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的印記
·文 章·
旅居海外的中國人常常是北侉子南蠻子,來自全國各地。說起話來,自然是南腔北調。大家見麵的客套話就成了,你是國內哪兒來的?對這種問話,我總是微笑著說,猜猜看。十有八九他們是猜不出的。但有一點是肯定的,就是從沒有人猜我來自北京。當然是因為我的口音。
在故鄉呆到十八歲就去外地上學。從那以後嘴裏吐出來的就是所謂的普通話。這麽算起來,本人已經講了二十四年的普通話了。其中的六年是生活在普通話的故鄉北京,還有十四年是守著滿口普通話的北京老公。這樣的條件,還講不好再普通不過的普通話是不是有點說不過去?
但現實就是這麽殘酷。跟老公交朋友的時候,他的哥兒們就笑話我把“天真涼”說成“天真娘”,現在我依然搞不清“陳”和“程”,還常把“無耐”說成“無賴”。家鄉的口音像印在我身上的胎記,大概要帶一輩子了。曾經在中文學校教過幾年中文,教孩子們認字,閱讀,作文,忙得不亦樂乎。直到有一天,突然發現有個孩子說出來的國語帶有口音,嚇出一身冷汗。趕緊辭職。再一細想,家裏的禿頭小子還跟著我搖頭晃腦地念課文,讀生字,是不是也有口音啊。找來他爸對證,果然有幾個字口齒不清。又嚇出第二身冷汗。事不宜遲,立馬辦理移交手續。老公還在那裏羅唆,他一個加拿大生,加拿大長的黃香蕉,中文能說你這樣也不錯了,還指望他講話跟播音員似的呀。
現在給父母打電話,要用普通話才說得清楚。還以為家鄉話就剩那點口音了呢。誰知道一踏上故鄉的土地,成串的家鄉話突口而出。而且是沒受港台國語汙染的土得掉渣的家鄉話。哥哥姐姐連聲稱奇,說你離家這麽多年,居然還會講家鄉話。我也覺得自己挺沒出息的,在英語國家呆了十幾年,別說家鄉話隻字未忘,就連說話夾幾個英文詞兒的習慣都沒養成。我的一位中學同學,去徐州上學,第二年回家就已經滿口普通話了。那是怎樣的胸懷啊。
故鄉留給我的豈止是口音。長年在外闖蕩,各種菜係也見識不少。魯菜的粗獷豪放,粵菜的娟秀可人,川菜的熱情似火,終究敵不過淮楊菜的溫柔體貼。淡而不薄,濃而不膩,鹹中帶甜。我的舌頭,鼻腔,胃囊上好像裝了探測器,一吃到家鄉菜就垂涎欲滴,胃口大增。家鄉的口味讓我這個“遠庖廚”的君子墮落為整日圍著鍋台轉的“小人”。讓我這個惜時如金的知識女性甘願為一道家鄉菜耗費半天的功夫還樂在其中。
還有那份不能釋然的情懷。和老公的談話中,最不能忍受的是“外地人”怎樣怎樣,小地方的人怎樣怎樣。名不見經傳的故鄉,一馬平川,古運河穿城而過,河邊楊柳依依。沒有工業汙染的空氣,清新怡人。小橋流水,民風純樸。故鄉灌輸給我的平民意識,對人的尊重,對自然的敬畏讓我在現代社會的燈紅酒綠,功名利祿中不致迷路。
生活中稍加注意,總是不難從一個人的身上讀出他的故鄉。幾家人結伴外出,夫妻總是在一起卿卿我我,女的粉臉娥眉,衣著光鮮,男的推車提包,亦步亦趨的必是上海人。女的忙著張羅飯菜,男的在一邊高談闊論的大都是北京人。女的低眉順眼,端茶遞水,仍免不了被男的嗬斥的應該是東北人。農村出來的必然熱愛土地,來自城市的一定五穀不分。說到底,故鄉,是一種文化,是一種傳統,是一種融入血液的印記。人活一世,容貌,裝束,修養,品味或許會隨時間,身份,財富而變化,唯有這深入骨髓的印記不會改變。畢竟對於一個家財萬貫的山東富翁來說,最種情的美食還是烙餅卷大蔥。從我們出生的那一刻起,故鄉就以她特有的方式在我們的身上刻下了一列密碼。這特殊的密碼,家鄉的山水能夠破譯,家鄉的親人能夠破譯,卻無人能夠改變。
海外的華人社區熱衷討論融入主流社會這個話題。對此,我是大不以為然的。當然啦,我們不能跟洋人說中文,也不可隻談老子,莊子,不提尼采,佛洛伊達。但融入主流社會,談何容易。你以為頓頓三明治,隻讓孩子滑冰,打冰球,為女士開門掛衣,朋友唯洋人不交,隻過聖誕不過春節就入主流了?這些都是皮毛。學得會他的語言,你學得會他的口音嗎?吃得下他的食物,你改得了口味嗎?改得了口味,你改得了舉止嗎?改得了舉止,你改得了思維嗎?小小的故鄉尚且給你留下不可磨去的印記,何況是生生代代繁衍綿延的中華民族。所以,在文化這個層麵上,我們可能永遠屬於故鄉,屬於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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