小鑽石的戒指。我套上手指,尺寸竟非常合適,仿佛是為我定做的。而且它細而纖巧,很符合我的“不張揚,不觸目”的原則。我和丈夫不約而同地交換了一下眼神-喜孜孜的。可一問價,我就有些“毛”了,這裏開的價比美國店裏足足貴出一倍。我摘下那枚戒指,就去拉丈夫的胳膊,他卻戀戀的不肯就走。他們男人和我們女人購物的原則不同,他們隻求買到合適東西,我們卻要買物美而價廉的東西。小夥子很會察言觀色,立刻撇開了我,開始耐心地向我丈夫講解關於鑽石的知識。他從裏間拿出一張圖,上麵仔細地排列出各種鑽石的尺寸,色澤,切割法的全部說明。高檔的鑽石是無疵的,通體晶瑩剔透;中擋的鑽石有微疵,但色澤仍然晶瑩;低擋的鑽石則疵點較多,而且顏色微黃。他努力讓我丈夫相信這枚戒指的鑽石是上等貨,因此價格才貴……邊說邊把實物拿了和圖去作比。這樣有圖紙有數據的講解,正合了我丈夫的科學脾胃,他就和那個小夥子兩顆頭湊在一起,在放大鏡下有模有樣地琢磨起那個戒指上鑽石的成色來了。
我已經打定主意不買,由他們兩個搗鬼,自己一圈轉著閑看。店不大,牆麵粉得雪白,錚亮的玻璃櫃台裏滿滿的黃金燦爛,真正要叫人酥倒在裏麵。照顧著這店麵的共四人,兩個女的,兩個男的。這四個人,年齡不同,卻長著一模一樣的鼻子,我笑了起來-多整齊的一家子。在我走神的這功夫,我發現丈夫正往外掏支票本,並且很有氣概地對我說,買,我喜歡!你戴著多合適啊,價錢算什麽呢。我急赤白臉地要去阻止他寫支票,小夥子在一旁笑嘻嘻地說:你的先生好意要給你買新年禮物,你為什麽不要?又是過年,千嬉年討個吉利嘛。丈夫說,對對,討個吉利!我送的東西我做主。兩個人說得跟數來寶一樣,一店子的人都扭過臉看著我們。到了這份上,我已經完全沒有否決權了。
晚上,坐在燈底下,我豎起手指,把玩小鑽石上閃閃爍爍的細碎光芒,不由地想起了第一個戒指,一個念頭突然鑽了出來。我立刻對丈夫說:你瞧,這戒指上麵有四顆鑽石,你明白是什麽意思嗎?
什麽意思?
這說明我這一輩子,也就隻到得了四星級,到不了五星級了。
他聽了,立刻回我-回得很妙:你不要貪,四星級就已經夠好了!
我朝他背過身去,想,他可戳到我的痛處了-你不要貪!是的,在我所有對首飾的心思中,我要的脫俗,我要的清雅,我要自己在做人質量上成為五星級,依然曲曲折折地反映了自己的貪,比那種要大的、重的、耀眼眩目首飾的女人是更為隱蔽的貪。
而且,做一個人,尤其又是一個女人,心思為什麽如此不純粹,不順其自然?你愛美,你愛眩目耀眼,就直白坦然地去愛就行。為什麽要用這麽些觀念層層阻隔著自己,修正著自己,變相地裝飾著自己?我突然明白了,那個墨西哥女畫家果然是出色的。她不用觀念來幹擾自己的天性,她對自己是赤誠相見的。她愛首飾,她就直截了當地讓自己戴滿了戒指,根本無視我們所規定的俗、豔、清、雅的種種標準。惟其這樣,她才能用自己的藝術直紓胸臆,讓自己的奇情異想自然地生長,做成了一個別具一格的出色畫家。
說到底,我還是俗啊-我不覺說出了聲。
你說什麽?丈夫扭頭問我。
沒有什麽,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